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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苍耳 ...

  •   我抱着篮球从体育馆飞窜出来,被烈日炎炎晃了一个趔趄。我已经顾不上适应夏末的刺眼强光了,举起空闲的手挡在额前,拔腿穿过操场,往教学楼跑。身后的方、郑、张几个人,也跟在我后面,几双球鞋劈里啪啦地砸在地上。我们风风火火地奔进教学楼,一步三级台阶,冲到四楼,我几乎是“砰”地一声撞进了高二七班的教室门。我敢肯定,我们的班主任——那个又瘦又矮脾气又坏的老女人,就是在转头看见我的一瞬间,脸色变得比身后的黑板还青;以及很快,当后面那几个人喘着粗气,在我后脚闯进教室时,又更青了三分,就像我们几个的衣服,已经在剧烈的运动之后彻底被汗泡透,那种颜色加深的效果。
      “林俊浩!”老女人把手里的手机摔在讲台上,冲我们尖声喊道,“还有你们几个,你们要造反呐!”
      我没抱着篮球的那只手抬起来揉了揉太阳穴。脑壳疼,真的,没见过事这么多的老师,让一个闲得要死的教副课的老师当班主任简直太蠢了,每天空出那么多时间专门盯着我们,实在是不得安生。她冲我嚷嚷了几句,又冲方郑张那几个人分别嚷嚷了几句,无非是我们平时的表现啦成绩啦之类的,我懒得听,我目光扫视整个教室,落在后排最角落的那个空位置上,然后就旁若无人地径直走了过去。
      “林俊浩你是没长耳朵还是没长脸?给我回来!”老女人喝道。
      我停滞了。真麻烦,心想,然后吊儿郎当地转身走向前去。
      换做别人,下面那群好学生早开始偷偷对我指指点点,三三两两的窃笑一番,可教室里出奇地安静。他们有点儿像等着好戏开场的观众,甚至对我和老女人抱着三分敬畏呢,因为我是全班唯一一个敢跟她叫板的选手。其实吧,一年过去了,老女人早就懒得管我了,只是这回大概我多少有些出格,返校第一天就迟到半天,或者她跟她老公闹了什么矛盾也说不定。
      “你们真能耐了!”老女人拍桌子吼,“要平时我都懒得说你们,翻翻日历看看今天什么日子!返校第一天!再看看钟,挂后面呢,看清楚没?没看清楚一会站后面看看,一点四十了!迟到成这样,一群人又给我去打球,打一身臭汗风风火火闯进来!你们几个这么爱打球,组个队去参加职业比赛去吧,这破学校容不下你们了!尤其是你,林俊浩!”
      我夹着球,斜靠在黑板上,一脸无所谓地俯视着愤怒的老女人。
      她于是更加火大:“站也没个站相!迟到了就跟没事人一样,你眼里还有我这个老师吗?!”
      我又往讲台下面扫了一眼,他们齐刷刷地盯着我,果真是迫不及待地想看戏了。可说实在的,刚打完球,满身的汗,气还没怎么喘匀,我是真没那个心情跟她对着干。我不情不愿地点着头:“有有有,金老师,我尊重您,我们几个打球打嗨了没顾得上时间,是我们的错,对不起!”
      我在各种诧异的眼神中向老女人鞠了个躬。
      这老女人,吃软不吃硬,而我此刻只是不耐烦到极点,只要能不被她纠缠怎么都行。
      老女人显然被我噎得难以启齿,没好气地说:“你不用认错,反正下次你也不改!你,还有你们几个,赶紧出去在走廊上站着,站到放学,别影响我讲话!”
      我们几个如临大赦,甩过身就朝门口走去。
      “不对,回来!”她又叫道,“被你们气昏头了,都忘了正在交作业呢!赶紧给我把作业交了,完了你们爱在教室坐着就坐着,不爱呆着就出去吧,爱干嘛干嘛,我懒得管你们!还有,前面新同学自我介绍了半天,你们还根本不认识人家!”
      “没关系。”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回过头,果真在我那个座位的正对角处,坐着的是一个没见过的学生。我看见他,第一反应是:这人男的女的?
      单看五官身形,其实有些英朗的气质,不高挑挺拔,但也不纤弱。可是身上的打扮,衬着又白又亮的皮,真是女里女气,哪怕他不留长发、剃个平头,或者校服领口处开一两颗扣子呢?我想了想,认为他还是个男孩儿,随即“娘炮”两个字就立刻跳了出来。
      “我叫李伊,这学期从知新转过来的。”娘炮站了起来,礼貌地向我们自我介绍,“请多关照。”
      “好了,靠窗那几个,把窗户打开,这教室让这几个人弄得一股味儿,好好散一散!现在全班听好,把你们暑假作业都拿出来,按科目分开堆起来放在桌上,课代表一个个收,当场统计好少交缺交……”
      我们几个人从讲台上下来,向后排走去。我坐下后总觉得不对劲,一抬头,那个新来的娘炮果真扭过头来盯着我,表情似笑非笑的,那股劲儿不知怎么让我觉得相当膈应。还好,估计是我脸上的表情不悦,他知道我发现他盯着我看,立刻转过头开始专心整理自己的作业了。我也打开自己的书包,把我那些稀稀拉拉的暑假作业掏出来,又翻了几遍,觉得哪里不对。终于想起来了,我一拍脑门:从体育馆出来太着急,水杯和毛巾落在那儿了。至于那个老女人啰里啰唆的讲了些什么,我自然是一句也没听,只顾着把手机藏在桌下,看球赛的重播。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一直玩手机玩到几乎没电,我一抬头,人居然已经走了一大半。方郑张那几个人怎么走了也不叫我?我心里暗骂,跳起来收拾收拾书包,甩在背上,突然感觉一阵口渴,这才想起来还得到体育馆去取回我的水杯毛巾。
      “哎,同学,你好。”
      我皱了皱眉,一听就知道那尖细的声音是新来的娘炮在叫我。我顿了顿,没打算理他,继续往前走,谁知李伊跟了上来,不依不饶地说:
      “我都听人说了,你没少和金老师对着干吧?虽然是莽了点儿,但我觉得还挺酷的,真的,很有个性。”
      我突然站住了,转过身去。李伊并不矮,我后来知道,他有一米七八,只是在我一米八六的视角里,他纯粹是个矮子,发育不良的豆芽菜,于是我几乎常常是俯视他的。总有人厌憎我,觉得我用鼻孔看人,太拽。我想,你有能耐就长高点,让我平起平坐地看你啊。我此刻打量着李伊,心里只觉得越来越瞧不起,于是哼了一声嘲讽道:“还是你更有个性吧?李……”
      “李伊,”他连忙帮我复习了他的名字,随后笑起来,“谢谢你夸奖。”
      我懒得再理他,大步流星向前走去。我的腿比他长了一截,我轻松的一步,他跟上来要一步半,脚步声匆匆忙忙的,令人发笑。他还不依不饶地骚扰我:
      “你叫林俊浩,对吗?长这么帅,还会打篮球,应该有不少女孩儿喜欢你吧。我真的很想认识一下你这样的朋友,加个联系方式好吗?”
