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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国色天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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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武守将潘正之子潘芳,弱冠之年,原为县丞,因其父守关不利,被罢了官,并被取消了爵位,贬为庶人。
潘正在世之时,其子曾与上大夫尤和靖之女倩娘约为夫妇。潘正身故后,爵位被削,上大夫尤和靖马上与潘家解除了婚约,为自保,转而将女儿许配给范太尉的儿子范庚辛。
倩娘容貌妍丽,品行端庄,颇有闺声。范太尉知其子不成器,正思得一贤妇,支撑门庭,遂满口应承下来。却不想倩娘乃一贞节女子,深知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的道理,知其父将其另嫁范公子,遂三尺白绫结束了卿卿性命。
尤和靖偷鸡不成,倒蚀了一把米,心中自是悔恨不迭。好在范太尉心怀恻隐,未因其与潘正的旧日之情而究其罪愆,却也是一番造化。
尤和靖不忖己过,思想自己失了女儿,而潘家还有一子,心愈愤恨。遂上奏天子,说潘家无悔罪之心,并对处罚深怀怨望。
幽王盛怒,下令将潘家逐出京城,永不录用。潘芳只好带着老母和多年的管家赵海、老仆秀娘离开京城,来到褒地。
潘家离开京城那日,无人相送,一路之上,冷冷清清,只有天空中偶尔传来一两声鸿雁的长鸣——其时已是深秋。
褒地近京畿,山明水秀,民风淳朴。潘母置办田地房产,定居下来,然后把一部分农田租出去,一部分农田留着自用,种些蔬菜瓜果桑麻之类,每年再收些租用养家。日子虽不比从前,却也丰衣足食,逍遥快活。
潘芳开始学着收租放贷,经营农事。闲暇之时拣读诗书,吟咏风雅。一段时间之后,潘芳就习惯了这种农桑稼穑,晴耕雨读的田园生活。
褒地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群山蜿蜒起伏,莽莽苍苍,别具气势。庄外是成片成片的桑树,葳蕤蓊郁,层林叠翠。春天的桑林是最迷人的地方,枝吐新绿,鸟鸣啁啾,花香四溢,绿草如茵。
闲来无事,潘芳信步来到桑林。柔软鲜嫩的枝叶,密密匝匝地交叠着,洒下一地碎荫;暖暖的阳光、温润的气息里流淌着缔造一切生命的力量。远远地便听见林中有采桑女的歌声飘过来: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
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
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
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
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歌声婉转悠扬,足以将一个人消融进和煦、香甜的微风里。潘芳循声望去,只见一群年青的女孩子挎着装满桑叶的竹筐走出桑林,她们步履轻盈,仪态万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青春的活力和靓丽的色彩。
透过枝叶,潘芳在人群中隐约见到一个女孩子,她体态婀娜,窈窕多姿,上身穿玄色交领罗襦,下身穿水蓝色的裙子,虽然是粗布衣裳,却掩饰不住花容月貌国色天香,那甜美如甘怡、婉转如流云的歌声就是从她的口中唱出来的。潘芳都看呆了,他从没见过这么清纯漂亮的女孩儿。他远远地跟着看,一直看到她走出桑林,一直看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崎岖的山路间。
第二天,潘芳早早地来到桑林,却再也寻不见昨天那个漂亮的女孩子。直到这些采桑的女孩子都陆陆续续地离开桑林,他才拦住一个女孩儿,心怀忐忑地问道:“小姐姐,打扰了。昨天我见到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孩儿,她穿着玄色的衣服,水蓝色的裙子,乌黑的秀发在脑后挽了个髻,她的歌声宛如天籁——”潘芳一边说一边深情地看着那个陌生的女孩儿,问道:“那个女孩儿,她今天怎么没有来?”
采桑女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潘芳,只见他貌莹寒玉,神凝秋水,衣衫整洁,蓝布包头,一副俊俏书生模样,心下便有了几分喜欢,但面上却露出鄙夷和不屑的神情。心想,一个读书人张口就打听漂亮的女孩子,要么是浪荡公子哥,要么是纨绔子弟,必定是心怀叵测之徒,欲行不轨之事,遂冷冷地说道:“你这位哥儿怕是眼睛出了问题,死死地盯着我,却打听别的女孩子!我们这些女孩儿,哪个不漂亮呢?”
