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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灯儿 ...

  •   灯儿本是扬州人,幼时家贫,被卖给了牙婆,后几经辗转,卖到了长安的一个雀儿居。那雀儿居是长安人对一些野乐坊的蔑称,那些野乐坊多由一些江湖人开设,规模也不大,一个雀儿居也就十来个人,都是一些买来的女子,会玩弄一些乐器,有客人宴会时,时常会喊这些女子陪席。这些陪席的女子,有时要吹奏些乐器,有时客人兴致来了,还得陪客人喝酒,又或者顺从的听那些酒客发牢骚,当然皮肉交易有时也是有的,但总的来说雀儿居的女子,是不做金玉坊和杨柳窝的买卖。
      灯儿在那雀儿居里,也算待了快四五年,上对居主,下对伙伴,都是极熟悉了,加之又有一些相识的老顾客,所赚的银子,所过的日子,比起之前,倒也还算安生了。那灯儿姑娘遇见志汶,也是从雀儿居的买卖开始的,那日灯儿姑娘在一所酒楼附近的茶屋里等着买卖,正和一个年纪少小的伙伴说笑时,那酒楼的跑腿小二推门进来喊道:三楼菊香屋要一个姐儿。说完,那小二又看着灯儿,笑道:那可是两有钱的公子哥。灯儿笑道:瞧你那样,人家有钱那也在人家钱嚢里,关我们什么事。小二笑道:等会儿那公子哥看上你了,说不等就喊你做少夫人去了。灯儿笑骂道:该死的,就知满嘴胡唚,我有那好命,也不会被卖得连爹娘都记不住了。小二笑道:我的娘,你要是肯让那杏姐姐给我唱曲《起夜来》,你就是我的娘。灯儿啐了口,骂道:快滚,少来胡搅蛮缠。小二走时又笑道:娘,儿就去那边等你了。灯儿也忍不住笑了笑,对那年少的伙伴道:你去吧,那小二说可是个有钱的主儿。年少的伙伴笑道:那癫小二说谁不是有钱的主,我再等等杜公子,按说他今日也要来了。灯儿见此,便笑道:那我先过去应付着。说着,便整了整头发,取了三弦琴,往对面的酒楼去了。
      到了那酒楼里,小二笑着指了指楼上,又一脸的坏笑看着灯儿,灯儿走过去时,作势要敲他一栗子,小二见此,赶忙笑着躲开了。灯儿到了那三楼的菊香屋,叩了叩门,听到里面的人喊进去了,便推开门,走了进去。只见里面果然坐着两位公子,也都是鲜衣玉饰的,灯儿赶忙作揖后,笑道:在下灯儿,来伺候两位公子,不知两位公子要听个什么曲子。一男子便笑道:你拿手的曲子是什么?灯儿笑道:枫叶歌、秋思、夜萤,这些曲子倒是都熟悉。那男子便对另一男子道:志汶老弟,你呢,要听什么?那志汶笑道:这雀儿坊的雀姑娘还能弹什么,随便就行,难道还要她们弹云娘、玉娘她们的曲子。那男子便对灯儿笑道:那就随便弹些吧。灯儿见此,便坐到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拨了两调弦索,弹起了《夜萤》,又不时的伴着曲子哼着。弹完一曲后,志汶倒是转头看着灯儿,笑道:技艺倒是平平,不过声音却柔柔糯糯的,你不是北方人吧。灯儿抱着琴答道:我老家在扬州。志汶笑道:那可不是了,你接着弹就是。说完,志汶便又继续与那男子饮着酒水了。灯儿弹完了《夜萤》,又弹了几首平日熟悉的曲子,也没觉得有异,可那志汶多喝了几杯酒水,有些酒意了,对灯儿道:你这琴上的功夫却是不堪,不过唱歌的声音倒是还好,你也不用拨琴了,挑你平日自己唱的曲儿,唱上一遍吧。灯儿见此,不免有些紧张,不教拨琴了,还要唱歌,一时倒是不知该怎办了,后来急中生智,想起了小时候常听到的调子《子夜歌》,便不觉哼了起来。