      我在体育馆门口停下,没好气地回复他:“我们不熟吧,新同学。你想加我联系方式的话,班级群里面有我的名字,自己去找就是了。”
      我推体育馆的门,却推不开,试了好几遍,动作越来越急躁,最后怒吼一声“操”,一拳捶在门上,泄了气。李伊站在一旁看着,我一扭头,又看见了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在心情极差的我看来格外犯贱,他开口道:“你不是高一就在这里上学么,不知道放学以后体育馆会上锁?”
      我警告他:“别烦,你今天已经够讨人嫌了,我怕我忍不住揍你。”
      李伊抱着双臂,严肃地点了点头:“你来体育馆干嘛,还要打球吗?”
      “放学了我只想赶紧回家,水杯和毛巾落在这儿了,我想过来取,谁知道这就锁了!”
      “明天再来取不就好了。”
      “他妈的,天这么热,老子口渴!”
      李伊听见这话,没怎么犹豫,立刻从书包里把他的水杯掏出来递给了我。我稍稍怔了一下,心想这娘娘腔人还怪好的,刚才对人家态度未免太差了。哎,算了,男人之间,哪有那些拐弯抹角、睚眦必报的,他既然直爽,那我也痛快,于是自然地接过他的水杯,道了声谢,就举到嘴边准备喝。谁知他突然打断道:“哎,你……”
      杯口已经贴上了我的嘴唇,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好像想对我说些什么,却又咽回去了,我就当无事发生,不客气地一口气喝了半杯子水。后来回想起初识的这点事儿,才知道他喝别人的水向来是把杯子举到半空,仰脖接着的。唉,都是男人,哪有这么多事儿啊。
      再后来呢?我就把杯子还给他,说了声再见,就往校门口走了。也不知道他住哪,居然回身又往教学楼的方向走了,不着急回家吗?反正,我实在觉得这人稀奇古怪的,也可能这就是他所谓的“个性”吧。但我不喜欢什么个性,哗众取宠,搞特殊,被别人当傻逼看,这就叫个性了啊?这只是蠢吧,我最爱看这种人的乐子了,尤其是他们自以为很了不起的傻样儿。我跟那老女人叫板,只是因为她有病,惹到我了,我骂她也是理所当然,用得着在乎别人怎么看?
      回家之后,李伊果真在两个聊天软件上都加了我的好友,作为同学我当然也不好拒绝,再说这人也不错,今天还喝了他的水;但是他问好之后又发了一连串消息,我一开始还敷衍地回几句,后来烦的不行,干脆就免打扰了。
      后面几天,李伊挺识趣地没有再来打扰我,我照旧和后排那几个哥们儿混在一块儿。我们这些人在网上群聊有时还会聊些正经八百的话题,比如聊聊国家的什么新政策,国际社会的时事,或者就其他历史、政治、军事或科技相关的话题讨论一番;但在学校里就只会聊些高中男生都会聊的事儿,比如球赛,比如女生,或者一起骂骂老师,吃吃其他学校的瓜。今天大课间,外面下了雨,体育馆被老师们占着,没法出去打球。我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这副衰样被方郑张几个瞧见了,围了过来,上来就打趣我昨晚是不是“用力过猛”。我咒骂了他们几句,引得他们一阵爆笑,随即话题就开始转向女生。张在班里有一个女神,姓叶,长相其实不算很漂亮,但是戴着眼镜显得特有气质,人也聪明,学习又好,张就是迷恋这一款,但人家根本就看不上他,所以没人想听他一遍又一遍吹捧他的女神。郑倒是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说,最近隔壁班女班长发育得奇快无比,他们几个立刻来了兴致,催着郑细说。我却对此并不上道,说来也是遗憾,正值青春期性发育的男孩,理所当然该热烈参与这种关于女人身体的交流,但我好像生来就对此没什么追求,不懂那几两肉对这帮家伙的谜之吸引力,还因此被他们调侃成性冷淡、性无能,令我十分恼火,所以尽管不是我感兴趣的话题,也还是会装作很积极的样子跟着听。他们问我,要不要一起到隔壁班扒着窗户看一眼。我很烦躁,我觉得这实在有点猥琐,况且我真的不着迷于女人,高一收到过不少女生的情书,我看得胃都抽动了,连那些文邹邹的必读经典都没那么肉麻,读着令人头痛,我是自愿单身,并不缺人追。他们见我显然是不太愿意一起去,也不了了之,方随之又把话题引回了张的叶女神上,但他牵扯了一个新的人物进来,就是那个新来的李伊。
      方让我们往教室对角看过去,我坐在最右后方,李伊坐在最左前方。我们几个都有些吃惊,因为新来没几天的李伊,身边已经围了好几个女生,跟她们有说有笑的,甚至他大大方方、毫不顾忌地把叶的手抓在自己手里,似乎在细细打量什么,而叶一贯看到我们这几个男生时总是一脸嫌恶的表情,却对着李伊咯咯地笑,聊得热火朝天。方和郑觉得不可思议,张更是如晴天霹雳,他悲愤地控诉着,为什么那个新来的那么招女生喜欢呀,他给叶灌了什么迷魂汤了,为什么我上赶着送她礼物,她连看都不看一眼?郑逮住机会嘲弄了他一番,张有些上火,拍了郑一巴掌,惹得郑也生气了。好在他们没能打起来,因为方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对我们几个说,没什么好羡慕的,你们知道这李伊为什么跟女孩儿玩得来?我在知新的初中同学告诉我了,这人是同性恋,在知新也是这样,特别招女生喜欢。他还追过我同学呢,想想都觉得恶心,还好我同学有骨气,给他治了。你猜为什么转学到我们这儿?在知新被排挤的,都呆不下去了。
