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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望仙门 ...

  •   只消袖口一沉,身后就有药香笼来,如山野雾气,不浓不淡地包裹。

      萧承策将眼往下一垂,状似无奈地叹气,嘴角却往上扬,然后吐出一个名字。

      “阿盈。”

      于是那分用来紧紧捏着衣袖的力道就会在一声懊恼里松去,倘若萧承策在此时回身,便可刚刚好迎上裴盈拢起的眉。苎麻青衣,乌发绾辫,还有一双澄澈透亮的眼,风过时眸光摇晃,像湖面粼粼水波,涟漪一并往外荡去。

      然后裴盈会拉着他的衣袖,央求着:再说一次好吗,师兄,你从苍鹰口中救下我的故事。

      彼时裴盈十五岁,最爱问这一句。

      萧承策一向答得简短:下山采买路遇苍鹰,鹰鸟欲伤稚童,遂拔刀相助,仅此而已。

      寥寥几字,似乎并非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在空观门人眼里,只记得三年前那日风雪大作,漫山遍野苍茫茫的白间显出一道人影,行至山门前扑通跪倒在地,上半身却还勉强支撑着,腰脊紧绷如琴上勒弦,怀里紧紧抱着个瘦弱如雏鸟的女孩。

      “你已经问了很多遍了,”萧承策说。

      裴盈嘿嘿一笑,翻身坐上一方高石,脚下悬空轻晃,“我知道,我就爱听这个。”

      萧承策不再多言,只是往前一步,替她挡下山风。长晦山冬,实是凛寒不堪久处。他想起那日与风搏命,苍鹰的尖喙无数次迫近咽喉,脚下是乱石窄径,一寸偏差便是碎骨粉身,生与死都是刹那间的事。而后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怎生勇忱请剑弑鹰。

      欲问心求一个答案,至今仍只有一句也许辗转在心。也许、也许,终了也没也许出个结果。只记苍鹰远飞时,裴盈还在抖,指尖攥着自己的袖角以至泛白。彼时自己看了许久,想应是有话要说的,宽慰也好,安抚也罢,没等开口先被少女扑个满怀。

      还记得什么?萧承策关于此事的记忆仿若一只不慎摔碎的瓷瓶,这块翻开是僵直的身体,被人抱了就一动不敢动;那块拿到手里是漫漫山道,女孩在自己背上如一羽鸿毛轻飘飘,稍大些的风就要将其卷走。一颗惴惴不安的心,两条疼痛麻木的腿,再有就是颈后一团湿热的呼吸,勉强支撑两人攀到山门之前。

      再后来裴盈拜入空观门下,再见时高束的发摇晃,一双眼笑得漂亮,又向自己抱剑躬身,唤他萧师兄。

      门中只一派,都是玉真道人收留的小孩,无家可归,无处可去。孩子们到了长晦山里,有一口热汤热饭可吃,都拿起剑来,叫玉真一声师父。萧承策本是最年幼的一个,而后有裴盈,竟也做上师兄。

      裴盈刚来时两手两脚如同小树没长成的横枝,细细的,仿佛轻易可折断。师门上下都把她当瓷菩萨养着,可她到底是个犟种,凭一身力气硬是拖着剑走到玉真面前,说要学剑,要像旁的师兄弟一样学空观门的剑法。

      要做空观门真正的弟子,萧承策记得裴盈当时是如此说的。

      玉真拂尘一指,把人派给了大师兄。眼见裴盈抱着剑呼哧呼哧就要过去,萧承策却听见自己的声音,朗朗的,响彻堂上。

      “我想教师妹。”

      待最后一个字当啷掉到地上,萧承策才惊醒般回神,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众人讶异,想平日萧承策总是最寡言少语那个,什么脏活累活派到他那里,皆是一声不吭地接了。若非那张脸生得太过丰神俊逸,萧承策在门中便如一粒袖上灰尘般不足留意。他很少为自己求什么要什么,到了门中拢共两次,一次是数年前孤身入山跪请玉真收留,另一次便是现在。

      裴盈抱着剑,也呆了,一双眼眨呀眨,跟堂中凝滞的冷气一道停下了。

      目光聚到萧承策身上,就像早上从井里挑上一桶水,长条扁担压着肩膀那样紧绷的沉重。他少见地局促起来,但还是施施然抱拳,从容道:“大师兄诸事缠身,还要下山考学,教习师妹一事,承策可以代劳。”

      玉真久久凝望,久到堂中风又卷起来,无人言语,唯众人面面相觑。一声长长的叹息吐出来,玉真道:"时也,命也啊。"最后点了头。

      大师兄倾身过来,看着只比长剑高出几分的裴盈,笑侃道:"承策师弟,往后你该要多个小尾巴了。"

      裴盈也不客气,一脚踹过去,"萧师兄是我的师兄,不是你的,要你管!"