刚唱了两句,就见那本来和男子说着话的志汶静了下来,忽的转头默默看着灯儿,直到对面的男子喊了几声,志汶才回过神来。不过灯儿也感觉到了,那志汶虽与男子在说话喝酒,不过那心思,倒一直留在自己这边。唱到后来,那个男子和志汶要走了,志汶先送那个男子出门后,自己又折回来,掏出一锭银子给了灯儿,灯儿接过银子,道了谢,志汶还是看着灯儿。过了一会儿,志汶才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倒忘了?灯儿道:叫我灯儿就是。志汶又道:你唱的那曲儿是哪里学来的?灯儿道:哪个曲儿?志汶道:就是一开始那个,什么黄檗向春生,苦心随日长。灯儿笑道:那是扬州的《子夜歌》。志汶笑道:你是扬州人?灯儿点头道:算是吧。志汶要走时,又问道:你可是都在这酒楼里做事?灯儿一惊,有些不好意思的道:这附近的酒楼都去的。志汶笑道:那好,我下回再来这里寻你。灯儿有些害羞道:寻我作何?志汶却没答话,就走了出去。
      过了好几日,灯儿已从遇到志汶的事里,平静下来了,都快忘了那人时,忽然店小二又跑来说到,菊香楼有客人点名要灯儿去。灯儿也是有些老客人的,也没觉有什么奇怪,只是看到那店小二的坏笑,忽的想起上回那事,心里倒是有些紧张了。到了那屋子外,灯儿叩了门,听到里面的话声后,才推开门,只见上回那个男子一人坐在里面。志汶见到灯儿,不禁一笑,见灯儿行了礼,便喊灯儿坐到身边的椅子上。灯儿不禁想起过往有些见色起意的客人,倒有些不自在了,不过见那男子面上倒是没什么猥亵的神色。灯儿坐下后,志汶便喊灯儿喝酒吃菜,灯儿只是笑道:我是来唱曲儿的,要是公子不想听曲儿,我就告辞了。志汶一惊,笑道:我自然是要听曲儿的,你也别急,对了我叫志汶,你也不要把我当成酒色之徒了。灯儿见此,心里微微稳了些,便抱着琴道:那公子要听什么?志汶见此,笑道:你急什么急嘛。灯儿一听,脸一红,低头道:我只是来唱曲儿,不然我可走了。志汶笑道:那你就唱吧,就唱扬州的《子夜歌》。灯儿便要抱着琴,坐到那角落去,志汶道:你就坐在这里唱就是。灯儿道:坐那里唱,我不习惯。志汶见此,无奈道:那好吧。灯儿又道:这子夜歌有好多首,你要听哪首?志汶笑道:都行,你随便唱便是。灯儿便唱了几遍,那志汶坐在桌边,酒菜也没沾,还是灯儿不好意思了,言道:客官,你光坐着听曲作何,也不吃杯酒。志汶笑道:我倒是忘了。灯儿便有些害羞的道:我唱的曲儿难道真有这般好?志汶饮了口酒水,笑道:比起婵月楼那些人是差远了。志汶还没说完,灯儿听了,脸上就又是红又是白,真是难堪死了。志汶又接着说道:不过好在真切,和那书画也是一样的,真正到那登峰造极的境界又有几人,好多人不过是有个真切的情境而已,让世人有个喜欢的因由罢了。灯儿听了半天,又听不懂,只是觉得志汶还在说自己,不禁耳根都红了。又听灯儿唱了两遍小曲后,志汶便喊灯儿先回去,自己也要离开了。离开时,又给了灯儿一锭银子,言到下回定还来的。
      果然没到四日,那志汶就又来寻灯儿了。一来二去几回后,灯儿、志汶也都熟识起来,灯儿唱曲儿时,也习惯坐在志汶的对面了。志汶也是一样,总喜欢喊灯儿唱些扬州的曲儿,灯儿无奈之下,好多都忘记的曲儿,又给记了起来。后来,两人更交心了,灯儿才知道,志汶那么喜欢听扬州的曲儿,是因为志汶的阿母小时候总给他唱这些曲儿。灯儿问,志汶的阿母也是扬州人么时。志汶却叹息到,我不知道啊,我阿母死的早,没得机会问。灯儿又言到,那你阿父他们不告诉你么?志汶言到,他们从来不谈起我的阿母,也不许我谈起。灯儿那时也知道了一些志汶的家事,不禁更加同情起志汶了。
