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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 5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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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宫门竹林回来的那日起,连城便以安乐侯之名,独居皇宫尽处的浮云阁,素衣绾发,深居简出。
起初皇帝还经常来此看他,可他往往称病,避而不见,久而久之,皇帝也便不再来。除了鬼影之外,唯有三两个听过连城琴音的教坊小乐工偶尔会前来讨教,连城虽不善言,却也乐意教他们。
花谢花开,年复一年,他将思念深藏于心底,终如一日地默默等候,等候一个可以重逢的日子。
皇帝执政期间,重法令,施强权,虽非一代仁君圣主,却也使大祁渐从战乱中复苏,以至国力强盛,天下太平。
在李夙做皇帝的第七载,大祁臻于鼎盛,四方来朝。而连城也终于等来一纸赦令,准他离宫去。
一日骏马飞蹄,踏遍长安花,尔后轻舟摇,沐烟雨,独下扬州城。
江上扁舟,连城念着,眉也喜,心也喜。
撑篙人笑眼看他,“俏公子何故去扬州啊?”
连城回眸,轻声应道,“会故人。”
撑篙人摇摇头,自作聪明打趣道,“我看不是去会故人,是急着去会心上人吧?”
连城浅浅一笑,遂不再言。
船篙再起,轻舟飘过两岸,撑篙人边摇边唱起不成曲的山野小调来,“乘船嘞,阿哥哎嘿哟,急把家儿归,郎有情唻,妹有意,千里来相会,哎嘿,千里来相会。”
连城朱唇轻咬,听得脸色微红,欲盖弥彰地收回遥遥远眺的急切目光,反倒应了篙人的歌。
烟花三月的扬州城,山青水暖,碧波万顷。
连城一路紧赶慢赶,一颗心离弦的箭一般,东寻西问找到观音山下,却没寻着李沐的人影。
山下宅院不多,挨家挨户问询过,只道不曾闻得此人。
连城心喜转作心急,一时茫然无措,不知李沐去了何处。
牵着瘦马绕出山下,已是斜阳晚照,连城只得随意寻了一处客栈落脚。
扬州地广,连城一寻多日,仍无所获,带的盘缠已经不多,一时囊中羞涩。
他独自徘徊在江边,心中一遍遍问着,沐哥哥,你在哪里,难道自始至终,你都不曾来扬州么。
漫无目的地走到一处街巷角,连城忽而听得时断时续地几声唱腔,接着便闻一阵打骂声,“小兔崽子,我教你几遍了,还是唱不好,这是要砸祖师爷的招牌啊。得,晌午饭也甭吃了。”
连城一时好奇走过去,方知这是一个梨园戏班子,老师父本是扬州名角,如今年岁大了登不得台,正在底下训不成器的徒弟。
“咱梨园可不比那随意糊弄人的草台班子,招牌响当当,这扬州城里城外的,上至显贵,下至草民,谁人不知道。为师再说一遍,你们能唱好就留,唱不好啊,都给我卷铺盖走人。”老师父怒气未消,仍在这对着徒弟们喋喋不休。
连城听着他的话,忽而心生一计,既然这梨园的地段和名气都不错,何不借它一用。
想着想着,他便大步上前,站到那一众师父徒弟跟前,开门见山道,“请问这梨园可还收伶人?”
老师父一愣,上下打量连城一番,只道,“你谁啊?”
“我是来应征的。”连城笑笑。
老师父满眼不屑,跷二郎腿往旧椅子上一躺,“行啊,《苏秦还乡记》听过吗?”