      大师兄乐呵呵地挨了这一记,不气也不恼,反笑着躬身去向裴盈求饶,左一句小祖宗我哪敢,右一句小祖宗我错了。萧承策在一旁沉默着,伸手把大师兄拨到一边,随后语气柔和地同裴盈讲:"以后你的剑术就由我来教了。"

      裴盈抱着剑,一张脸因着方才笑闹红扑扑的,有模有样地向萧承策见礼,"萧师兄!"

      萧承策点点头,垂在一侧的手握紧了,然后抬起来轻轻地、轻轻的放到了裴盈的头顶。女孩梳着双丫髻,发顶的绒毛柔软地贴着自己的掌心,他从前觉得裴盈像阳春的孛孛丁,只消一阵春风,就足够她飘飘摇摇地飞散到山水之间。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用手接住了一朵从枝头抖落的桃花。

      起初,萧承策走在前,裴盈跟在后;后来,裴盈蹦蹦跳跳在前,萧承策抱着剑缓步跟在后。裴盈悟性高,没多久便把空观门的剑法学全了,日日磨着萧承策练剑。裴盈的剑术与她一般,直白坦荡,偏对着萧承策时又有几分狡黠。萧承策本无心比武,只是裴盈与剑,翩然如风中一叶、热烈如枯木燃焰。要他如何不心甘做那扑火蛾?

      练功台上,剑影刀光,两道身影交错,难分难舍、不相上下。萧承策感叹小师妹聪颖无匹,而今与她交手已不能轻视。一瞬晃神,裴盈的呼吸骤然压近自己面前,温热的吐息之下,萧承策心神一震,险乱了步伐。裴盈偏不收敛,熟习得寸进尺之道,视线直白地撞向萧承策,她确最懂得什么能动摇师兄的道心。打到最后,高下未分,两人大汗淋漓,裴盈四仰八叉往台中一躺,嚷嚷着说累。

      “来。”萧承策伸出一只手。

      山中有风,春日依旧冷寒,倘多吹些时候就该着凉。裴盈脸上登时显出得逞的笑意,一双眼弯如弦月,像一只花狸猫翻身跃起,手脚轻快地顺势攀到萧承策背上去,双臂环着他的脖颈,两条腿晃来晃去,没个安分。萧承策走路很稳,山径起伏,趴在他背上的裴盈却觉得如行平路。途径刚开的山桃,萧承策便随手折下一枝任她赏玩。脊后裴盈如一只雀鸟,嘴巴讲个不停,萧承策听着,偶尔附言两句。

      自从家门覆灭,父母双亡,自己匆匆离家的那个血腥雨夜后,萧承策许久没有这样安静到可贵的时刻了。功高盖主,摇动了君主皇权,就该惹祸上身。这样的前文也是很乏味的,往往在后朝的说书人口中要用最哀痛的语气,一波三折的调子,高喊一声可悲。可悲,这便是萧承策的前半生。

      此路漫漫,此生慢慢,合该冬尽春来。萧承策想往后便如此过慢慢又漫漫的一生,一眼可望到尽头的一生。他想活着,就像自己被管家推搡着送出城门时,仓皇中塞进怀里的一方丝绢,被揉皱了,血迹斑斑,展开来上头是娘的笔迹。

      只两个字:活着。

      桃枝拂过萧承策的耳边,渡来极薄淡的香气,将他从那场胆寒的屠戮里剥离。他这才注意到往前是向下的山阶,若方才游神时踩空,只怕两个人都要骨碌碌滚下山去。

      萧承策遂将裴盈托着往肩上送了送,偏头道:“师父让我明日下山采买,有什么想要的,我给你带回来。”

      “东记的烧饼,品香楼的花糕,我上次去煅剑,不知好了没有呢?师兄你可千万要记得这些,还要早些回来,你知道的吧……”

      裴盈后边不必说,萧承策也会点头,他知道的,再过些时候,就是裴盈的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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