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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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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者诺亚从洗礼的圣池中站起来,眼睫低垂,水珠滚落,看起来忧郁而圣洁。一名地位较高的圣职人员为他裹上毛巾,紧接着无数修士拥挤上来,眼里涌出狂热而渴望的光,纷纷伸出手……开始捞洗澡水。
一般来说,圣水是通过对洁净的水源施加祝福制作的。但是诺亚的情况不同,虽说有点离谱,但勇者的身体中流淌着女神的赐福,可谓是一个行走的净化器,所以……洗澡水也能当圣水用。
当大皇子的军队离开潘诺尼亚、行至高卢行省时,当地总督和主教盛情邀请,希望他们出席女神祭以安抚民心。考虑到诺亚毕竟拿了两份工资,大皇子一份,教廷一份,所以也确实应该在这种场合担当一下门面,给信众发发福利什么的。
虽然坐着当吉祥物真的很无聊,但诺亚还是挂起了营业性的微笑。
来领圣水的信众数量众多,大部分是老弱病残,生活越悲惨的人信仰越虔诚。但是诺亚注意到,有着伤疤和肢体残缺的人,比例多得不协调。
“高卢行省在一周前镇压了一场暴乱。”坐在一旁的大皇子奥古斯都低声说。同样是营业,他就显得敷衍多了,连笑脸都绷不出半个。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对高卢总督的治理极其不满,却碍于时局无法发作。
奥古斯都想起高卢总督尖细的声音。那个肥硕得仿佛怀孕五月有余的胖子,说话时止不住地用手帕擦汗,大言不惭道:“这群刁民,竟然还能拉起一支叛军,说明税还是收少了!加税!立刻加税!”
所谓的叛军,如果以后世的角度而言,其实更接近奴隶起义军。
这背后有复杂的历史渊源。简言之,神圣帝国盘踞了将近半个大陆,这么大块地不是充话费送的,而是靠多年征战打下来的。战争是帝国的燃料,他们从一边通过战争掳获大量的奴隶、牲畜、黄金,一边建立行省统治收获大量税款。征服得越多,帝国就越兴盛强大。
这也意味着,一旦停止对外扩张,帝国的内部矛盾就会开始暴露。
高卢行省的暴乱,就是迹象之一。
统治此地的贵族阶级过于贪腐,沉重的赋税让平民难以生存,甚至沦落为奴隶。奴隶的数量与日俱增,进一步酝酿了暴乱的基础。
事实上,奥古斯都刚参与政治的时候,帝国的繁荣之下就已经尽是沉疴积弊了。对此,他也做出了种种努力。改革不可能一蹴而就,因此他先从军队着手,提拔了大量平民军官。一旦他们建立了军功,就有机会在元老院获得席位,逐步蚕食原有的贵族体系,然后进一步推广更多的改革。
然而这一切都需要时间,现在他们最缺少的时间。
也就是说,短期内无法对高卢总督采取任何措施。
“因为,这也是必要的牺牲。”诺亚抢先奥古斯都一步,说出他的台词。
“讽刺的话大可不必。”奥古斯都挑眉,“或许你更愿意跟下个月的薪水告别。”
“不。不是讽刺。只是自嘲罢了。”诺亚向远处的信徒挥手致意,这才继续说道,“你知道我的过去,对吧?”
奥古斯都颔首,“若非调查清楚,也不可能允许你站在这里。你出身自西边的赫米诺南行省,父母都是落魄的小贵族,但好处是族谱记录齐全,让我们确认了你的血源纯正。在你十岁那年,母亲病逝。十二岁那年,酗酒的父亲点燃了房屋还有他自己。从那时起,你和你妹妹被隶属于教会的福利设施收留,直到今日成为勇者站在我的面前,并希望这厄运不会降临在妹妹身上。”
“哇,好可怕。”诺亚表现出极为敷衍的惊讶,“你是不是连我尿床到几岁都查得出来?”