      我们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张立刻又不泄气了,开始嬉皮笑脸地远远打量起李伊来。我们从他留长的发型、白皙的皮肤、精瘦的身体、尖锐的嗓音,仿佛已经用眼神把他扒得一干二净,找足了嘲讽他的理由,越说越肯定了他是个娘娘腔。男同性恋——我摇摇头,不愿去想,光是放在脑子里都足够恶心人了,男不男女不女,不是妖怪是什么,我要是被一小基佬看上,肯定要带着人揍他一顿,让他断了念想。
      我们似乎过于专注地盯着那边,李伊发现了,尤其应该是,发现了我在盯着他。他站起身要往我们这边走,身边的女生们却立马拉住他的手想拦住他,脸上又露出我们再熟悉不过的那种厌弃的表情,显然是在给李伊吹风,说我们是烂人、别跟他们玩之类的。这群女的总是这副样子,就好像谁稀罕她们一样。李伊倒不管不顾地走了过来,热情洋溢地跟我打招呼。
      我瞬间感觉后脊发凉,蔓延到耳朵根,却变成了热的,脸上一块凉一块热、一块青一块红,神态七零八落。李伊那么熟稔的样子,好像跟我有什么交情似的,我不过是喝了他半杯水,可是这番相遇,方郑张那几个人知道吗?他们不知道,我能感觉到他们诧异又寻味的目光牢牢锁在我身上,而我惊慌失措的窘态,估计也暴露无遗,只会让他们更加怀疑吧。要是被他们知道我认识这个娘娘腔死基佬,我可真是颜面扫尽。我只好强装镇定,冷冷地问:“我们认识吗?”
      李伊倒不着急,他先扫了一眼我那几个哥们,他们都用三分敌意、三分提防、四分好奇的目光盯着他,就像人类发现了什么新物种一样。李伊毫不示弱地白了他们一眼,又冲我挑了挑眉,反问道:“不认识吗?”
      “真不熟,哥们儿。”
      他一只手抬到半空,修长的手指打了两个清脆的响指,另一只手举起那只熟悉的水杯,仰头喝了起来。他连喉结似乎都比正常男人要小些,在消瘦的皮肤下棱角分明地滚动着。对我而言,这个动作可能充满了男性魅力,但在他身上,莫名是一种别样的感觉。我突然觉得相当别扭,好像是因为我们用同一个杯子喝过水,又好像是因为别的什么。
      李伊喝完了,他挑衅似的擦了擦嘴,嘲弄地看着我。我的眼神已经从纯粹的冷漠变成了夹带怒意的模样,但我明显感觉我落了下风。朋友们的目光仍然紧紧锁在我们两个古怪的气氛上,我内心居然开始祈祷李伊能给我个台阶下,别让他们知道我们认识。虽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但我不该在一个娘炮面前如此卑微!
      李伊此时却说:“不好意思,记错了吧可能,我的问题。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李伊。”
      “林俊浩。”
      “打扰了。”
      他微微欠身致意,旋即转身离开了,那群女生又变成了一脸“我告诉过你吧”的表情。
      我们陷入了沉默。方刚想开口,上课铃便打了。我于是松了一口气,把他们统统赶回座位去准备上课。我心神不宁了一两节课的时间,好在好兄弟之间,不愉快总是忘得很快,何况是因为一个外人,中午我们便没事人一般勾肩搭背地一起吃饭去了。虽然如此,对我自己来说,这事却真没那么随随便便就能过去的,这也奇了怪了,我向来不是一个纠结的人,怎么碰上一个不怎么熟的同性恋,能让我这么如临大敌?我每晚的梦里,也是莫名奇妙地多了一只白净的手,在空中单调地打着响指;多了一截细嫩的脖颈,喉结不断地滚动。李伊好像变成了我的一个梦魇,更可怕的是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什么能驱散的邪祟,这更加令我确信,同性恋果然是妖魔,我林俊浩天不怕地不怕,栽在这披着人皮的怪胎上,也不能算是我没胆!我彻底甘拜下风,不得不绕着李伊的道走,却又小心翼翼观察着他,为了忍住自己的眼睛不要动不动朝他的方向转,为了一遍一遍告诉自己那是一个我瞧不起的娘炮。我对李伊的情感,已经熬成了一锅五味杂陈的糊汤,又是鄙夷,又是恐惧,又是厌恶,又是气恼,还有一丝一丝我始终不愿意也不能承认的——喜欢,我好像喜欢上了他,可是我绝对不是同性恋,绝对不会!我只是不得不喜欢上他,我只是中了他的迷魂计,他会帮我讲题,给我抄作业,在我打完球后扔给我一瓶饮料,他蜻蜓点水地向我示好后又分外礼貌地点到即止,我抱着篮球路过羽毛球场时又总是恰巧地看见他杀出漂亮的球,这一切的一切难道要归咎于我吗?仅仅被他的身影纠缠着还不够,我还要每天应付着方郑张他们的眼神,丝毫不敢露馅,生怕他们知道我的心事,我于是加倍卖力地参与到他们粗俗的聊天中去,□□、□□、□□、女同学,而对于李伊,嘲讽他、孤立他、给他取难听的外号,我也总是冲在前线,几乎是凭我一己之力,让全年级的男生对李伊都没什么好脸色。可越是这样我越惶恐,因为我渐渐发现李伊对此毫不在意,依旧每天跟一帮女生混着,甚至头发留得更长,耳坠换得更招摇!我发现,我大概是在祈祷,热切地盼望着两种奇迹发生,要么他收起那副阴柔的女气,让我可以堂堂正正地接纳他与他称兄道弟,要么他干脆真的是个女生就好了,让我能没有顾虑地向他表白、和他在一起!
