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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琴师 ...

  •   琴师来长安之前的事,长安的人们是不知的,纵有那留心寻迹的人,也没探听到琴师来自何处,师承于谁。只是从天上落下来似的,长安城里的乐技行,凭空来了个古今难遇的高人,那些连王侯将相都不放在眼里,痴迷乐技的人,听了琴师的琴后,都是拜服悸颤得不得了。然琴师对听琴的人也很是挑剔,也不是要听琴的人技艺如何了得,只不过她一眼看去,觉得你有那灵性听她的琴声,她才肯弹的,不然纵你以权势相逼,以财货相诱,以人情相求,她也是不弹的,为此也得罪了不少的人。但如此清高孤意,能在长安城里没受到滋扰,没受到欺压,还多亏那一干倾慕她琴声的知音,那些知音里也有位高权重、家世煊赫的人物,得他们照顾,琴师在长安呆得还算自如。
      那长安城里的王孙公子,初时听闻到一些琴师的传闻,也是动了心思,只是后来,见那琴师确实难拿捏,阻碍又烦,那等公子们略略遗憾后,也没在意琴师了。不少人还以为,这是哪个外来伎子,玩的欲擒故纵的噱头,想抬高自己身价而已。不过这也怪不得那些公子们,长安城里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多了去了,他们如此揣摩琴师,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倒是有几个深陷乐技中,而人品奸诈的老师傅,听得那琴师的技艺,因贪迷而不得,着实苦恼了半辈子。至于那些有幸能见到琴师的人,他们也是有些窃喜的,这样确实也很好,自己来寻琴师不至于被那些粗俗人打搅了,琴师的高洁也没被金银酒肉熏着,岂不美哉。那白尚书的公子,初时就是一个此类的人。
      白公子初次见到琴师时,也是经了朋友们,转折了两回联络,才最后得见琴师。白公子因与顔将军的四公子交好,彼此是诗文曲乐上的朋友,又都是世家子弟,性子也都斯文,自然走得到一起,因此,那白公子经顔四公子认识了梅子楼的玉娘。后来,又经过玉娘见到了琴师。那日,顔四公子邀白公子去寻玉娘听琴,到了玉娘的院子里,叩门进去后,见玉娘正要出门。那顔四公子到底和玉娘混熟了,便笑道:今日你又不要去梅子楼登台,这般早出门,是要去哪里啊?玉娘一面拿香炉熏着衣裳,一面笑道:我今日有重要的事,没得工夫陪你们闹,你们爱去哪里去哪里。顔公子见此,涎皮赖脸的道:话要说个明白,今日不说明白了,我是不让你出门的。玉娘笑骂道:你又不是官府,凭什么管我出门。顔公子笑道:不是官府就不能管你了,今日我还就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非要缠着你。玉娘笑着啐了口,说道:我今日真有要紧事,改日我再向两位赔罪。白公子见玉娘说的有几分郑重,便劝顔公子回去就是,倒是那顔公子还涎着脸道:不说明白,不许走的。玉娘无奈,只得道:今日要去见一个高人,机会难得,真是没工夫陪你们啊。顔公子一听,也来了兴趣,又缠着玉娘道:什么高人,说个明白啊。玉娘见顔公子扯着自己衣袖,知今日是难善了了,便道:是一个外地来的琴师,云师姐、张师哥他们都道那琴师是我们这行的仙人了,今日云姐姐又要去拜见那琴师,特地带我去开开眼界。顔公子一听,喜道:好你个玉娘,有这般造化,也不给我说说,亏我还把我娘那胭脂露都偷给你了。玉娘也是有些抹不开情面,无奈笑道:那琴师性子怪,我也不知她见不见你们,到时喊你们去了,她又不见,岂不都没趣了。顔公子一听,咬牙道:管她是大罗金仙,还是八臂神魔,我今日还偏要去会会她,你这妮子带路就是。玉娘见今日是打发不了这冤家了,只得带了两人一道去了。