      而在那酒楼里唱了三月的曲子,连那小二都确信灯儿和志汶是有隐情,只是灯儿故作生气,没脸承认罢了。也的确如那小二所想,灯儿还不好意思,志汶却道:我们不唱曲儿了吧。灯儿一惊,问道:那干什么去?志汶道:你想干什么都行,我来给你安置好了,你们那坊里的主人我去和他谈就是。灯儿道:你想我干什么?志汶道:我就想你有时陪着我,和我说说话。灯儿也知道,这是要养着自己了,不过看到志汶脸上的笑容时,灯儿退让了,同意了,因志汶的笑容是真诚的,也是动人的。
      灯儿听从了志汶的安排,在那千鹤坊喜鹊巷的一座院子住下了,志汶又安排了两个丫鬟陪着灯儿,灯儿本是喜欢安静的人,如今这般无事的住着,倒也还好。志汶没来时,灯儿就做些刺绣、看些传奇集子,打发日子倒也自在。可那两个小丫鬟倒是闲不住,总撺掇灯儿出去玩,又见灯儿不答应,只得两人嘁嘁渣渣的闹着玩。灯儿看着她们,也不理会,不过自顾自的做着自己的事,但那三弦琴是好久没摸了。有回灯儿对志汶笑道:我给你弹弹琴吧,不然可把手艺给丢了。志汶摇头笑道:丢就丢了吧。灯儿笑道:我那琴声真就那么不入耳?志汶笑道:那倒也不是,只是好好的,弹琴作何,我们这般安安静静的说会儿话岂不好些。灯儿见此,也是低头一笑。大概是为了让灯儿见识一下天地,志汶带着灯儿去了两趟梅子楼,听那玉娘、云娘弹了几场,灯儿出来后,整个人都昏昏乎乎的。志汶见灯儿如此,便玩笑着逗了灯儿几句,灯儿却还没透过气似的,愣愣看着志汶,认真的道:我此后是不碰琴了。志汶奇道:怎了?灯儿道:要是见过天地后,还不知高低,那真是没个羞耻了。志汶道:那也不用丢开啊,玩闹一下也可以的。灯儿道:我和谁玩闹去,还是让别人来玩闹我。志汶见此,也是不好说什么了,只得默默送灯儿回了院子。打那之后,灯儿果然是没碰那琴了,只是有时给志汶唱唱故乡的曲儿而已。
      志汶通常是隔了三五天,才过来一趟,志汶没来的时候,灯儿就在院子里打发日子,只是不碰三弦琴后,灯儿倒喜欢上了栽花,满院都给灯儿种了花草。后来嫌冬季无事,那志汶给的银子又绰绰有余,灯儿便请人修了一间暖房,冬季时也在家里栽花。别说,灯儿虽在乐技上没什么天赋,在园艺这块儿,却很是在行,各种花儿只要经过灯儿的手,没有开得不好的,跟那些园艺师傅学活,听一遍就知道关隘了。有了这个爱好,灯儿也觉日子快多了,志汶见灯儿有了喜好,不用每日憋着,也放心多了。然夜里的时候,灯儿喜欢安静,也不要那两丫鬟陪着,把丫鬟打发到耳房后,灯儿就一人在屋子里,借着油灯做刺绣活计,有时还哼着扬州的曲儿,就那么安适的等着志汶。时日久了后,志汶更是喜欢灯儿那性子,也将自己的心给了灯儿,只觉在那府里,在朝廷,那心就是一团灰蒙蒙的雾气,只有在灯儿这里,那心才像水珠子似的凝拢了。为此,志汶只要抽得出空子,就会来灯儿这里,有时什么都不说不做,就那么呆呆的待上一阵,看着灯儿种花或是绣花,也觉舒服多了。
      志汶将心给了灯儿后,灯儿倒是担心了,开始只觉志汶是有些富家公子的烦恼,此时才知志汶是真过得不易啊,那么多的事都压在他心上,真是怪可怜的。有了灯儿这份同情,也让志汶柔了背上那根脊骨,来到灯儿身边时,就如猫儿蜷在窝里一般舒适。那天,因冬日要来了,灯儿在安排人收拾暖房,忙了一日,吃过夜饭后,就在油灯下绣蝴蝶,等着睡去。都过辰时了,按理说志汶是不会来的,却忽然听到巷子外的马蹄声在门口停住了,接着院门便响了,听着丫鬟去开门后,有人走了进来。屋里的门被推开了,果然是志汶来了,灯儿忙放下绷子,起身去接志汶坐下。志汶在灯下坐了,灯儿沏了茶水过来,志汶接过茶水饮了口,看着灯儿道:你也坐下来,我没事过来看看你。灯儿坐下,又拿起那绷子和针线,笑道:我有什么好看的,这时辰也太晚了,来了没坐一会儿,又马上要回去,倒是累人呢。志汶也知灯儿的性子,这不是灯儿的抱怨,只是有话直说而已,便笑道:今晚不走了。灯儿一惊,便又低头抽着针线,此时住了快两年多,志汶留下过夜的次数,总共不过四五回,这回又这般突然,确实让灯儿是有些不知所措。