潘芳意识到自己太唐突了,遂红了脸,将目光从女孩儿的脸上移开,支支吾吾道:“对不起姐姐。我知道,你们都非常漂亮,尤其是姐姐,只是我要问的是那个穿玄色襦衣,水蓝色裙子的,我看她好眼熟。”
采桑女白了潘芳一眼,说道:“你倒很会说话。穿玄色襦衣,水蓝色裙子的多得很,姐姐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既然你看她眼熟,为何又跑来问我?你们这些浪荡公子哥四肢不勤,五谷不分,饱食终日,不学无术,整天东游西逛,专好窃玉偷香,嫖风戏月,到处打听别人家漂亮的女孩子。我们这些采桑人可不去关心人家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和裙子,我们只关心我们采的桑叶够不够蚕宝宝吃,明天还要不要来采。”说完扭头就走。
潘芳讨了个没趣,他垂头丧气地,呆呆地立在那里,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想:自己哪里像一个浪荡公子哥呢。看看太阳已是中午了,再没见到一个采桑女,才恹恹地回家去。
接下来的两天,都没有看到这位神仙般的少女,他心急如焚,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仍是每天第一个来到桑林,看着姑娘们一个个地进来,再看着姑娘们一个个地离开。令他感到难过的是,接连两天都没有遇见那个令他心仪的女孩儿,但他依然每天都早早地来,在人群中细细地寻觅,然后最后一个离开桑林。
两天后,他终于见到了那位穿着玄色罗襦、水蓝色裙子的貌若天仙的女孩儿,霞光映在她的脸上,使她看起来就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微风将她的秀发吹起,衣袂间还带着一缕轻云。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他想大声地呼喊出女孩儿的名字,却不知她叫什么。他走进桑林,眼睛捕捉女孩的身形,追随女孩儿的身影,一直看着女孩儿走出桑林,甜美的歌声从女孩儿的口中飘出来: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同声相应,颉颃于飞。
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绥绥绰约,爰求柔桑。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忧思,之子于归?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可知?
潘芳的一颗心顿时跳了出来,他动情地应和道:
彼采桑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蘩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美人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山有木兮木有枝,同心共结连理枝。
女孩儿放慢了脚步,回头望过去。潘芳鼓足了勇气,跑上几步叫道:“小姐姐——”
女孩儿停了下来,她的两只眸子就如两汪秋水,清澈中似有微澜,柔声问道:“你是叫我吗?”
“嗯——”潘芳突然没了话,他紧张又不安地看了一眼女孩儿,女孩儿的唇就如花瓣,红润又丰盈。
女孩儿又问道:“先生是褒地人吗?我似乎从未见过你。”
潘芳垂下头,他不敢看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太过于清澈了,透过它仿佛能照见魂魄;那嘴唇太过于红润了,散发着蜜一般的香甜;她的秀发上还挂着露珠儿,在晨曦的辉映下,衣袂间纤云溢彩,整个人光华四射。
潘芳不安地表白道:“我刚搬过来不久,今天是第五次来这里,来这里就是为了能够看到你——你出尘的美貌、超凡的气质、甜美的歌声让我魂不守舍——” 潘芳紧张得声音都有些颤抖。
女孩儿不悦,开口说道:“巧言令色,非君子。”
潘芳愣在那里,女孩儿转身离去。
潘芳紧走几步,追上去,说道:“我帮你提吧,看你的胳膊都硌出红印儿了。”潘芳伸手过去就要接过她手中的篮子,眼睛却躲躲闪闪不敢看她。
“不用啊,这是我自己的事儿,无需代劳。”女孩儿见潘芳的眼神一直在躲闪她,就说道:“先生在找什么,有东西丢掉了?”
