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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判词 ...

  •   落地海城正是下午两点,离开机场,空气中漂浮着海水的淡淡清爽气息。

      四月份,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这座陌生的沿海城市却气候舒适,街上随处可见穿着花衬衫和拖鞋漫步的行人。

      姜渺首先给郑予安报了个平安,然后拖着行李箱去了早已预定好的酒店,放置好行李之后,她没有急着去医院,而是洗了个澡,一身轻松地出门逛了逛,吃了一碗当地特色的海鲜炒饭,然后才不紧不慢地打了一辆车,驶向医院。

      医院看起来有些年头,白墙壁微微发黄,有一种旧世纪的昏暗感。姜渺顺着手机上的地址找到那间病房。

      病房是三人间,中间隔断的帘子没有拉上,一开门她就看见了最里侧病床上坐着的人,正腰身佝偻着看向窗外,似乎在等待什么,听到开门的动静回过头来,灰暗的脸上霎时盈满喜色。

      周强张开干枯的嘴唇,似乎想喊她一声,姜渺迟迟没有进门,站在门口冷冷注视他,目光把他所有的话都冻结在喉咙里,他的脸色渐渐有些惶恐。

      没人知道姜渺此刻心里的惊涛骇浪。

      身患绝症的病人会是怎样一副衰容,姜渺在飞机上已经设想过很多次,却怎么也无法将“衰弱”这两个字同周强联系上。

      记忆里总是一个小女孩在继父的重压之下生活,所以周强在她的印象中是高大的,专横的,野蛮的,因为总是酗酒,所以脸庞总是红堂堂的,一双铁钳般的大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到身上,留下难消的伤痕。

      但是这个坐在病床上的老人是瘦小的,身体像一截干枯的树枝,脸上皱纹纵横交错,看不见一丝一毫从前蛮横的影子,反而藏着讨好和无措。

      姜渺面无表情地看了他太久,那点无措渐渐变成张皇。

      姜渺深呼吸一口气,迈步走进病房内,停在周强病床前。

      她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还是周强扯着嘴角挤出一个讨好的笑,正欲开口,姜渺冷声打断:“你如果敢那样叫我的名字,我现在就走。”

      另外两张病床上都有人,显然周强此前已经向他们大肆宣扬过他的“女儿”会来看他,现在见两人之间氛围古怪,不像父女,倒像是仇人,都狐疑地打量着他们。

      周强被堵了一句,面子上顿时挂不住,下意识就想对姜渺发作,但好歹人还没糊涂,知道形势不利,硬生生忍了下去。

      姜渺捕捉到他僵硬表情下藏着的怨毒,暗暗嗤了一声,果然还是那个周强。

      周强不假装亲热地叫她,她也没想多留,见这一面纯属为了估计他离死还有多远。她轻飘飘扔下一句:“我明天再来。”转身就走。

      走廊上,隐约听见身后的病房里传来毫不客气地嘲笑声:“周老头,你不是说你女儿有钱又孝顺,要接你去大城市看病吗……”

      第二天姜渺预定了一家三甲医院的专家门诊,把周强带过去做了个全面检查。

      周强的病体其实经不起折腾,检查的项目繁多又漫长,姜渺全程冷眼旁观,没有任何要搭把手的意思,但他还是高兴得脸上皱纹愈深,他以为这个“女儿”对他没有好脸色,但到底还是心软的。

      所有结果出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姜渺带着厚厚一叠报告回到周强的病房,让他收拾行李。

      两天几乎把周强所剩不多的精力都耗光了,原本正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听了这话又从身体里逼出几分力气,乐滋滋地收拾自己为数不多的几样东西,跟着姜渺走了。

      来这里之后,姜渺租了辆车,她开车带着周强,不是要带他去北市的的意思,周强有点失望,但转念一想,就在海城本地找个大医院,也不是不能治。

      但是车越开越偏,渐渐远离了城市主建筑群。周强心里有点发怵,问姜渺要带他去哪里。

      “海星疗养院。”姜渺不带感情地吐字。

      周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眉毛猛地竖起,不可置信地怒声说:“你怎么能把我送去那里?!”

      他在海城生活多年,年纪渐渐大了,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也很早就想过晚年的养老问题。海星疗养院的名声他早有耳闻,不过听到的都是负面消息,只有晚景凄凉、不受子女重视的老人才会被扔进去等死。

      这丫头这两天除了带他去做各种检查之外不见人影,原来是去打听这个!

      周强在副驾上奋力挣扎,枯瘦的手指去抓安全带的锁扣。但他虚弱身躯所能调动起的全部力量,也只不过是在座位上歪扭着身子,指甲在安全带上刮出刺耳声响。

      “我劝你安静一点。”姜渺视线丝毫不受打扰,目视前方平静地说,“不然我们就在这里下车,我会不小心把你推下某个山坡,让你绝望地等死。反正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有人会知道我做了什么,被发现了,别人也只会当你是意外死亡。”

      她忽然转头,目光直刺周强,语气陡然一转:“就像你当年对我妈妈做的那样。”

      一句话就就让周强失去所有力气,他瘫在座位上,惶然地望着窗外,入目都是陌生的树丛,他们正在一条城郊小道上,的确如姜渺所说,发生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的……