      志汶看着灯儿绣花,只见那油灯照在灯儿脸上,好似被燎着的书页,便伸手过去,握着灯儿拿绷子的手,笑道:这般夜了,你还看得清针线么?灯儿只觉脖子一热,又不好意思抽回自己的手,只得停下针线来,看着志汶道:都习惯了,你饿了么,我去厨房做些吃的。志汶笑道:不饿,你绣你的,我这般看着你就是。灯儿低头道:那你把手拿开,你这般我绣不好了。志汶一笑,拿开了自己的手,又看着灯儿绣花,笑道:看着你在灯下做刺绣,倒是真想听你唱唱曲儿了。灯儿听了,又见志汶坐在眼前,也是耳朵被暖风哈着了,难为情的低头愣了片刻,又才如往常那般唱起了家乡的曲儿。灯儿的歌声,轻轻柔柔,干干净净,若一方温水烫过手绢子,裹着志汶的心,等灯儿抬头看向志汶时,只见志汶已靠在椅子上睡着了。灯儿也是有些吃惊,去拿了一块薄棉被,盖在了志汶身上,又才在灯下刺绣着,唱着曲儿,灯儿也觉得人间的幸福,就是这样吧。
      只是到了夜深后,真睡觉时,志汶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一旁的灯儿,翻过身来,握着志汶的手,看着志汶问道:怎了,睡不着么?志汶躺在床上,两眼瞪着上方的绣帐,过了片刻,才听明白灯儿的话似的,回答道:是啊,那边有些事情。灯儿道:哦,别多想了,睡不好明日要起不来的。志汶却叹了口气道:我爹死了。灯儿一惊,紧握着志汶的手,却又听志汶道:是自杀的。灯儿道:是为了什么事啊,你家那么大的官,谁还能让你们这样啊。志汶叹道:就是因这个官吧,再说这事也怨不得别人,是他自己走错路了,坏了官场的规矩。灯儿道:那现在怎么办呢?志汶道:怎么办,发丧吧,过场总得走吧。灯儿道:那你还不回去。志汶道:不想回去,明日才对外发讣告的。灯儿抱着志汶,低声道:好了,睡吧,明早点起来。也不知是灯儿的念想,还是灯儿手臂,让志汶安心了,志汶没一会儿真的睡去了,呼吸得很均匀,也没做梦。次日,志汶早早就起来了,灯儿伺候志汶洗漱后,又煮了一大碗荷包蛋面条,志汶吃了个底朝天后,才别了灯儿,往府里去了,临走时又道:那边有事,估计是有些日子不能来了,有事你就喊那丫鬟来找我。灯儿道:我这里好好的,你安心做你的事,也注意身子,不要累坏了。志汶点了点头,看着灯儿的眼睛,笑了笑,就出门了。夜里。知道志汶是不会来了,灯儿还是在灯下唱着那《子夜歌》。
      过了快半年,志汶忘记了阿父的事,灯儿却还记得,还老是想起那夜的情形,总为志汶把心悬着,却又难以开口说出来。灯儿也知道,志汶在家里的妻子是个大家闺秀、千金小姐,听别人说,那女子是长安徐将军的独女,阿母又是皇家宗亲,自己也是生得极好看的,倒是志汶高攀她了。不过志汶却很少说妻子的事,灯儿也不愿问,只觉自己的身份,去问他的妻子,是很羞耻的事情。但灯儿也感觉到了,志汶跟那徐小姐过得并不如意,志汶是把心放在了自己这里,在徐小姐那里,志汶留下的大概就是他家府上的身份吧。可灯儿并没觉得自己赢了,没有一丝胜者的喜悦,反而同情起志汶,这样的处境,确实是很悲哀的,以志汶的性子,徐小姐那里他是不会柔了性情的,只是自己这身份,又算什么呢?