      偏偏他身上有一股危险的傲气,是我无论如何费尽心思也杀不灭的,却反过来勾走了我的魂儿。我不禁怀疑起来,他转学的原因,怎么可能是因为被人排挤呢!老师们喜欢他,女生们喜欢他,连我,我也克制不住地喜欢上他了。至于其他男生,他瞧得起哪一个瞧不起他的人呢?我反而成了那个有点儿特殊的人,他还专门挑我身边没那几个哥们儿的时候,单独找我相处——这究竟是为什么?如果他知道,是我把他喜欢男人的事散播出去,让他在男生之中毫无立足之地,他还会乐此不疲地来接近我吗?
      这么颠三倒四的日子稀里糊涂地过了下去,我越来越频繁地推脱自己身体酸痛,减少了跟他们出去打篮球的次数,这些时间我多数是找了间空教室,让李伊帮我讲讲题,或者是看看他打羽毛球,在操场上散散步什么的。好在那几个哥们儿心都大,也并没特别发觉我有什么异样,我于是也渐渐习惯了两面派的模样。这一天,正是深秋逼近冬季时最后的一场倾盆大雨,是我在办公室里抬起头时才发现的。我被数学老师逼着在办公室补作业,补完时已经放学有一会儿了,雨下得很大,我暗自咒骂老师。不是她多事,我虽然没带伞,起码还可以趁雨不大时快些跑回去,这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我阴沉着脸抓着纸笔回到教室,发现人基本都走掉了,可是那个该死的娘娘腔还在那里收拾东西。
      “怎么还不走?”我嘟嘟囔囔地问了一句。
      他抬起头,看见我有些惊喜,疲惫地说:“改作文改太久,耽误了。你怎么还在?”
      “你管那么多?”我恶狠狠地说,重重地把书包摔在座位上。
      李伊沉默地看着我显然很暴躁地把书往书包里扔。
      “你没带伞?”
      我不答话,把拉链拉上。
      “我带了。”
      我甩上书包,直起腰,站在原地,却不敢看他。他走到我面前,扬了扬手里的伞,温柔地对我说,“跟我走吧。”
      我不情不愿地跟了他走,无言地下了楼梯,看着他对着外面的狂风骤雨撑开了一把巨大的黑伞。我一直觉得他很瘦,被风吹都站不稳的样子,可现在发现好像不至于。他努力地举高手里的伞,想让它足够容纳我的高个头,我说我来打伞,他拒绝了。于是我让他放低一些,自己弓着背钻了进去。我这么大的块头,跟别人挤一把伞属实费劲,我不得不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可这个动作做出去的那一刻,我们两人都打了个寒战。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兄弟之间勾肩搭背的姿势,在我们俩之间却火辣辣地发烫,李伊,我果然没法把他当成男人。
      我想,反正已经这么晚了,不会有人看得见,我索性豁出去了,紧紧地揽住了他,说,快走。李伊想走的方向,却和我想的完全相反。我问:“你要去哪?”
      “回家啊。”他疑惑地答道。
      “那怎么往这边走?”
      “你家住哪?”他反问我。我说了我小区的名字,他哈哈大笑:“我们俩住同一个小区。”
      我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紧接着说:
      “住XX小区,你不走角门?”
