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长东》兔肆狐野

11、我不爽

　　六月的天，晒得人大汗淋漓，几人穷追不舍，边跑边流汗。李饮秋此时还处于虚弱状态，不一会儿便停下休息。那是个卖手抓饼的摊，手抓饼的香气与蔬菜的脆嫩以及鸡柳的汁水，都在他的口腔翻滚。

　　于是，他没忍住要了一个，吃进嘴里，指着身后的人：“他们付。”然后，边跑边吃，心里别提有多满足了。

　　吃完手抓饼，热汗又多了几层，停在超市前，李饮秋随意地在冰柜里翻翻找找，何谓也慢慢吞吞地追上来，抓着他的肩膀喘粗气：“你你你小子，你……”

　　“要吗？”李饮秋递给他一根，“来一个。”

　　何谓有些不好意思：“不不不用，我不吃。”

　　“那好吧，我吃，你付钱。”说完这句话，李饮秋又如同风一样跑走。

　　何谓愣在原地，看向随后而来的小弟，往冰柜里薅了一根：“你付吧，我先追一步。”

　　小弟指着自己：“嗯？又是我？”

　　不过一个小时，李饮秋再也跑不动了，就算他体力再好，也得休息一会儿。于是乎，他嗦着棒棒冰，翘着二郎腿，像个老大爷坐在公园长椅等待他们来。等到何谓慢条斯理地带着小弟们来，他已经嗦完了，丢进垃圾桶那瞬，何谓扯着他的衣服不许他走。

　　“别别别跑了，坐下来休息一下吧。”何谓有气无力地说。

　　李饮秋没拒绝，因为他本来就没想继续跑，趁现在刚好再多休息一下，顺便将买好的矿泉水分发下去：“请你们喝水。”

　　几人衣服全湿，不一会干完好几瓶。

　　“慢点喝，还有水。”李饮秋颇有些好奇，问，“你们为什么追我？我得罪过你们吗？还是……”

　　何谓喝着水，嘴唇哆嗦，浑身冒汗：“你你你说为什么？”

　　李饮秋没想明白，他好像也没得罪过他们吧？他又问：“你普通话是不是不好？这么口吃？”

　　何谓一笑而过：“多谢关关关心，这是做老老老大的特色。”

　　“嗯……噢，”李饮秋反复琢磨，“噢……嗯……原来如此，那好，你们先休息，我休息好了，先走一步。”

　　话音刚落，李饮秋跑远了，何谓喝着水叹气，望着远去的背影，眼角多了几分化不开的惆怅。他想：现在年轻人都这么能跑吗？体力这么好？

　　小弟见缝插针地问：“老大，又跑了，还追吗？”

　　何谓不紧不慢，像个垂暮老人：“不追，反反反反正谢了之快来了，累了，无无无所谓了。”

　　太阳下沉，火红的夕阳蔓延在县城每一角，几人分散去找，不知不觉找到快天黑。谢了之串了很多个巷子，直到某个巷子里传来哭泣声，他才停住步伐，朝那儿走去。

　　视线有点昏暗，巷子狭窄，少年背对着墙，抹着眼泪在地上用树枝画圈圈，边画还边说：“我恨你们，我诅咒你们，我诅咒弟弟，我诅咒妈妈，我诅咒爸爸，都是坏人，都讨厌，不要我，都是坏人。我讨厌坏人，我诅咒你们。”

　　瞅着这长不大的倒霉样，谢了之无意识地积了一堆火，没好气地扯过他脏兮兮的校服：“李饮秋！你他么到底想要怎样？”

　　李饮秋被迫与他对视，讥笑：“是你啊？你找我干什么？我要你找我吗？他么的，你个没人要的孤儿，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呢？”

　　谢了之积攒的怒火正无处发泄，攥着的手更硬了几分：“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我再说一遍怎么了？要不是我小姨收留你，你以为你有人要吗？啊？”李饮秋哭笑不得，“你没有，你和我一样，都是可怜虫。”

　　谢了之咬牙切齿，冷静几秒后又问：“你为什么要去找你妈妈，发生什么了？告诉我。”

　　“告诉你？”李饮秋忽然大笑不止，“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都这样了，你还想要嘲笑我吗？我不明白为什么，难道，这样你就能开心吗？不过也对，只要有人比你过得更加不好，你才会觉得自己如老鼠般的人生还有一线生机是吗？”

　　谢了之一气之下松开手，像是扔垃圾一般，将他重重扔地上。李饮秋跌坐在地，感受那疼痛，而后看着他笑：“怎么？这就受不了了？我又没骂你，你干嘛要生气呢？”

　　谢了之蹲下身，一只手按在李饮秋的肩膀上，一字一句：“李饮秋，老子是你大爷。”

　　话刚落地，一巴掌火辣辣地将要扇过来，谢了之偏过头，轻松躲开，随后冷笑：“你除了打架还有什么本事吗？你除了每天像个跳梁小丑之外还能干什么嘛？我告诉你，你什么也不是，你连外婆家的狗都不如，白眼狼。”

　　又是一巴掌，李饮秋预料中响亮无比，却被谢了之挡下，他攥着他的手，把手掌硬生生蜷回去，最后蜷成拳头，李饮秋青筋四起，怒骂：“你他么给老子松手！”

　　“说实话，你连我都不如，凭什么让小姨为你担惊受怕？告诉我，凭什么？”

　　李饮秋继续骂：“疼啊！混蛋！”

　　“是你先惹我的！”

　　“老子要杀了你！”

　　“你不够格！”

　　“滚啊！”

　　“偏——不！”

　　“我去你大爷的！”李饮秋瞪着他，随后拿脚踹，“还不松手？”