      灯儿告诉自己,有些事情不去想的为好,想破头了,依然是没个解法的。但有时看到志汶的落寞,灯儿还是会忍不住猜想志汶的事,近两年来,志汶看上去是老多了,鬓上也有了白发,眼角也生了皱纹。有时灯儿是真想让志汶在那边的家里待久些,过得快活些,少来这里寻自己。那年秋天,灯儿忙着种花、修花,又请了一个精通园艺的师傅来传艺,那师傅叫作文嶂,也是个读书人,只是来长安几年了,都没考上功名,为了糊口,便做些花匠的活计,灯儿知文嶂也是扬州人后,不免和他更熟络了。灯儿忙了好一阵子栽花的事,倒是没在意志汶有一月多没来这里了,灯儿想着,等这菊花开了,志汶过来喝杯菊花酒就行了。可菊花才著了小小的花蕾时,志汶就落魄的来了,灯儿久不见志汶,此时只觉志汶好似老了十岁。灯儿忙唤志汶坐好,自己去泡了一壶扬州的茶叶来,走过来时,却只见志汶坐在那里,又一人哭起来了。灯儿忙过去,握着志汶的手道:怎了,有什么事了?志汶看着灯儿,流着泪,颤着喉咙道:莹儿死了,我女儿死了。灯儿也是一惊,急道:怎么回事?志汶道:得了天花,撑了一个月,到底没撑过去。灯儿也是心凉了半截,缓过来后,才握着志汶的手道:孩子走了,你们可得挺住啊。志汶道:莹儿她娘是恨我的,只是这么多年,她都是带着傲气与怨气的,莹儿死了,她的心也就活了那么一两天,此时倒是更像刺猬了。灯儿道:人家女儿死了,做娘的哪有不伤心,一时心急怕也是有的,你还埋怨人家作何?志汶道:你心善,不过也不要为她着想了,她也是知道你的,那些府上哪里没有那些眼线了,你知道她为何不来找你么,就是跟我也不愿提起你么,她是觉得我把她和你放在了同一个碗里,她觉得丢人啊,她恨我就是恨的这点,我恨她也就是恨的这点。灯儿也是愣了,又见志汶可怜,便道:别说这些了,喝口热茶来,这是扬州的茶。志汶有些不解的道:扬州,你要回去了么?灯儿道:我回去作何?志汶道:那你哪里得的扬州的茶?灯儿道:一个扬州老乡给的,他精通花草,喊他来修暖屋栽花时认识的。志汶道:那倒好,省的你一人住着无趣。
      转眼入冬了,志汶也从女儿的去世里走了出来,只是灯儿也感觉到了,志汶与妻子的情感,是无可挽回了,为此,灯儿也是为志汶叹息不已。志汶没来时,灯儿就在暖房栽花修草,那文璋师傅也是极精通、极喜欢花草的,因常来灯儿这里做事,后来人都熟了,文璋过来倒是帮忙,银钱也不收。灯儿知他寒蹇,不过又敬他读书人的身份,也没强给他银子,只是忙完后,好好请他吃顿酒肉。那文璋,银子虽不受,酒肉倒是爱吃,又喜吃酱肥肉,惹得那两个丫鬟背地里喊他肉大虫。那文嶂也听得丫鬟拿自己打趣,文嶂倒是没觉什么,可灯儿少见的拉下脸来,训了两个丫鬟一顿,那两个丫鬟才不敢拿文嶂取乐了。那天,文嶂又来帮忙剪枝叶,忙了一天,在那暖房里还不觉得,出来后倒是猛然有些冷了,不禁打了个摆子,都冬日了,他还没个棉袄子,穿的还是两层春秋的袍子。灯儿在一旁见了,也没说什么,只是文嶂回去后,灯儿就唤丫鬟去买了一丈棉布,五斤棉花回来。丫鬟买回棉花布料后,灯儿连夜动手做起了棉袍,连赶了四天的功夫,那棉袄子算是做好了,偏那天文嶂又有事没过来。倒是夜里,志汶来了,看见那新作的棉服,笑道:这棉服是给我做的么?灯儿笑道:你的衣服还要我做么,我这点手艺,比得上你们府里的那些人了。志汶笑道:那是给谁的?灯儿笑道:给那个花匠师傅的,大冬天了,连个棉服也没,还是穿的春秋的袍子。志汶笑道:如此,买件就是,何必劳心劳力的。灯儿笑道:别看人家落魄,人家也是读书人,是极爱护名声的,卖的他不会要的,做的才是我的心意。志汶笑道:你倒是观音菩萨了。灯儿笑道:你倒不怕菩萨打嘴了。