“没有,我——”潘芳紧张得不知如何作答。
女孩儿停下脚步,正色道:“公子是个读圣贤书的人,岂不知书中自有颜如玉。”
几天的紧张、畏葸、思恋,还有怕失去她的复杂情感,一下子在潘芳的心里面爆发出惊人的勇气和力量,他突然冲动起来,兴奋地看着女孩儿,大声说道:“是呀,你就是我苦苦找寻的颜如玉呀,自从五天前遇到你,我的魂儿就被你勾走了呀,你刚才问我找什么,我就是在找我的魂儿呀,它被你勾走了,我都要没命啦,梦里是你,梦外也是你,快把我的魂儿还给我吧!”
把心里话说出来之后,潘芳感觉轻松了许多,他开始用热烈的眸子凝视着美丽的女孩儿,用手指着自己的心。
女孩儿羞红了脸,说道:“公子真会开玩笑,我只是位采桑女,只管剥茧抽丝,不行狐妖媚蛊。”
潘芳欣喜道:“小姐姐,我喜欢的正是你这个采桑女呀,我喜欢晨露打湿你的发丝,我喜欢晨曦映红你的娇容;我喜欢看你踮起脚尖儿,我喜欢看你玉指纤纤;我喜欢和你喁喁情话,我喜欢听你余音绕梁。你的美丽、你的温婉还有你的怀抱正是安放我灵魂的地方,我愿意一辈子和你在一起,织一幅人间锦绣,唱一世燕燕于飞,守一生白首同心,我会用我的生命来爱你。”
女孩儿满脸酡红,轻轻说道:“先生是位读书人,莫做登徒子。”说罢转身离去。
潘芳急急地辩解道:“小姐姐,我不是登徒子,我是真的喜欢你!”一边说一边追上去,拦在女孩儿的前面。
女孩儿停了下来,生气地说道:“你说你不是登徒子,为什么拦着我?”
“我想让你听我把话讲完。”
“我已经听完了。”
“可是我还没有讲完。”
女孩儿伸出一只手来,阻止潘芳继续讲下去,说道:“你不用讲了,咱俩不合适。”
潘芳更急了,说道:“不合适,为什么?你看你勤劳善良、美丽大方、温宛端庄,我在那么多女孩子当中,一眼就认出你来,这难道不是心有灵犀吗?你怎么说我们不合适?”
女孩儿说道:“我们门不当,户不对。”
“你怎么知道我们门不当户不对,你是采桑女,我是荷锄男啊,男耕女织,我们是天生的一对儿呀!”
“你好贫嘴,我不喜欢贫嘴的。”
“你如果说喜欢我,我保准一句话也不说。”
女孩儿宛尔一笑。
潘芳看着女孩儿的笑,整个人都迷醉了。
女孩儿轻声说道:“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潘芳见问急忙答道:“我叫潘芳,一十八岁,未曾婚配。我是属牛的,牛是世上最温顺也是最能干的动物。我读过几年书,识文断字,但是我现在不想读书了。家里只有老母亲,父亲已不在人世了。”说到自己的父亲时,潘芳的神情略显黯然。
女孩儿看着潘芳忧郁的眼神,问道:“你父亲去世得早,你就要吃些苦了——你娘都不管你?”
“我娘让我好好读书。”
女孩儿说道:“诗书礼乐,治国方略,你娘说得对,男子汉一定要多读书,才能治国平天下。”
潘芳说道:“可是我想习武。”
“你,习武?”女孩儿看着潘芳瘦弱的身材,摇了摇头,说道:“听你娘的话,快回去好生看书吧,将来也谋个一官半职,娶个仕宦家的女子,岂不更好。”
潘芳摇摇头,说道:“你不知道,我爹爹是一名武将,战死在疆场,我就是想替他报仇,所以才不想读书的。”
女孩儿突然抬起头来,重新审视了一下潘芳,然后用羡慕的口吻说道:“你爹爹是军人,那他好伟大!好男儿就应该驰骋沙场,你习武还来得及,若是文武兼备那就更好了。”
潘芳说道:“我想去从军,但是娘说我这代是单传,不肯让我去。”
女孩儿点点头说道:“你娘说得对,你要听娘的话。”
潘芳说道:“可是如果我听了娘的话,那谁替爹爹报仇。”
女孩儿说道:“国恨家仇,不一定非要你去报,你还会有儿子和孙子,他们可以替你完成这个使命。”
潘芳说道:“我要想有儿子和孙子,先得有个心爱的姑娘才行,自从我见到你,我就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和憧憬。”
女孩儿笑了,说道:“我记住你了,潘芳。”
潘芳眼前一亮,高兴地说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女孩儿回眸一笑,顾盼生辉,朱唇轻启,如兰斯馨,说道:“我叫姒玉。”
潘芳脱口而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姒玉,你真漂亮!我明天,不,我以后天天都要来这里,和你一起采桑养蚕,闻鸡起舞、枕戈待旦。”
姒玉转身,就如一片云,飘然离去。
潘芳又是唱又是跳的,在桑林里徜徉,空气中弥漫着姒玉留下来的体香。直到中午,他才慢慢地踱回家去。
潘夫人一下午没有见到儿子,略显不安地问道:“芳儿,你去哪里了,怎么早上出去的,到现在才回来?”
