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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癫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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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陵侯府,南苑。
谢陵推门走进房中,正在灯下握着卷兵书看的徐凛一顿,故作自如地放下,等着谢陵靠近过来。
“听说你身上有伤?”谢陵开门见山道。
徐凛看了他一眼,嗓音冷硬:“嗯,那人是你的暗卫?”
他倒不是告状,只是确认一遍。
谢陵在桌边坐下,提着玉壶倒一杯热茶:“夜九随我无拘惯了,夫君给我个面子,莫要与他结仇,可好?”
听到前面时徐凛还皱着眉,等到“夫君”二字传入耳中,他又不自在地看向窗外。
“侯爷言重了,夜公子也是顾虑侯爷安危,徐某对赤忱之人一向心怀敬佩。”
“噢……”谢陵忽然想起些什么,忍不住笑了几声,“安危只是其一,我是个重感情的人,这些年来也就宠着他一个,脾性自然娇贵些,夫君莫怪。”
徐凛骤然抬眼,眉头紧锁:“不知侯爷指的是哪种宠?”
谢陵一脸茫然:“我们都是男人,有些事不说夫君也该懂的。而且外头人再干净也易生隐患,阿九是我知根知底的,与我怎样胡闹都无所谓。夫君,你不懂这些吗?”
“你……”徐凛常听军中人说些混话,但从谢陵口中听到,却格外难以忍受,尤其…尤其说的还是与旁人的亲密事。
逗弄够了,谢陵怕真把人惹恼,忙不迭把放凉的茶送到徐凛面前:“我开玩笑的,夫君怎么这都信了?”
他倒不是故意给夜九拉仇恨,徐凛这人从不会动他身边的人,即便是梦中比自己先知道夜九的心思。
徐凛蹙着眉喝了杯茶,他一直习惯凉茶。
只是莫名被谢陵唬了一通,徐凛不知想了些什么,突然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语气郑重道:“侯爷,洞房吧。”
谢陵眼睛一眯,心道还好自己没在喝茶,不然怕是要喷一桌子,连带桌上的蜜饯糕点都白白浪费了。
他坐在凳子上转过身去,左膝抵上徐凛结实的小腿,语调拖长:“哦—”
徐凛弯下腰,似乎打算将谢陵打横抱起,却在触及对方膝弯时被谢陵圈住了脖子,一时间僵在了原地。
“不是说洞房,夫君不抱我去床上吗?还是打算,在这儿?”
最后几个字微不可闻,谢陵眼睛直勾勾看着他,右手按在他肩上。
徐凛呼吸不稳,刚要施力,就见谢陵将右手举到他面前,上头沾着血,有些刺目。
谢陵惋惜般叹了口气:“我就说,夜九都伤得不轻,你在他手底下也讨不到什么好,果然一动伤口就裂了。”
他慢条斯理地把血抹回徐凛衣服上,也不去管对方紧绷的脸色:“夫君还是好好养伤,洞房可以晚些日子。我怕疼,抓到你伤口都不好受。”
谢陵颇有些无情地把人推开,刚好夜七敲门送来了伤药,谢陵便施施然转身往外走。
徐凛就是再蠢也看出他是故意的了,更何况徐少将军聪明过人。
走完这边过场的千陵侯一路去往北苑,路遇经过的管家,对方目瞪口呆看着自家侯爷来时的方向,连去找哪位神医治隐疾的念头都要生出来了,就被侯爷笑着骂了几句。
来到北苑,夜九就大剌剌站在院中一角。
谢陵差点忍不住上前去问,问他平时给自己守夜都见不到人影,怎么这回存在感这么强。
幸好,千陵侯及时想起这不是梦里,头也不回地跨过房门。
他一进门,就见岑照迎上前来:“阿陵。”
“……”谢陵无端有些心累,不是对岑照,是对自己。
夜九是自小陪着他的,生死都交付于他,不求任何回应。徐凛是他在人生最不如意之时拉他一把的人。而岑照,这是他少年时喜欢过,在徐凛死后为他治愈心伤之人。
他不想辜负任何一个,也无法做出选择。
谢陵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岑照,脑海中闪过这人为助自己离开宁王领地而被害葬身火海的画面。
罢了。
谢陵想。
我目睹你们一个接一个死去,余我一人孤身立世。什么是幻梦,什么是真实。上苍许我重活一回,我一个都不敢选了。
徐凛也好,岑照也好,夜九也好。
哪怕天各一方,苍茫人海,再不相见,活着便好。
别再为我这样的人断送性命。
岑照见他呆呆立着,趁他不抵触伸手将人抱进怀中,略躬着身,下巴抵在谢陵肩头,眷恋地深深地吸了口气。
谢陵没推开他,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好多声音。
他妄图光明磊落,却又看到自己那些自暴自弃的,恶毒的,见不得光的心思。
徐凛是我的,岑照是我的,夜九是我的。他们归我所有,这一辈子,都不能再去招惹旁人。
否则,否则……
否则,我该怎么办呢?