      次日,文嶂又来帮忙了,做完活后,灯儿依旧请他吃了顿酒肉。要告辞时,灯儿才将那棉袄子拿过来,对文嶂道:文大哥,这棉袄是我亲手做的,你别嫌弃我手艺,收下穿着试试吧。文嶂一顿后,想起是灯儿看到了自己的窘境,才会如此的,不过也不好拨了灯儿的好意,便恭敬的收下了那棉袄。离开时,又对灯儿道:妹子,我最近到开春怕是有些日子来不了了。灯儿道:怎了,有事么?文嶂有些难为情的道:明年春天就要开考了,我也想温习温习,再去试试。灯儿笑道:这倒是正事,可别耽误你了。说着,又忙喊丫鬟去拿一袋银子来,对文嶂道:文大哥,你别嫌弃,你到底是少些银子,这段日子又要温习功课,怕是做不了工了,这银子你收下吧,这段日子好安安心心的看书。文嶂道:谢谢妹子了,不过这段日子的口粮钱,我都备好了,虽贫苦些,倒还能过得去,这些银子我是死也不能收的,你拿回去吧。灯儿见那文璋坚决的很,便也没坚持了,送文嶂出门后,又道:哥哥,考完了,就过来告诉我一声。文嶂作礼道:那是一定的。
      过了几日,志汶来了,聊了一会儿后,灯儿说起了文嶂的事,又喊志汶帮他一回,说他怪可怜的。志汶一听,那人是灯儿的朋友,又是同乡,便记住了他的名字和籍贯,等到回去后,请人安排一下这事。夜里,吃过了夜饭,志汶坐在桌边烤火,灯儿一面借着油灯绣花,一面哼着曲儿,志汶笑道:你是在绣蝴蝶么。灯儿拿着快绣好的蝴蝶,笑道:绣的怎样?志汶道:怎看着两只都是雌的,没有雄的啊。灯儿一抿嘴,笑骂道:越老越不正经了,满嘴的胡唚。志汶伸了个懒腰,看了看水钟,见亥时初了,便道:这般时辰了,我该回去了。灯儿一面给志汶拿起披风,一面道:可是府里有事?志汶道:二爷病了,要回去问个安。灯儿道:那好,骑马小心些。出门时,灯儿又道:那文大哥的事别忘了。志汶笑道:你吩咐的事,我敢忘么。见志汶骑马提灯走了,灯儿也回到屋里,刚才出去忘了披毛氅,是觉身上有些冷了。
      果然冬日都过了,眼看着桃花开了,柳芽吐了,那文嶂也还没来过。倒是,开考的前日,文嶂寻过来,看了灯儿一会儿,说上几句话,就又回去了。灯儿也没告诉他,志汶那边的事,只是说了些寻常鼓励的话。考完那日,还是大清早的,就听见有人敲门,丫鬟不耐烦的去开门,却见是那文嶂。灯儿还没洗漱,便唤文嶂在院子里等了会儿,洗漱完后,才过去道:文大哥,怎这么早就来了。文嶂笑道:昨天夜里就考完了,我不敢夜里来搅扰妹子,只好等天亮了才来。灯儿一听,笑道:那一道吃早饭吧。文嶂笑道:那好,是一宿没吃饭了。吃早饭时,文嶂一口气吃了四个烧饼和一碗麦饭,看得两个丫鬟都傻了,还是灯儿忍着笑,言道:文大哥,饱了么,再吃个煮鸡蛋吧。文嶂摇头道:真吃饱了,昨天答卷子时就饿了,就胡乱吃了两个胡饼,一直到现在才吃口热的。灯儿见文嶂确实吃饱了,才没再劝,又带着文嶂去那花房逛了圈。开春后,花房也没生火了,窗子也都撑开着,文嶂见那些熟悉的花儿,这个看看,那个摸摸,欢喜得很。灯儿又问道:文大哥,你那考试怎样?文嶂笑道:题目倒是撞在我心尖上了,人工没得说,就看天意了。灯儿也有些放心的道:那一定是没问题了。文嶂笑道:管他呢,尽了自己本事,也就没遗憾了。灯儿听了,倒是一笑。