      “走角门,也得从这边绕路啊。”
      “原来你们一直规规矩矩地绕路啊?也不嫌累。过来,我知道怎么抄近路。”
      我们挤在一把伞下穿过一条条走廊,走到学校围墙边,那边是一片小树林,种了很多竹子和樱花树,以及其他我认不出来的绿植。这片地方十分隐蔽,我只知道它向来是早恋情侣的好去处,却不知道里面其实有一条小路,直接通向学校的角门。我暗自惊奇,这小子来这儿的第一天就能发现这种好事,天天省了不少力气呢,该死的学校布局设计得糟糕透顶,要走角门的学生一般都得先走到正门,绕很远的路才能到角门。我们就这样有些磕巴地往前走,雨越下越大了,两个人都有一边或多或少地被淋湿了,但我心里的滋味却挺好,心想这小子的身体虽然瘦,却还挺结实,挺暖和,情不自禁地把搭在他肩上的胳膊收得更紧,他也顺藤摸瓜地往我这儿凑,甚至没拿伞的那只手,已经从后面揽住了我的腰。他轻叹一声:你的身体好结实啊,还很暖和。谢谢你,林俊浩,要不是你今天愿意跟我一起,我可能要冻感冒了。我问他,你很冷吗?他说有点。我于是停住了脚步,他也跟着停住了脚步,我侧过身,抓住伞柄,把他的身子扳过来,双臂环着他用力地抱了一下。他似乎愣住了,反应过来后才同样回应了我的拥抱,但我们很快又分了开来,两个人的脸上不同程度地泛红,谁也没有说话,默默摆回了之前的姿势,继续向前走去。
      我没法让自己不回忆起这一场雨。凶烈冰冷的雨幕抹杀了世界万物的边界,将千颜万色湿漉漉地粘连在一起。而那片雨幕之中,那顶黑伞之下,挺直的、勇敢的、不惧风雨的人,是他李伊,蜷缩的、胆怯的、苟且偷生的人,似乎是我。他在那条小路的尽头又一次站定,他说第二天早上六点半会在小区门口等我,要不要一起走?我点了点头。他问我们现在是朋友吗?我犹豫着,又点了点头。他说他不想和我做朋友,他想做我的男朋友,想要和我谈恋爱,我——我,唉,我还是他妈的点了点头。
      我所担心的事情,还是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我不知道那天的我究竟是被什么冲昏了头脑,或许是因为他的伞,他的身体,他的拥抱,又或者是在那片百无禁忌的小树林里我不用担心被任何人注视着,反正结果是,我就这么不清不楚地爱上了一个男人,甚至是我的初恋。我开始每天上学放学和他一起抄近道,花更多的时间和他在软件上聊天,在学校里频繁的私会。面对方郑张那些人,也是纸里包不住火,我索性告诉他们我谈了恋爱,却不告诉他们是谁,任凭他们在一帮花痴少女之中瞎猜。我感到莫大的解脱,他们不再怀疑我了,我可以放心地抽出时间来偷偷和李伊独处了。我们去得最多的地方,无非就是那片小树林了。秋冬已至,许多树都已干净了,但竹子依然青翠,松柏依然茂密,我们依然可以被静谧的植物簇拥着,肆无忌惮地去做出格的、禁忌的事。我可以拒绝承认自己的初恋是个男孩儿,却没办法背叛我的初吻,我在一个阳光灿烂却微微发冷的午后俯身吻上了他的嘴唇,放任与生俱来的本能作祟,紧紧扣住他的腰,用我的舌头顶开了他的牙关,像蛇一样卷缠住他。他的舌头柔软又带着刚毅,身体火热又遍布劲骨,我总是觉得那样热情、激烈、疯狂、忘我的吻,甚至在一个女人身上也是体会不到的,我这一辈子都忘不掉这刻骨铭心的一吻了。他说,等到明年三月,身后的这棵樱花树应该开足了,他要猛敲一下树干,然后和我在一片花雨里接吻。我虽然不理解这种虚无缥缈的浪漫,却打心眼儿里真的渴望着那样的场景。回家后我在电梯广告上看见一个拍婚纱照的宣传,偏偏海报上那两个痴男怨女一脸幸福地正在一片樱花雨中相吻,我怔住了,电梯把我送到了顶层,又送回了一楼,我这才回过神来按下我家楼层的按键,心跳得厉害,连着手指也在抖。
      反正,少年人的激情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就这么过了一小段激情澎湃的日子,我们之间冷淡了许多。我深知我与李伊之间的吸引,多半是基于外表。我的身高体型长相都还算出众,放在我们学校已经是很多姑娘爱慕的对象,而李伊尽管不受男生待见,却也仅仅是因为他娘了些,大家也都不得不承认他长得清秀。尤其令我着迷的是,他身体比多数女孩还是结实健壮不少的,和我相比却显得娇小了,我搂着他,比搂着女生带劲儿,又比搂着我哥们儿舒服,那是一种男人对弱小生物天生的保护欲和征服欲,对女人来讲过于普通陈旧,放在另一个男人身上,更有百般说不清的刺激滋味,妙不可言。就是这点兽性的欲望彻底引着我沉沦,纵得我食髓知味,可是除了近乎痴迷地盯着他白皙的皮肤、嫩红的指节、乌黑的发尖,究竟还有什么称得上爱情的东西,是在我俩之间慢慢滋生的啊?我不懂他从早到晚地在想些什么,他语文不错,作文写得好,朋友圈常发些我看不懂的文字、读不进去的书,我看武侠能看得聚精会神,他却拿着砖头一样的大部头颠来倒去地读。他满脑子都是些浪漫的、虚幻的东西,发给我那些情话看得我直皱眉头,有些比课文还晦涩难懂,有些比女孩儿的情书还肉麻腻人。我想和他聊些名车名表、前沿科技之类的话题,他也是兴味索然,总是接不上话,甚至对于我奉之为热爱的篮球,他竟然半分也不懂,他问我NBA是什么的时候,我彻底地死心了,就这样不厌其烦地到小树林里接吻、伸进他的衣服抚摸他的背,或许对我们两个而言就足够了,至于共同话题,我还是可以去找我的兄弟们聊。