“如有必要。”奥古斯都只觉得这家伙可惜长了张嘴。
“那你知道,我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吗?”诺亚轻声说。
铅灰色的眼中闪过罕见的迟疑。奥古斯都知道,所谓的“病死”,往往只是为了掩盖某种更加不荣誉的死法,留下一点贵族的体面。虽然大部分时候他都表现得不近人情,但他并不喜欢戳人伤口。
“不用担心,并没什么阴谋。”诺亚垂眸,“她自杀了,仅此而已。”
神圣帝国的女性结婚很早,十二岁就可以步入婚姻了。十二岁,还是个孩子,对于成为母亲而言真的太早了。所以自诺亚有记忆以来,他总觉得她更像姐姐,而不是一个母亲。
她给了他金子般的头发,还有翡翠色的眼睛。会用纤细的手指轻抚他的额头,唱着轻柔的童谣,声音甜美如蜜糖。但是她也十分胆小,总是不停地哭泣,因为她只被教育成为一个家庭里的摆件,从没有人教她如何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
所以,在很小的时候,诺亚就下定了决心要保护她。
“你知道的,贵族有情人是很正常的。我不记得那是我几岁的事了,总之,我在父亲的床上发现了女人的头发。红色的头发,在白色床单上像燃烧一样明显。如果是你,会怎么办?”
“我的答案没有意义。背景差距太大。”虽然是这么说,但奥古斯都也在认真思考,“大概会去找我的母亲吧。她会去弄清楚有没有搞出私生子。如果有,就给一笔钱送走;如果没有,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毕竟私生子没有继承权。”
“真坚强啊。”诺亚感慨。
“因为她自己情人也不少。”奥古斯都毫不留情地拆台。
“如果我的母亲像她一样该多好。”
“所以,她发现了吗?”奥古斯都问。
诺亚摇头,“没有。我把那根红发丢进了壁炉。谁也不知道。”
奥古斯都点评:“虽然做得有些粗糙,但是以一个孩子的角度而言,还算可以。”
诺亚哑然一笑。他就知道奥古斯都会这么说。
是啊,以一个孩子而言,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了。
知道真相又如何呢?母亲能做什么呢?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从小被当作一个摆件养大,生命里只有婚姻、生育、家庭,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如果什么都无法改变,那不如打从一开始就一无所知,至少还是幸福的。
只要他成长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就能带她离开这个家,从此以后就什么都不怕了。
“再之后……她终于还是知道了。”沉默片刻,诺亚又接着说,“也知道了我一直在瞒她。”
也许,孩子的欺骗,恰恰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从那以后,“母亲”这个词对诺亚而言不再是抚摸、童谣、还有蜂蜜,而是眼泪、尖叫、以及吊在天花板上摇晃的尸体。痛苦是有力量的,是能夺走一切的,证据就是他再也想不起来母亲的脸,那些美好的记忆消失殆尽。
但是在讲述这个故事时,诺亚的微笑依旧完美无缺。
“我很遗憾。不过,你并没有做错。”奥古斯都说。
“不,我不是来寻求安慰的。说这个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说明,我跟你是一样的人。”诺亚看向他,“为了更重要、更有价值的东西,我们会牺牲掉其他,那些都是必要的牺牲。正因如此,我才会选择你。”
最后一瓶圣水分发完毕,没有拿到的信众还排着一条长队,顿时发出了不满的喧哗声。诺亚站起来,去帮助圣职人员安抚群众,并承诺他们明天这个时候还能再来领。
看着诺亚的背影,奥古斯都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勇者们排排坐泡澡的场景,又想到加冕时会往头上浇圣水,顿时打了个寒颤,努力将这个画面从脑中删除。
等诺亚回来时,奥古斯都已经趁短暂的间隙处理好了另一张文书。
准确来说,是魔王的回信。
在他们明确拒绝了“饿饿,饭饭!”的请求后,魔王又送来了另一张三岁幼儿都不如的鬼画符。诺亚刚拿到手,就转交给了奥古斯都。不出所料,奥古斯都又不厌其烦地订正了其中的错误拼写。
“他写什么了?”诺亚问。
“问我们一共有几个勇者。”奥古斯都面色古怪。
“现在还活着的应该有三个吧……”诺亚也不太确定,毕竟他们的报废率还挺高的。
所有的勇者,都是从孤儿中挑选出来,被教廷用秘术刻下炼金回路制成的人形兵器。通常会以七种美德为其命名,像诺亚就被称之为『节制』的勇者。由于『节制』可以让其他的权能无效化,这种可怕的特性,也使诺亚被冠以“最强的勇者”之名。
“他为什么会提出这种问题?”奥古斯都思维缜密,立刻发现了关键,“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意识到有除了你之外的勇者。这封信是……警告?”