      到了出榜的前几日,志汶来了,灯儿问起文嶂的事,志汶故意道:没办好,这事有些麻烦。灯儿一听,有些灰心的道:那也罢了,倒是可怜人家那么辛苦。志汶见灯儿动了心绪,便笑道:骗你的,跟那主考官说好了,再说那人的卷子答得也还行,就收在二甲里了。灯儿一听,喜道:真的么?志汶笑道:我骗你作何,快去给我沏盏茶来,费我跟那考官打了多久的话匣子。灯儿忙去沏茶时,还对志汶笑道:你这也算行善事了。志汶笑道:要不是你安排,这走后门的善事,我可是不做的,谁要做谁做去。灯儿听了,倒是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不知该说志汶什么才好。后日,文嶂来栽花,灯儿只是看着他笑,后来文嶂忍不住问道:妹子,你老看着我笑什么?灯儿一回神,笑道:我昨夜做梦,你中了状元。志汶笑道:我中了状元,该怎么谢你。灯儿想了会儿,笑道:把那扬州的茶叶再送罐来吧。文嶂笑道:上回那是一个扬州的商人送我的,此时你要那茶叶,大不了我托人去扬州买来就是。灯儿笑道:随口说说,你就当真了。
      果然出榜那日,文嶂中了二甲的进士,虽不是状元,也是喜得文嶂急忙跑到灯儿处,告诉灯儿那好消息。灯儿笑道:那倒是好了,大哥你也可以把心安下来了。文嶂笑道:我啊,还是在这花房安心些,要是能在这种种花,什么官儿我也不想去做。灯儿听了,倒是有些难为情。那天,灯儿也没留文嶂吃夜饭,总觉彼此有些尴尬了。夜里,文嶂回去后,灯儿回想起文嶂今日的神情,是有些不想他来了。
      但那文嶂依旧是来的,不过收敛了出榜那日的心绪,灯儿也觉得彼此相处,自在了些,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倒是那天,志汶醉醺醺的回来,躺在那椅子上,灯儿泡好茶水后,见志汶已经睡着了。等志汶睡了一阵后,见志汶自己有些醒了,灯儿才把重新泡的茶水送过去。志汶接过茶水,呷了一口,然后放下茶盏,看着灯儿道:今日才知醉了好啊。灯儿道:怎了,又说这些话了。志汶道:我过去说过这些话么?灯儿道:没说就好,难道非要说么?志汶笑道:我一到你这里来,就什么话都想说了,不然搁在心里倒是难受。灯儿道:什么难受了?志汶道:我一个下属死了。灯儿惊道:怎么死了?志汶道:骂李林甫,骂当朝的宰相,给打入死牢了。灯儿道:他骂人家干吗?志汶看着灯儿,皱眉道:为何,李林甫整死了多少有良心的人,别说骂,就是没本事杀他了。灯儿有些担心的道:你喝醉酒了,别在外面乱说。志汶道:这点我难道不懂么,你可知道,今日那李林甫来我们衙门有事,顺带着巡视了一番,后来在那厅里训话时,一个九品的校书郎,居然敢站出来,大骂那狗贼蒙蔽圣上,祸国殃民,当真是好不痛快。灯儿道:然后呢?志汶道:然后李林甫就走了,没过多久,大理寺的捕快就来了,带走那个校书郎时,他昂着头从我们身旁走过,是多么的自信啊,真是让人羡慕,他是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人。灯儿道:那人是回不来了吧。志汶道:是的,必死无疑,但也算值了,像我这样的人,怎么死都是由不得自己的。灯儿道:咱们好好活着就是。志汶叹息道:是啊,好好活着,好好活着。那夜,志汶酒没醒来,在灯儿这里过了一夜。