      三人先是坐马车,去了云师姐的院子,打算接了云师姐后,四人再一道过去。到了云师姐那里,玉娘上了师姐的马车,留下顔公子与白公子坐一辆车。行了大约一个时辰,眼看要到城郊了,那白公子有些紧张的道:这是去哪里啊,我看不行就算了吧,咱们又没和她约好,到时她不见咱们岂不无趣。顔公子笑道:你安心坐着就是,那什么琴师要不看玉姑娘的面子接见我们,我就也不看玉姑娘的面子了,回头就喊人来砸了她的宅子,赶出长安去,哪里来的老婆子,这般轻狂。倒是白公子道:那玉姑娘天不怕地不怕的,今日那般郑重,那琴师定是了不得的人物,咱们也不可造次了。顔公子冷笑道:什么人物,咱们去会会就是。又行了一阵,到了一座宅子外,宅子里树木参天,鸟雀清鸣,走进去后,白公子见果然是个清幽的地方。到了一见屋子后,只见一个和玉姑娘参不多年纪的女子站在门口,等几人进屋。
      到了屋里,那女子喊丫鬟取来茶器,又给诸人煮茶,倒是云师姐没给琴师招呼,就带了顔公子、白公子两个外人过来,心里很是忐忑,便对琴师赔罪道:师傅,今日要来时,碰巧给这两位公子撞上了,两位也是极敬慕师傅的,非要一道前来,没来得及提前告诉师傅,请师傅恕我无礼了。琴师一面煮茶,一面笑道:还好,看这这两位公子的神气,虽然富贵,倒也不伧俗,来就来了吧。玉娘听了,心里也才松了口气。那顔公子一开始还以为琴师是个老太婆,如今见了,是这样一个年轻姑娘,心里倒是好不愧疚,想起之前对这姑娘的想法,真是无地自容了,又见那琴师生得如桃红梅寒一般,简直心都要化了,就是那琴师喊自己去死,自己也愿了。一旁的白公子,见到这琴师,倒觉没什么惊异,暗暗的还觉得这琴师好似见过一般,极是面熟的,可在何时何地见过,却又一点也想不起来。吃过了茶水后,云师姐请那琴师弹首曲子,给自己的师妹玉儿,还有两位公子,开阔一下眼界。云娘见那两位公子是头回来,又是不请自来的,还担心着琴师会不会看得起那两人,当着两人的面弹琴。没想那琴师倒是一句话没说,就答应了云师姐,取了古琴,弹了一古曲《长清》。云娘之前是听过琴师的技艺,此时倒也还算可以自持,倒是玉姑娘是头回听琴师弹琴,又在那乐技上费了二十年血泪功夫,此时听了那琴声,惊得眼泪都落了。而一旁的顔公子也是觉得好听,这般的声乐倒是头回听过,但又觉得好像有些清冷了,不似玉姑娘她们弹得那般有血肉。琴师弹了半曲,对面的白公子忽道:这琴声我听过的。几人都是一惊,那琴师也看了白公子一眼,弹完后,对白公子道:你是在哪里听的,世上还有人会弹这琴么?白公子热着脖子,红着脸道:我也不知是在哪里听的,就是觉得这琴声好似听过的一般,一下子就猛然想起来了。本来白公子还想说,自己也是见过琴师的,只是初回见面,到底不好意思说出口。那琴师也是脸上一红,没说什么了,玉姑娘此时也从震撼中回过神了,对白公子笑道:我看你是在梦里听过的吧,世上还有谁的琴艺有这般造化。白公子见此,也是尴尬一笑,低头喝了口茶水。几人回去时,琴师把云娘留下,言道:日后,那玉师傅和那白公子,他们要来的话,你带他们过来就是,至于那顔公子,他虽不是奸邪之徒,但到底是没这天赋灵气的,就不要带他来了吧。玉娘忙点头答好,只是回去时,想着琴师那般清高孤傲的性子,今日既看不起那顔公子,为何又肯弹琴了,倒是奇怪。