      我真正的噩梦,是从一颗苍耳开始的。回想起来,大概当时我真的过于冷淡了他,连不会的题也懒得让他给我讲,才招得他费尽心思想要缝缝补补;于我而言自然只要一天能摸到他的手、脸颊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我们就能将就着过下去,可是对他来说好像不是这样,他似乎觉得我们的感情要岌岌可危了。可这危机感让他闯了大祸,到底是女气太重的人,思想永远单纯冲动,做事没法成熟周全,紧接着小错酿出大错,一环扣一环地,将这粉饰的太平彻底分崩离析。早上我还是照常和他一起抄近道走进教学楼,他想牵着我的手,我敷衍地把手递给他了。这小路不难走,但两个人并排就不免有时要踩进一旁的草丛里,我很无奈,也不想跟李伊起什么争执,只是眼看快到走廊处我立刻把手抽出来了,至少不能被任何人看见。走进教室我们俩就分别坐在对角,往常一样地假装起陌生人,直到方走进来坐在我旁边,往我身上瞟了一眼,拍拍我的肩,往我裤腿上一指,说那上面粘了东西。我低头一看,是一颗绿油油的果子,这种东西怎么会粘在衣服上?我伸出手指去拈,发现取下来还怪费力的,要用“拔”描述才算得当。不仅如此,我扔它还扔了两三回,不是又落在衣服上,就是落在裤子上、鞋上,总之难甩得很,我最后气急败坏地走到窗户旁边,将它奋力丢了出去。原来那小东西身上密密麻麻长满了倒刺,极其容易钩住衣服的线。我拿手机搜了一搜,才知道这东西名叫苍耳,那些倒刺分明是这种狡黠的植物刻意长成这样的,为的是像钩住我的衣服一般钩住动物的毛发,搭着便车传播到远方,在五湖四海落地生根。我讨厌依附于人,也鄙视依附于人的东西!我冷静下来后,就开始认真思考我究竟是在何处被它干染上的,这才猛地想起来——那小树林里我不知名的草木,一定夹杂了高高低低的苍耳在里面,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里面,肯定就趁机攀附上来了。这本不要紧,要紧的是,既然我和李伊是早晚一同从那小树林里出入的,那他的身上……我不安地朝教室对角处瞟了一眼,他正和叶说笑呢,叶扯过他的衣袖,那一抹土绿扎眼得很,它的倒刺几乎是钩进瞳孔里了,把我的心神,把我的魂魄钩掉了。可是李伊呢,他怎么竟然没事人一样,一点都不觉得害怕,或者……或者害臊?他笑盈盈地把那颗苍耳摘了下来,在指尖把玩着给叶看,把他镶在衣领上、袖口上、裤腰上、头发上,像是什么有趣的饰品。蠢透了的女人和娘炮,这到底有什么好玩的?!——算了吧,我突然就开始抚慰自己,他身上有苍耳,与我相干吗?我的那颗早就躺在窗下的土里,等着生根发芽了,就算谁要审判我,拿得出证据吗?不,并不,我始终是正常人。我可以不那么完美,人总要为寻求刺激犯一些错,抽烟喝酒,赌博□□,我一没犯法,二不缺德,这见不得人的爱好,我绝不会轻易暴露给任何人,我再也不会在我的衣冠上留下任何一颗苍耳,所以我就是正常人,我也必须是正常人!
      我无论如何想象不到,对于我焦烂透了的那一天,这造孽的苍耳不过是一个轻浮的前戏,真正称得上放浪□□的三俗剧情还在后面等着。中午我照常和方郑张三人一同去食堂吃饭,我尚且没有注意到整顿饭间郑差不多是一言不发,却时不时一边嚼着东西,一边古怪地瞄着我。等我们回到教室,我发现我的书桌里多了一个苹果。这时郑才开口,他说他离开教室的时候瞧见了李伊偷偷往我桌子里塞了东西。我两眼发黑,方张两人的表情也如遭雷劈,愣了一会才想起来对我发难。我装傻充楞,李伊是谁?噢,那个娘炮啊!我这一说他们就来劲了,七嘴八舌地骂了起来。他们当然明白李伊是在向我示好,他们的言语变得复杂难辨,好像被一个男同性恋示好只会,一面我成了笑柄,一面我蒙了羞辱。他们那样激烈地声讨着李伊,好像遭遇表白的并不是我而是他们,令他们羞愤难当,时不时也夹杂着揶揄我,嘲讽我红颜祸水,树大招风。我跟着他们骂的起劲,心里却不是滋味,李伊的擅自主张固然令我气恼,可那些“死基佬”之类的词如今听来格外刺耳,不像在骂他,反倒骂了我自己。
      恰在这时李伊也回来了,我应激一般抓起那个苹果,腾地从座位上跳起来。突然方郑张三个人就不再说话了,呆站在原地,显然是准备好看我的戏了。李伊也一样地站在门口不动,可我一不小心对上了他的目光,简直冷的可怕,不像窗外的风雪一样非关己事,却像是手抓着铁栏杆,我身上的热量飞速地顺着它流逝掉了。我僵硬地迈开步子,走到教室前面,扬起手里的苹果,扔进了垃圾桶。“咚”的一声,那声音比我想象的沉闷、响亮许多,一下把那四个人都敲醒了。方郑张那种解气的眼神,我是不用看也猜得到的,可我看着李伊的眼睛,也万万想不到他竟然如此冷漠,只是用厌恶的余光扫一遍我座位边的三个大汉,又瞥了瞥我,径直去自己座位上,波澜不惊。我太久地习惯于他热切地注视着、仰视着我的深情了,以至于这一刻我如此陌生和惊诧,突然觉得是谁把我未曾接触的李伊又悄悄送回来了,只是这一回那一股傲人的神气结结实实地杀在我头上,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神秘与魅力了。我有些听不清方郑张追过来对我说了些什么,只是怅惘地站在那儿,突然脚步又不受控制地往前走,往李伊那个角落去,方郑张三个跟在我后面,别人看起来是我带着他们,可我知道是他们正逼着我!我们一行人过去那个角落,言辞越发地激烈,说他是没爹养没爹样的怪胎,说他是下面没长齐全的人妖。他,不愧是他!我用余光看着他怎样地委屈羞愤,却又一次被他折服,我只看见他的笔尖略微颤抖,写出来的字开始没了字形,可是面无表情,滴泪不流!直到郑坏笑着问我,大林,你受得了这娘炮这么羞辱你么?给他点儿颜色瞧瞧,欸,咱们是不是早该教训教训他了,否则怎么胆子那么大,勾搭男人都勾搭到你头上来了!你当时怎么说的来着?要是被这个死基佬看上,你要怎么他来着,让我看看——他掏出手机,翻着我们群的聊天记录——“先奸再打”。