      文嶂入仕后,被分到了太府寺做左右拾遗,虽是入值了,但事务也不算多,依旧常来灯儿这里。文嶂一般也不谈官场的事情,只是一天说到那些人的趣事,有涉及到了志汶。文嶂说出志汶后,忽觉灯儿一静,自己也意识到失口了,便连忙转说其他事,灯儿也装作不知道一样。只是不知为何,志汶最近是有些不常来了,就是来了后,依旧是心事重重,却又没说个什么,而之前志汶是从来不瞒自己的,灯儿也感到了,有风雨要来了。一日,灯儿与文嶂打理完花草后,文嶂走了,灯儿刚洗了个身子,头发还没干的时,志汶就来了。志汶也没说什么,不过心事还是瞒不住灯儿,灯儿也感到,今夜怕是有大事了。吃了夜饭后,志汶与灯儿坐在灯下,志汶看着灯儿绣花,也没说什么,灯儿呢,也只有绣着花,有件事情做,才觉得心里安稳些。忽的,那志汶又握住灯儿拿绷子的手,言道:别绣了吧。这回灯儿倒是听志汶的,放下了针线,志汶两手都握着灯儿的手,再也忍不住了,落泪道:我走后,你好好的过,你那个老乡要是厚道,你就和他过吧。灯儿听了,一急,忙问道:到底是怎了?志汶道:那边出事了,我要站出来,给官场一个交待。灯儿道:什么交待?志汶顿了下,才说道:死。灯儿一听,只觉眼前一黑,不禁哭道:我们走吧,我们不回去了。志汶道:我说了,我这些人都是由不得自己的,就是死也得有个说法。灯儿只是摇着头,落着泪,志汶又道:这回我不能留在这里了,我要过去给他们一个交待,对不住了。灯儿已说不出话来,只是愣愣的流着泪,后来见志汶要出门了,灯儿又追出去,看着志汶骑马走远了,知道他是回不来了,心也碎了。
      志汶死后,文嶂来过两回,文嶂有出口过,喊灯儿跟他一起过的话头,不过灯儿一听,就骂了回去,文嶂也是不知如何才好。后来见灯儿只是哭着,文嶂也知道这是为志汶在哭,便有些不忿的道:你和他这些年,你是对得起他的,如今他死了,你要这般伤心到什么时候,你到底不是他妻子啊。灯儿一听,站起来瞪着文嶂,悲愤道:我确实不是他什么人,只是他买来的,养着的女人,但那又怎样,他把他的心给我了,你们又算什么,你们凭什么评说我们,你们不配。文嶂也知自己说重了,又见灯儿确实伤心,便只低着头,不敢再说什么,待到夜里后,又独自回去了。又过了快两个月,那文嶂是再没来过了,灯儿也觉松了口气。只是入秋后,那文嶂又来了,文嶂道:我要回扬州了。灯儿奇道:你要去扬州上任么?文嶂笑道:不是上任,是回乡。灯儿道:你官不做了。文嶂笑道:误落尘网中,也该回山林了。灯儿也笑道:有这样的决心倒也好。文嶂道:我回扬州,也只想栽花弄草,简单的过活了,扬州倒是花草繁盛。灯儿心头微微一动,笑道:那倒是你的行当了。文嶂见灯儿,没流露出别的情愫,心里微微失望,便辞别了灯儿。
      离开长安那日,灯儿还是去送文嶂了。出了城,在那护城河边,文嶂只骑了匹马,简单的背着一点行礼,灯儿看着文嶂,笑道:那就别过了。文嶂犹豫良久后,问道:你不想扬州么?灯儿微微一惊,随即平静下来,笑道:扬州是没我容身处了,我还是留在长安吧。文嶂也是落寞的笑了会儿,然后抱拳道:那就告辞了。灯儿笑道:告辞。看着文嶂骑马走远后,灯儿也回到城里去了。那天夜里,灯儿一人坐在屋里,又在油灯下绣着蝴蝶,又不觉唱起了扬州的《子夜歌》,似乎还会有人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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