      接下来的一路周强都很安静,车停在疗养院门口了,他却仍不死心,硬的不行,就打起感情牌。

      “孩子,我知道,我没本事,没让你和你妈妈过上好日子,你们跟着我的确受了不少苦。”他说,“但是做人要讲良心,要是没有我,你和你妈妈怕是早就饿死街头了是不是?我虽然不是个好人,但至少养着你们,没让你们饿过肚子。”

      “至于你妈妈当年那件事。”他枯涩的眼皮抖了几下,浑浊的眼珠躲闪着姜渺的注视,“我真不是有意的,这些年我心里没一刻安宁,我后悔啊……”

      姜渺忽然笑了一声,辛辣地讽道:“周强,你以前是坏,现在是又假又坏。如果你真的后悔过,就不会在我妈出事几天后就消失,把所有的赌债都留给我,也不会这么多年都没试图联系我,直到你快死了。”

      周强脸上的表情怪异地卡在试图挤出几滴眼泪之前,看起来很滑稽。

      姜渺从后座的包里翻出厚厚一叠检查报告,一张张摆在他眼前,手指着上面一个个刺目的数字和字眼,像个认真的老师一样,耐心又凉薄地解释:

      “肝癌四期,有严重腹水、腹部疼痛等症状,癌细胞已经通过淋巴系统和血液发生转移。另外由于你长期不良的生活习惯,你的身体已经是一台透支的生锈机器,各个器官都会出现严重的并发症。”

      一字一句漫不经心,却似死神的判词,周强每听一句,脸色便白一分。直到姜渺掀起眼皮,毫无波动地看着他:“医生说,乐观估计,你大概还有半年的生命。”

      周强嘴唇颤动,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一阵绝望的哀鸣。

      “在你生命最后的半年里,你会非常痛苦,身体的症状会越来越严重,你的每一根骨头,每一个细胞,都会像魔鬼一样折磨你。虽然你现在很不想死,但是过不了几个月,你每天唯一的念头就只剩下恨不得立刻死去。”

      “够了。”周强再也承受不了,枯井一样的眼眶里溢出绝望的泪光,咬牙切齿地指着姜渺骂道:“你这个白眼狼!”

      “我对你和你妈就这么不好?你就这么恨我?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就不能看在我是一个快死的人份上,让我走的舒服一点?”声音到最后到底没了底气,悲哀地求道,“就当是可怜我。”

      姜渺讽刺地勾起嘴角:“你一个对病弱的女人和毫无还手之力的孩子都毫无同情心的人,我不觉得你有资格祈求任何人的怜悯。”

      “不过你放心,我虽然恨你,但不会不管你。我这不是为你找到一个好去处了吗?这里的人都很专业,该交的的费用我已经全部帮你交了,还多给了一些,让他们多照顾你一些。”

      姜渺意味深长地在“照顾”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周强瞬间汗毛倒竖。

      “虽然你已经是个快死的人了,但要是到处乱跑出了意外,我还是要追究他们的责任,所以最后的这段时间,你就安心在这里静养吧。”

      “不安心也没关系,会有人看着你,你别想离开,也别想再和外界联系。从今天起,你的电话我不会接,你什么时候死我也没兴趣知道,等那一天到了,疗养院的人自然会安排后事,他们就算把你扔进哪个土堆我也不在乎,反正你也不值得任何体面的离开。”

      “你不能这么对我!”

      “我当然能,因为你这辈子坏事做尽,到老没有一个为你送终的儿女,也没有一个能求援的对象。你当初百般折磨我和我妈妈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连番刺激下,周强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一张脸涨成紫红色,怨毒的目光几乎要瞪出眼眶,如果不是衰弱的身体实在没有力气,此刻他已经扑上来掐住姜渺的脖子了。

      “很愤怒是不是,觉得很痛苦却又无能为力是不是。”姜渺无视他仇恨的眼神,“这些都是你曾经对我和妈妈做过的。对我来说,你不管受怎样折磨,都弥补不了我失去妈妈的痛苦,唯一能让我感到一丝痛快的是——”

      她平静的表情出现波动,眼神第一次流露出畅快:“你死的时候,一定会比我妈妈痛苦百倍、千倍。”

      说完这些,姜渺打了个电话,很快疗养院里就走出几个人,和她点头致意之后,打开车门将挣扎的周强拖了出去。

      周强当然不会配合,但也没有余力挣脱,只能呜咽着扭动,布满皱纹的脸上流下道道蜿蜒泪痕,两条枯树枝一样腿在地上拖出深深的痕迹。

      姜渺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这一幕,直到人影消失在建筑之后,大门砰的一声关上,将所有挣扎、哀求和咒骂都关在高高的围墙后。

      直到眼睛传来干涩的刺痛,姜渺才回神揉了下眼睛,靠在座椅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她做了一件在道德上无疑会遭受批判的事情,心里很不好受,但又像切开毒疮寄出脓血一样,痛里又带着快意。

      最终还是快意占了上风,因为她知道,她再也不会受这个毒疮所累了。

      对于周强,她既恨他,又怕他。哪怕长大以后,皮囊再无人施以棍棒和伤痕,她仍会在午夜梦回时被惊醒,身体爬上陈旧的痛意。

      今天她目睹了噩梦的崩解,亲手把地狱还给周强。她替妈妈,替自己,报仇了。

      这意味着,她内心那个无助的小女孩终于获得破茧的力量,她从此以后可以毫无负担地追寻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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