      毫无预兆地,李伊站了起来,手里尖利的钢笔向我裸露的小臂刺来,划出一条长长的浅口。我吃痛,叫了一声,随之那只混着血和墨水的钢笔摔在了我的脸上。我一边痛苦地看着李伊摔开后门冲出教室,一边跟着他们粗鄙地大笑,我觉得自己差不多疯了。我捂着胳膊往外走,说我去趟医务室,让他们别跟着。我按着小臂上的血管,朝他最后跑去的方向找去,可是学校说小也不小,我上哪去找他呢?我头昏脑涨地到了医务室,上了药。老师问我怎么搞的,我张口结舌说不出来,她觉得我神志不清,要给我量体温,我拒绝了。
      整整一个下午李伊都再没有露面,我四处去找他,却又不敢向任何人问起有没有见过他,怕他们怀疑我和他的关系,这样拧巴的事儿我早就习惯了,已经觉不出累了。一无所获的我做好了决定,翘掉了最后一节课,拎着包跑到小树林,在入口蹲他。不知道等了多久,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到,立刻从树后钻了出来,果然是他,他还是照旧地来这里了。他肯定哭了很久,头发没扎起来,松松散散地披在两侧,眼睛通红,垂着两条浅淡的泪痕。我相当厌恶男人的哭相,我自己自从上小学就从没哭过,可是他流的眼泪仿佛滴在我心上,烫得我发慌。他也看见了我,面色铁青,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决绝地从我身边穿过。我力气大,立刻拽住了他,强硬地把他搂进了怀里。我拼命地搜刮脑子里那些示弱的词儿,可是结果一团糟:我磕磕巴巴地说,那些混账话都是我以前说的,我现在没有那么想,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能不能不分手?他寒声说,你如果想道歉,就说对不起,否则放我走;可是我支支吾吾就是说不出口,只是干巴巴地重复着一些辩解的话。他摇了摇头,一脚踹在我小腿上,我一下没站稳,后仰摔在了一大片草丛里。我喘着粗气,压抑住内心的怒火,心想这一摔应该足够补偿你了吧。我狼狈地爬了起来,伸出手,想像往常一样牵着他的手,沿着这条绿意盎然的小路走回家去,他却甩开了,背过身去,不愿看我,扬长而去。我半是失落半是气愤地踢乱了身边的一丛灌木,等我收拾好起身时,他早就不见踪影。我顺着那条路回家,再次脱下我的上衣,这才发现,我摔在里面的那一堆该死的植物,正是苍耳。我颤抖着手去摘掉上面挂着的果实,一颗,两颗,仿佛永远也摘不完,摘下来了的放在一边,又会莫名其妙地粘上去,比狗皮膏药还难缠,毛线被倒刺扯出一片又一片乱丝,好端端的毛衣变成一堆恼人的朦胧。我怒吼一声,把那件缀满苍耳的毛衣丢出窗外,我发誓从此再也不会牵扯上一颗苍耳。
      那天之后,李伊一连请了好几天的病假,我每天都早早起来在小区门口堵他,可每次都一无所获。于是我恢复了独来独往的日子,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重新绕那条正规的远路,不敢再踏足那条小道半步。那条路上有我的伤疤,我怕路边的苍耳借机嵌进我的血肉,落下一辈子的苦痛,而我连摘掉衣服上的苍耳的耐心也没有。失去了他的我也失去了魂魄,方郑张那几个人,在我身边比空气还要乏味。只是,在他们的说话中,我渐渐地把他从我的生活里剃掉。我开始跟他们一起取笑,说这个娘炮被好好治了一回,都不敢来上学了,说不定在这撑了半个学期不到就又得转学。有人说我和他的闲话,我就让他吃点拳头,暴力可以解决一切,可以把真相打成谣言。我于是又被许多男生追捧一番,好好地树立了一番铁血男儿的形象,我也开始试图说服自己,不必为一个死同性恋伤感太久。只是断情绝爱也总逃不过午夜梦回,我不得不再次想念他,失落像月光倾泻在床畔,这些只有女人才爱搬弄的儿女情长,如今我也不幸地尝味了!我在学校被他们簇拥着、接纳着、注视着,可究竟被排除异己的是李伊,还是半夜里辗转反侧的我呢!
      如果上帝真的存在,也许李伊是他派来赠予我的天使,可看看我如何因自己的谨慎和稳重对他造了孽,如今他却堕化了,他试图惩戒我。一个星期后我竟然在小区门口被他堵住,他还是像以往一样光彩照人,只是眉毛底下笼罩着一片阴云。他要我们重新开始,要我陪他再次踏上那条路,我大吃一惊,我以为他恨毒了我,要与我老死不相往来。我拒绝了,我想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我们重新做陌生人。他冷笑一声,说由不得我了,他已经爱上了我,没法放下,他知道他遭人白眼和奚落的始作俑者是我,可是只要我爱他,一切他者他都不顾,他为了和我在一起才付出了如此代价,又岂肯轻易放过我啊?他亮出一把美工刀来,说如果分手,他会杀了我。我并不怕他这小孩子一样幼稚的行为,我说你做不到。他把刀扔掉,他确实做不到,可是他问你知道有什么是我做得到的吗?我会告诉所有人,你的朋友,你的同学,你的父母,让他们知道:你是一个同性恋。他简直疯了,疯了!他知道我害怕什么,我害怕那种异样的眼神,害怕那些恶毒的话语,我更害怕我父母怎样失望地叹息,而他什么也没做错,不过是将我的丑恶曝光在人前,他轻轻的一个响指,我平静的人生就将灰飞烟灭,我就会为社会所不容!我为自己的冲动懊悔不已,他就是一颗叮在我脖子上的苍耳,怎么甩也甩不掉,时刻准备着令我颜面扫地。
      我不得不投降,被迫地与他重新踏上上学的路,一路无言。我不愿和他并排走在小路上,他并没再为难我,走在了我身后,我一路上紧紧盯着脚下,畏畏缩缩躲开那带刺的植物,状貌一定是万般可笑的。快走完时我发现袖口上还是粘上了一颗,慌乱地将它处理掉。李伊一定是仔仔细细地看到这一切,他得意的阴笑令我脊背发凉。后来,他果然故意地在身上各处留下苍耳,毫不顾忌地在学校里大摇大摆地穿行,甚至时常故意经过我身边,我每天都如坐针毡、如芒在背,我彻底地不爱他了,反而开始惧怕他。他曾经表达过对我的崇拜,因为我什么都不怕,我有着超然的自信,足以让我每天昂首挺胸,走路生风;如今他却成了我唯一的梦魇,像系在发丝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悬垂在我的头上。我被迫与他在那个小树林里接吻,得不到一丝快感,而他肆无忌惮地把我推搡到那些植物当中,事后看着我焦躁地剔去身上的苍耳,把我耍弄得心力交瘁。