      后来,那顔公子不得见琴师,开始确有些失落,不过顔公子的心思也不在声乐上,又是喜欢热闹的性子,那琴师偏偏冷清的很,好不孤寒,又不好厮闹,再说跟玉娘她们胡闹,已是掏空了心思,便也没再寻思那琴师的事了。而白公子见了琴师一回,回去后多日都是神思恍惚的,只觉是在梦里一般,后来那白公子熬不住了,又去找玉姑娘,求玉姑娘带自己去见琴师,玉姑娘自己也跟琴师不是很熟,便转托云师姐带他去。那云师傅带了白公子,又去见了琴师几回,见琴师对白公子却有些特别的,但又说不出是哪里特别,只觉那白公子在,琴师的气息神韵就不觉的变化了。云师傅想到这里,想起那琴师神仙一般的琴艺,倒不敢再胡乱猜想了。倒是白公子来了两回,跟琴师认识了,往后没云师傅的带领,自己也来找琴师了。
      那日云师傅带了一个男子过来,琴师见过那男子后,又观男子吹笛的声韵神思,知这男子不是个磊磊落落的人,偏又见云师傅对他很是痴情,不仅有些可怜云师傅了,毕竟来长安这几年,这云师傅无论是技艺,还是性子,都是琴师在意的人。此时,见那云师傅日后要吃苦头的,琴师也是无能为力,不免有些苦恼,便多日没见客。这时气节也到深秋了,院子里的树木上,不少鸟雀的鸣声已有些寒意了,琴师整日坐在院子里,听着那些鸟鸣,不时拨弄一段曲子,弹给自己听,又弹给那鸟雀听。一日,吃过了午饭,下午时分,琴师正在树下闲走,拿着一本《太白诗集》,寻思着那首《长干行》,诗句虽浅白,但好在真切,自己是极喜欢的。李白那些仙气溢手的诗文,琴师是不喜的,喜欢的是李白那些仙气之余,偶尔所作,染着人间烟火的诗句,总觉有了这些诗,李白才算有肝肠的,不然纵你万般轻狂,到头还是难逃一死,人这一生到底又算个什么。琴师正寻思着时,听丫鬟说,那白公子又来了。琴师想着前两天,白公子来了几次,都被挡回去了,今日又来了,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再让他回去了。便唤丫鬟,将白公子领了进来。
      白公子进来后,见琴师倚在树上,拿着一本集子。白公子过去作了一礼,笑道:在看什么书呢?琴师略略还了一礼,把书递过来,笑道:今日怎又来了,我不是说这几日,不便弹琴的嘛。白公子见是李太白的集子,便笑道:我也没什么事,就想过来看看你。琴师道:喔,那现在看到了。白公子也是一尴尬,笑道:我也座一会儿吧,一路上马车颠簸的够累。琴师便笑道:冷了,去屋里坐吧。琴师领着白公子,到了平日弹琴那屋子,给火笼添了炭,又取了茶器,煮起茶来。白公子只是在一旁呆呆的坐着,和琴师单独在一处,也不知说什么才好。茶水煮好后,琴师分了一盏给白公子,白公子吃了一口,有些烫,不过茶倒格外清香,不禁叹道:好茶叶,这快到冬日了,还是这般清冽,没一丝陈茶的味道。琴师自己也饮了一口,笑道:这是一个杭城的朋友带来的,说是把春茶密封在瓷罐子里,再把罐子用蜡封口了,然后放到冰窖里存着,等到冬日再取出来就是。白公子笑道:这长安有冰窖的人家太多了,但有这般巧心的倒是没得,连宫里都是一样,只是把茶叶放到柜子里而已,细心点的,无非给那装茶叶的罐子封了蜡而已。琴师笑道:还有更讲究的呢,这泡茶要用放了一年的无根水,还得是埋在梅花树下才行。白公子奇道:什么是无根水?琴师笑道:是他们南方人的叫法,就是拿器物接的屋檐水,封好后埋在树下,等过了一年再取出来。白公子笑道:这倒是麻烦了,喝杯茶还得等上一年才行。琴师笑道:有那个心,也就不觉麻烦了。白公子笑道:你有那水么?琴师噗嗤一笑道:我没有,我也嫌麻烦。白公子见琴师笑出声来,自己心也一动,笑了起来。