连城点点头。
“唱一段来听,就从‘我待去来,你觑我衣衫褴缕’那唱吧。”
连城肩平直,步微出,落手坐腕,丹唇轻启。
才一张口,老师父腾地坐直了身,一段刚唱完,老师父站起来,冲着呆住的徒弟们道,“去烧齐八大样下酒,迎咱新来的角。”
这日晌午过,连城便登了台,一首唱毕,博尽满堂彩。
不出三五日,这梨园看客翻了几倍,熙熙攘攘,络绎不绝,连城照例从早站到晚,或抚琴或唱戏,连嗓子都微哑,看客们仍是吵着只要听看他来演。
每日帘幕将尽,连城总要吹奏一曲《长相思》做结,又百般嘱咐底下看台的小童,替他留心一个面容英俊一头白发的男子。
一连唱了十几日,连城当真成了家喻户晓的扬州名角,可他要寻的人,却始终没露面。
连城一日比一日失落,如此看来,李沐怕是当真不在扬州。于是他打定主意,明日便去跟班主请辞,扬州寻不见,再去琼州寻,就算踏遍这大祁每一州,每一川,也定要寻得李沐。
一曲《长相思》罢,连城怅然望着底下人头攒动,却望不见叫他相思断肠之人。
下了后台,妆容半卸,却见小童跑来,将一物匆匆递到他手上,“有位看客,指名道姓要交于你。”
连城心一紧,定眼去看手中物,顿时两行泪落语声咽,那是一块玉佩,是当日李沐去颍州时,他送给李沐的。
“那人在何处?”连城颤声问。
“刚刚还在后院,这会应是走不远。”小童应道。
连城身上仍着厚重戏服,一手摘下发冠扔在案,不顾一切地狂奔出去。
院中并无人,他迈出大门外,一路追到桃林下石桥边,方望见一人立于桥上。
锦袍白衣,青玉冠束着如雪发丝。
连城踏上石桥,一步一步朝那人背影走去,他心中如千层浪涌,击打着胸膛,连呼吸都阻滞。
近在咫尺间,那人回身,脸上戴着一方瓷白面具,眼神熠熠。
连城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人,尔后伸出手,颤抖着摘下面具,方见着那张令他魂牵梦绕三千个日夜的脸庞,依旧从容,依旧俊朗,依旧无限柔情。
暖风拂过桃花林,点点花瓣随风飘散,石桥上的两人笑望着,不语却深情。
连城抚摸着李沐眉梢新长的几道细纹,抚摸着他颌上微微扎手的胡茬,上一刻还在笑着,下一刻就开始落泪。
哭着哭着,眼泪鼻涕像开了闸一般,嘤嘤啼啼地,止也止不住,没多一会便哭成一张小花脸。
李沐知他这些年的委屈,遂揽他入怀,轻抚他脊背,亲吻他发丝。
连城便伏在他肩,涕泪尽数蹭在李沐的锦衣袍子上。
李沐将额头与他相抵,拿衣袖替他擦脸上的眼泪鼻涕,温柔笑道,“好了,不哭了。”
连城哭得乏累了,才渐渐止住眼泪,倚在李沐温暖的怀里,抬眼看他道,“这么久未见,沐哥哥可曾想我?”
李沐在他额上亲了一下,只道,“三千日夜,无一刻,不思君。”
连城闻言方破涕为笑,抱着李沐怨道,“想我都不来寻我,害我找你找得好苦。”
李沐亦笑,一边认错一边哄他道,“是我不好。人人皆道咏春苑的头牌唱腔了得,我竟没早点想到,是我家霖儿。”
连城听着,忽而抬眼道,“那长相思,皆是为你而作,沐哥哥适才可听得?”
李沐点点头,“相思苦断肠,涓涓情不灭。霖儿的心意,我都知道。”
连城展颜,笑容如雨后桃花美艳无双。
“走吧,跟我回府。”李沐扶着他肩,微笑道,“见见夫人。”
连城心中才得安稳,听见“夫人”这两个字不由神色一慌,蹙眉惊问道,“见夫人?你娶了亲?”
李沐眉眼一弯,依旧浅浅笑着,坦然应道,“自然是娶了。”
刹那间,连城肠中百转,他未曾料及,他心心念念的沐哥哥竟然已娶了她人为妻,如今又要将他置于何地。
可再一想,他也能明白,毕竟自己不能给李沐开枝散叶,就算李沐另娶妻纳妾,也是人之常情。于是,他强忍着心中伤悲,垂眸低声附和,“是么,那也好。”
李沐脸上的笑意似乎更盛,捏了捏连城的脸颊,逗他道,“哪里好了?我才娶了不多时,娇妻便被歹人掳了去,一别七载,思念如噬,几乎磨得我肝肠寸断。好不容易,今日才将人盼回来。”
起初连城还垂头不语,暗暗听着他讲与妻子之事,妒意才要起,方觉他在戏弄自己,不由得气得差点落泪道,“沐哥哥又欺负我,才刚见面,就骗我寻开心。你知不知道,我适才差点信以为真,差点……”
未及连城说完,李沐便将他横抱入怀,满眼宠爱道,“为夫哪里有骗你,我是说让府上下人见见你这个天姿国色、才貌双绝的夫人。”
连城两手绕着他颈间,头枕在他肩膀上,悠然惬意地抿唇偷笑。
“呀。”忽然间,连城在他怀里叫了一声,似想到了什么事。
“怎么了?”李沐抱着他问。
“我才想起,还未去跟梨园的班主辞行。”
李沐笑笑,只道,“不必去了。咏春苑已被我整个赎下了,明儿起,你便是那的老板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