      我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日子,既然摆脱不了他,我必须让他重新爱上我。我不知道怎样打动他,只能想到那最简单的散发男性魅力的方法。我一直在参与校运会的篮球赛,很快就是决赛的日子,我请他来看我打球,结束之后我们出去约会,我愿意与他重新开始,但我们的事终究是二人的恩怨,只希望他不要再孩子气地牵扯其他人。他不置可否,但第二天我入场热身时,我还是在观众席看到了李伊。我顿时精神抖擞,拼尽全力地投入比赛,打得比我以往的任何一场都要凶狠,帅气的动作一串连着一串。观众席传来一波又一波女声的尖叫,但我知道里面没有他的声音,他不喜欢篮球,甚至于很厌烦,可是无奈我天生如此,或许我们并没有缘分。我大汗淋漓,横冲直撞,却忍不住地想,他会不会已经走了……终于,我投进了漂亮的一球,宣告结束了比赛,我带领我们班拿下了冠军。我随便跟着他们欢呼了几声,眼睛忍不住地在人群里搜索他的身影。突然,一只水杯递到我面前,我认出了它,我不会忘记,那就是返校日我接过的水杯。李伊笑盈盈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重新接纳我了,但这一定是一个美好的开始。我怀揣着好的希望对他道谢,仰脖痛饮那杯子里冰凉的水,从我的嗓子直润到心底。而我突兀地察觉到,一条细瘦的胳膊搭在了我的身上,那触感熟悉得可怕。瞬间,球场周围百来号人的眼神,化成百来柄寒光朔朔的刀剑,指向了我的喉咙。天旋地转之间,我本能地抬起胳膊肘,狠狠朝后猛击,紧接着我就看到一脸错愕的李伊摔倒在地,眼眶忽地泛红。其实,那是再正常不过的兄弟间勾肩搭背的姿势,我或许反应过度了。但说到底,是他的错,他咎由自取,他总是不加思考地亲近我,总是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和看法,总是一次次地挑战我的底线。他哭了,跑了,我想,有什么好哭的,我打球的时候随便绊一跤都比这严重,我身上随便一处伤疤都比他难堪得多,他到底是不是男人?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外走,冷静下来,又觉得有时还是不能把他当男人看,我欺负女人是我的不对,女人爱哭需要被哄,也是理所应当,于是我跑回教室,他已经在收拾书包了。叶在他旁边,好像在安慰他,看见我进来瞬间变了脸。她犀利的眼神把我逼回了自己的座位,自己又走过来,把一包东西扔在我桌上,我打开一看,满满的全是苍耳。我近乎被这东西刮薄了神经,看见都不免打个激灵,一下扔在地上,散落一地。
      叶冷冷地解释说:“这些是小伊摘的,苍耳,你应该知道是什么。他跟我说,如果你再羞辱他,就趁你下课睡着的时候撒一半在你身上,一半在他自己身上,然后就跟所有人说你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也劝过他,现在他自己又改了主意,不想这么做了。你应该庆幸,我也很庆幸,他没有为了你这个人渣作践了自己,他把这些送给你,留作纪念。以后,他不会再来找你,你也不要再来招惹他,至于你要继续带头霸凌他,那就请便,你不会真以为小伊在乎你和你那群狐朋狗友无聊的行径吧?我们会盯着你的,谢谢。”
      她走了,我松了一口气,心上的重担卸去了一半。我也为他高兴,至少他成长了,不像以前那么冲动、敏感、蛮不讲理,起码知道为了这点小事,没必要给我们两人都添麻烦,没必要把无关紧要的人牵扯进来。挺好,挺好,如果因为我他得到了一些蜕变,更有点男人的成熟理性的样子,至少我还有些引导作用,不算完全地伤害了他,甚至还是有益于他的,是他的半个老师吧!我背上书包,从地上捡起剩余半口袋的苍耳,不知怎么处理这个。我看到他走向了教室门,就像不知道我还在教室一样无情,我赶紧拎着口袋跟了上去,在离他十多步远的地方跟着他。他的步伐太小了,我为了保持距离半步半步地走着,步态可笑至极。
      很快,我们再一次走到了走廊的尽头,我站在远处看着他瘦小的身躯。曾经大雨滂沱,如今阳光明媚,暖光骄逸地流转裹挟着他,显得他格外高大,而我却被隐蔽在阴影之中。他听得见我的脚步声,知道我在后面,然而他没有回头。他钻进林中,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他被又丑又扎又黏人的苍耳护送着,一路平安到家。我把手里的口袋扔出去,苍耳落在泥土里,没准一场雨后就会长出新的植株,它们不会再烦扰到我,我转身,重新开始走上那条正规的远路。
      我一贯皮糙肉厚,看不得那些青春伤痛的矫情文字,没有什么事儿能在我心上留下什么不可磨灭的伤疤。只是人这一生从红花绿叶中走来,难免身上会挂着那样一颗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除了自己没有人会记挂的,丑陋的苍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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