“谢陵,我初次见你时已然心悦于你,无关钱财地位,我想护你一辈子。”
“阿陵,从前怪我懦弱,你再回头看我一眼,等我追上你好不好?”
“主子,不要丢弃我,您想要的,我都会为您去找,他们能给的,我也可以。”
“阿陵?”岑照摸到谢陵脸上的泪水,心中一慌,指尖轻拂去眼角泪珠。
谢陵有些艰难地呼吸着,眼中止不住地落下泪来。
岑照一把将人抱起,快步送到床上,让人倚在自己怀里。
头痛欲裂的谢陵反手抓着岑照的衣裳,忽然开了口,语气有些奇怪:“岑照?你不是死了吗?啊,是我又在做梦了。”
岑照心头没来由地一阵刺痛,他低头吻上谢陵泛红的眼睛,轻声安慰:“我在呢,阿陵,阿陵……”
谢陵虚虚闭着眼睛,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吐息,忽然伸手把人推开,一时不察的岑照整个人砸到了地上,发出咚的闷响。
霎时间,屋外耳清目明的夜九破窗而入,一柄平平无奇的长剑抵到岑照喉间。
“阿九?你也来了,怎么都挤在同一个梦里,叫本王好生为难呐。”谢陵坐在床上,满脸的泪痕,嘴角挑起不正经的笑,眼底却空洞无一物。
夜九心头一震,迅速收剑跪到床前:“主子,你怎么了?”
谢陵脸色拉了下来,不满地嘟囔道:“怎么梦到的还是从前的阿九,好不容易养到不会动不动就下跪了……”
岑照扶着被撞青了的手臂靠近过去,被夜九手中的剑挡下。
谢陵失笑道:“阿九,怎么总是一见岑照就动刀动剑,唉,本王就说得一个个来,这乔老板的妄情经—”
说到此处他忽然停下,自言自语道:“乔老板…乔老板是谁?”