　　“我不爽。”谢了之直言，“我很不爽。”

　　何谓领着一群人在巷子外观察了半天，局势不明，所以始终不敢过来。谢了之仍旧不死心地问：“究竟发生什么了，说，说完就松开你，不然，真掰你的手，骨折都是小问题。”

　　“你敢威胁我？”李饮秋质问，“我怕你？”

　　“试试。”

　　李饮秋咽了咽口水，冷汗直冒：“你特么有病吧？”

　　“我是有病！我就不应该一次又一次地过来找你，一次又一次希望你变得像个正常人，我就应该早点承认，你就是这样的人，死性不改！”谢了之说，“你知道吗？你在我心里，连后面这群人都不如，他们都比你努力，比你有责任心，比你厉害，比你懂得什么叫做兄弟情。”

　　“而你呢，对比起来，像个废物。”

　　话语一句接一句接踵而来，字字如尖刀，扎得人鲜血淋漓。李饮秋痛苦地闭紧双眼，双眼一片酸涩，浑身则像是泡在水里过，直冒冷汗。

　　谢了之看着他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慢慢松开手：“你要是不想说，那就不用说。我也不想听了。”

　　此时的路灯已经亮起来，照亮了黑暗中的一隅天地。谢了之背对着他站立，感受着微风沁人心脾，但是心里如乱麻，脑仁一阵接一阵刺耳的音飘过。谁都冷静不下来，可是又都需要冷静。

　　李饮秋无助地蹲在原地，低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又似乎疼得呆住了。良久，他呵呵笑起来，凉丝丝的声音故意问道：“谢了之啊，你说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可怜人？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可在你们眼中，我还是像个废物。”

　　谢了之不答，更不愿看他这么窝囊又颓废的模样。他便苦笑，越发崩溃：“我好累啊……我为什么要想起来这些破事？我为什么不能一辈子忘记你们！我为什么这么倒霉？”

　　谢了之疲倦不堪，知道他这是又想起来了，从心底里叹了一口气，回答：“那也是由于你自作自受，怪不了任何人好吗？”

　　“连你也觉得我自作自受，”李饮秋闷闷笑着，“我好可怜啊……都不心疼我。”

　　谢了之彻底无话，因为听不惯这些窝囊话又据理力争：“有人比你更可怜，请你，不要在这里自怨自艾好吗？你非要我说你已经很幸运了是吗？”

　　“我哪有自怨自艾，我连感叹的权利都没有吗？”李饮秋跌跌撞撞地贴着墙站起身，“你为什么这么冷漠？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冷漠？为什么我在你的嘴里听不到一句关心的话？你们都这样，都是为我好，可是谁又能真正关心我呢？就没有人问我想不想要吗？这很难吗？”

　　谢了之扭过头，望着远方的月亮，不发一语。他这颗牵挂的心呐，早就千疮百孔、不堪一击了。一直处在放弃的边缘摇摆，失衡又乏累。

　　李饮秋闭目酸涩，睁眼泪水滚滚，抽泣过后，四周仍然一片死寂。他耸耸肩：“看吧，其实你也知道他们究竟亏欠什么，其实你也知道关心一个人根本不难，但是你也不愿意承认，不愿意这么对我，好吧，都不愿意，那就这样吧。我不想要了，没意思。”

　　谢了之受不了他的自暴自弃，无奈地回身，劝道：“很晚了，家里一大家子人都在等我们，回家行不行？”

　　“你不是说小姨凭什么为我担惊受怕吗？我还回去干什么？让她伤心吗？还是让她生气？”李饮秋指着自己，“我一个整天只会离家出走的人，就应该死外边，还回去干什么？你不是也觉得我这样的人只会扰乱你平静的生活吗？回去干什么？死外边不好吗！”

　　谢了之叹出一口气：“冷静一下，别说了。”

　　“我冷静不了！我爸妈离婚了！我没有家了，我早就没有家了！”李饮秋消沉地垂下头，“你不是想知道我找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吗？我想起来我都觉得自己很可怜，我像个外人闯入他们的生活，她是我妈妈，她却只让我睡外边，她说她想我，可是又不愿意抱我。”

　　“她说她喜欢聪明听话的孩子，我看就算弟弟再怎么不聪明不听话，其实她也还是会喜欢，”李饮秋自嘲一笑，“她不过，就是不喜欢我罢了。为什么呢？可能……我不够好吧。所以连我找她，都像是去‘入室抢劫’。我是犯人还是小偷啊？我是她的儿子呐，说到底，我其实什么也不是，像个废物。”

　　“你说得很对，我像个废物。”李饮秋瘪着嘴，泪如雨下，“就连……就连小姨都喜欢你，不喜欢我了。你什么都会，我却只会惹她伤心。我……我……我真的好失败，像个废物，什么也不是。”他慢慢蹲下，抱着自己的双腿啜泣，将身上的衣服哭湿了一大片。

　　小巷中，猛烈的冷风灌进来，谢了之久久凝望他，哑然失语，只剩下一滴又一滴浑浊的泪，滑落滚烫的脸颊。很久，谢了之说对不起。那声音太微小，蚊虫般嗡鸣，易消散在风中。

　　好像爱意都不经久，唯有恨意，长驻人心。他不应去否定他的过往，至少作为“亲人”而言。可一些话一旦说出口，便覆水难收，后悔也来不及。

　　谢了之把牢骚吞肚子里后，转过来想耐下心安慰。谁知，远处又有一波人声由远及近。

　　李饮秋像是意识到什么，第一时间神情呆滞，不住颤抖：“我……我刚刚……好像惹到什么人了……他们不会是要来……找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