“难道他发现『慈爱』了?”诺亚顺着往下推理。
“他怎么发现的?”奥古斯都反问。
神圣帝国准备了足足一百年,才把『慈爱』这枚钉子隐秘地扎进魔族腹地。正是这枚钉子,最终造成了魔王艾萨尔的陨落。
而如今,这位新魔王就任才不到一个月,竟然就把『慈爱』揪出来了?
……怎么可能?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奥古斯都忽然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尽管自己已经给予阿诺米斯极高的评价,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还是大大低估了这位魔王。不祥的预感令他的心沉下来,因为他意识到,当初为了尽快赶回首都而放走魔王,似乎是一个重大的决策失误。
一旁的诺亚则是摸摸鼻子,默默地移开视线。
他想起来,初见阿诺米斯的时候,自己一时兴起,嘴瓢提起了前魔王的死亡……该不会就这一句话让对方抓住了破绽,直接报废了教廷的百年计划?
虽然知道他极其聪慧,但这也太逆天了吧……
任凭这两人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想到,『慈爱』是自己把自己爆出去的……
多想无用,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挽回,他们只能将重心放在首都夺还战上。大皇子仍有繁重的事务等待处理,所以先行回去。而诺亚则留在教堂,毕竟明天还得再泡一次澡……不对,是再一次代行女神的赐福。
待到人群散去,诺亚来到女神像脚边,静静仰望着笼罩着面纱的神秘脸庞。由于某种不成文的规矩,所有的神像都不会雕刻脸庞。没有人敢上前打扰勇者。过了好一会儿,确定已经没有旁观者后,诺亚忽然上前几步,拉开了神像旁的帷幕。
帷幕后,是两个惊慌失措的奴隶孩子。大一点的是哥哥,肤色黝黑,骨瘦嶙峋,像一截没有水分的干柴;小一点的是妹妹,被剁掉了手掌,伤口已经溃烂发脓。两个孩子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惊恐地看着诺亚。
女神维斯塔对所有的子民一视同仁,无论贵族、贫民、奴隶,都有着平等祈祷的权利。也因此,有些逃跑的奴隶,为了躲避可怕的猎奴者,会试图躲藏在教堂中。这两个孩子,就混在领取圣水的人群中,藏身于此。
也许是上周那场暴乱的余波,诺亚想。
但是大概率跑不掉的,最终还是会被捉回去,惩之以严酷的刑罚。他在来的路上就看到了,参与暴乱的奴隶被钉在十字架上,正经历着漫长而惨烈的死亡。
奥古斯都不会对此做任何事。诺亚也不会。
当牺牲的就让它牺牲,唯有如此才能改变这个世界。
但忽然的,他心头微动,蹲下来,看着两个孩子认真道:“想活下去吗?”
小孩吓傻了,呆呆的,一动不动。
诺亚从兜里摸出一把镶嵌着宝石的钥匙,插在墙壁上,无数明亮的咒文发散,为他们打开了一扇通往荒野的大门。他知道这条路也是九死一生,无边的红色戈壁,拔地而起的漆黑森林,无数野兽蛰伏噬人。但是,死于追捕,死于饥渴,死于人类,死于魔族……这些死亡又有什么区别呢?
夜空中,星光散落,诺亚指向了魔族的方位:“想活下去的话,就朝这个方向,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跑,一刻也不要停下。”
他选择奥古斯都,因为他们本质上是同一种人。
而此刻他选择阿诺米斯,或许正是因为,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人。
母亲的尸体在天花板上摇晃,因为他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那么,魔王会给他另一个答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