潘芳回道:“春光大好,我出去踏青了。”
潘夫人忽又眉开眼笑地说道:“芳儿,上午刘妈来了,提起来要给你说媒。陈乡正家有个女儿,叫良姑,今年刚好一十五岁,是个好性儿,温顺有礼,又矜孝淑贤,针织女工无不精巧。这若是在从前,我也不会答应,现在咱家没有爵位了,跟乡正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我就答应了下来,后天刘妈给回信儿。”
潘芳急急地回道:“娘,不用您费心了。我还想多用一些功夫去读书,不想那么早就结婚,您赶紧回绝了人家吧。”
潘夫人数落着潘芳说道:“傻孩子,不早啦,你都快二十岁啦,人家跟你同岁的,孩子都会叫爸爸啦。况且人家是乡正,跟咱家也算般配。”
潘芳说道:“娘,乡不乡正的我却不放在眼里,只要我好好用功读书,将来肯定会大有作为的。我还想像爹爹那样,让娘过上体面的日子呢。”
潘夫人高兴地说道:“我儿不想当兵啦?终于开了窍儿了,不用娘操心啦,可是娶妻生子,并不影响你读书呀。”
潘芳说道:“娘,我都不急,你急什么。等我想结婚时,我再对你说。”
潘夫人不高兴地说道:“没有道理,啥时结婚岂是你说了算的?娘着急抱孙子呢。”
潘芳说道:“可是娘,我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潘夫人急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岂是你感不感兴趣的,你是不是还惦记着京城里的那个上大夫家的女儿?”
潘芳急忙说道:“娘,没有啦。咱们两家不都解除婚约了吗?再说了,我又没见过人家姑娘,连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哪还谈得上惦记。”
潘母仍苦口婆心地劝道:“门要当户要对,不然煮熟的鸭子也会飞,后天听听刘妈的回信。”
潘芳连连作揖道:“娘,求求您了,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拒绝。”
潘夫人不高兴地说道:“你不听娘的话,都是你爹死得早,为娘的也管不了你。”说着说着,眼里竟闪着泪花。
潘芳赶紧过来安慰母亲,说道:“娘,别难过,你就回绝她,一定要回绝她。娘,我岂是一个乡正的女儿就能相配的?娘,你是不是小看我了。”
“好,娘就看谁家的姑娘能跟你相配,可别挑来挑去,挑花了眼儿!”
“放心吧,娘,我保准找个让娘满意的。”
“好吧,那你快去吃饭吧。——可惜了一个好姑娘,门当户对的。”
秀娘从锅里端出饭菜来摆在餐桌上,潘芳问道:“娘,您吃了吗?”
“我们都吃过了。左等你不回来,右等你也不回来,我们就先吃了。”
“娘,以后我若是回来晚了,您就先吃,不要等我。”
潘夫人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看你是长大了,翅膀硬了,想要飞了,是吗?”
潘芳笑了,说道:“娘,看您说的,我是您的儿子,翅膀再硬,也飞不出娘的手掌心儿。”
潘夫人说道:“娘可不想把你攥在手里,你若是有本事,娘倒希望你飞得又高又远。”
潘芳笑了,说道:“娘还在,儿拳拳之心岂能废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