夜九见他抱着头很是痛苦的样子,也顾不上针对岑照了,丢开剑起身想将谢陵带走。
岑照沉着脸道:“这里也是侯府的地盘,直接找大夫便是。”
“大夫,”谢陵的手挪开一点,露出一只血红的眼睛,“大夫治不了我。”
他盯着夜九看了一会儿,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才喘.息着把人抱住:“阿九,阿九……岑照……徐凛……”
岑照听他点名一样把这三个名字来回反复地念,心头一梗,黑着脸去将半残的窗户勉强关上。
谢陵又进入了那个奇怪的梦。
梦里,徐凛死了,岑照死了,后来,夜九也死了,都是因为他。
正如幼时那个给自己算命的老道士所言,此子命犯孤星,克亲克己,乃是天煞孤星的大凶之相。
夜九死后的两年里,祁王暗中联合南境军,攻破了宁王自封的皇都,败将四处逃窜。此后祁王领兵接连奔波,清理了一些不成气候的小国。
第三年,战事稍歇,天下虽仍四分五裂,但强国各据一方,几国暂且休战。
祁王郁怀定都金陵,立国号为虞,封昔日旧朝的千陵侯为千陵王。
这些年,谢陵一直忙着在各地行商,给祁王赚银子。
他日益繁忙,没工夫伤春悲秋,就连始终跟在他身边的夜七都没发现任何不对。
直到那日商队回誉城,途经金陵。
郁怀一身红衣女装,俏丽张扬。
拜宁王所赐,世人皆知她本为女儿郎,索性不再遮掩。
她亲自掺着眼蒙白布的赵素走进约好的客栈,来与谢陵会面。
早些年郁怀遭遇一场刺杀,赵素救她时不小心中毒,瞎了一双眼。
她性子冷,曾经不怎么看得惯谢陵张狂的态度,但时至今日,她对谢陵更多的是忧虑。
赵素出身医学大家,她提出要给谢陵诊脉的时候,遭到了严词拒绝。
虽说赵素看不见了,郁怀却没瞎,更别说对付一个武功约等于无的谢陵。
于是,赵素诊完脉就沉下了脸色。
一旁的夜七品出不对,忙问她家王爷身体如何。
赵素猛地一拍桌子,冷冷道:“不出一年,等着收尸。”
她早看出谢陵跟徐凛那三人关系不一般,如今三个人都不在了,谢陵再装成毫不在乎的样子,也挡不住日渐衰竭的心神。
更何况,她与岑照同为郁怀谋士,徐凛死后岑照费了多少心思才将谢陵养回从前模样她不是不知道……
夜七脸色一变,眼睛当即就红了,怪自己作为下属失职,怪自己没能守好弟弟心尖上的人。
谢陵无奈地拍拍夜七的肩膀:“我又不是现在就要死了,你们怎么比我还伤心?莫不是都暗恋我?嘶,虽然你们都挺好看,但本王可是只爱男的。”
商队从金陵离开继续前往誉城,千陵王被强制留在了金陵。
江南一代的大夫、江湖神医都被请了个遍,一月后,金陵放出消息,召集各国医者入都为千陵王治疗。
金陵城的千陵王府,谢陵吊儿郎当地坐在屋顶,忽然叹了口气:“这下好了,所有人都知道本王命不久矣,唉,美人要被阎王爷收走,又多了这许多人为我哭泣。”
夜七隔开些距离坐在他旁边:“王爷,赵大人都说不用指明给谁治病,是您非要加上自己大名的。”
谢陵轻哼一声:“含糊地传出一堆消息,让人猜测是咱们陛下要登极乐吗?”
夜七扶额:“王爷,您别这么口无遮拦。”
谢陵轻轻笑着不再理她。
年末,宫中大宴。
千陵王在宫宴上喝多了酒,耍了酒疯,指着空无一人的地方大喊徐凛几人的名字。
朝中愿为银子折腰的不少,但也有不满千陵王做派的官员,只是不等弹劾的折子上到郁怀面前,就传出千陵王吐血不止后昏迷不醒的消息。
夜七看着自家主子日渐瘦削,时常又哭又笑,还会对着虚空说话。
徐凛、岑照、夜九,这三个名字她在谢陵口中反复听了无数回。
最初只是午夜梦回,或是酩酊大醉,到后来随时随地都可能如此。
有一日,镇国公徐立来探病,谢陵心情很好地请他留下用饭,吃到一半忽然病情发作,要不是徐立会功夫,八成要被砸出人命来。
夜七记得,当时谢陵眼神不善地看着徐立,一边把桌上碗碟砸过去一边说,“你那么多儿子,怎么总对徐凛那么苛刻,你这爹当的,还不如我来……你还敢到本王面前晃悠……”
最后夜七送走并未动气的镇国公,郁怀和赵素后脚就赶过来给这位祖宗收拾烂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