      吃过了茶水后,琴师见时候也晚了,天都要黑了,丫鬟又过来喊吃饭。琴师便留下白公子一道吃饭,白公子虽认识琴师有些日子了,但也是头回和琴师吃饭,心里也是紧张又暖和。到了那堂屋左手的耳房里,琴师与白公子坐在一面小桌上,桌上放了四五样菜肴,除了一盘烩羊肉,其余都是素菜,主食也是米饭。白公子笑道:来长安这些日子了,还是喜欢吃米饭啊。琴师笑道:我师傅是南方人,我也在南方长大的,是吃习惯了。白公子笑道:这长安的胡饼、酥饼、雀儿饼都还可以的,尝尝新鲜也行的。琴师吃了口饭,笑道:在南方有钱人家是拿麦子做面条,贫苦人家则是做麦饭,一般倒是难吃到饼子的。白公子笑道:南方没有饼子么?琴师笑道:有是有,不过一般都是用米浆做的。琴师又见白公子光吃米饭,便笑道:你怎不夹菜啊?白公子低头一笑,吞吐道:我忘了。然后才夹了几筷子菜吃了,只是那琴师吃的多是素菜,那盘羊肉只吃了几口。吃完饭后,用茶水漱口,再取温水洗了手后,琴师又带着白公子回到了琴房。
      入夜之后,那琴房点了两架蜡烛,屋里也明晃晃的。琴师给白公子分了茶水,自己也喝了盏,笑道:天都黑了,你也要回去了吧。白公子一听,心蓦的有些暗了,虽知自己是该回去了,这般搅扰对方,已是很不妥了,然心里还是有些不舍,有些难过。琴师又笑道:我弹三首曲子给你,然后你再回去吧。白公子一听,还能留一会儿,心又暖了。见琴师取了琴后,低头想了会儿,忽问白公子道:弹哪首好呢?白公子一听,不禁恍惚了,也不知该弹什么曲子,后来才喃喃的道:秋鸿吧。琴师想了片刻,笑道:秋鸿有信,春梦无痕,那就秋鸿吧。弹了一曲《秋鸿》后,琴师兴致还没散去,又弹了一曲《梧叶秋风》,弹完后,看着白公子道:最后一首该弹什么呢?白公子不觉道:捣衣吧。琴师一听,低头道: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倒是与这长安配得妥当。一气三折的弹完后,琴师收好古琴,对白公子笑道:我倒是来长安后,头回夜里给人弹琴。白公子也痴道:我也是头回夜里听你弹琴。两人坐着,相对而视,心都有些起雾了,那白公子见烛火下,琴师的青丝绾在耳畔,人也透着月光一般,白公子顿时又觉到,这情景何时见过了似的,便轻轻道:我头回见你时,倒觉得好似在哪里见到过一般,却又想不起到底是在哪里见过的,你说奇怪不奇怪。琴师听了,低了头,又抿嘴看了眼白公子,才笑道:那天见到你时,我也奇怪,怎好似遇见过你一般。
      白公子一听,心也如那烛火似的,燃了起来,颤着喉咙道:这倒是奇了。琴师也笑道:是奇怪,我师傅喊我来长安,说这里有我的一番机缘,我才来的。白公子奇道:你有师傅?琴师笑道:当然有啊,不然我这琴艺从哪里学来的。白公子道:我还以为你是跟神仙学的,你都这样厉害了,你师傅得是什么样的人啊。琴师道:我师傅没有这般的琴艺,师傅只是领我进门而已,只是前两年,我师傅听了我的琴声,对我言到,我过于年轻了,而琴声却是到了暮年之人才有的心境,如此下去怕是要折寿的,所以喊我来长安闯荡一番。白公子大概只听到那折寿的意思,只觉心头有些酸楚,低声道:好好的,怎么就折寿了,别听人家胡说了。琴师道:我师傅这般说,自有她的道理。白公子一听,顿觉一片苦楚,也不知说什么了。
      夜里,白公子回去时,坐在那马车上,只顾想着琴师的那些话,觉得心里好似有一轮月亮生起了,照得整个人都亮晃晃、影重重的。到了府上后,白公子下了马车,走在府里的□□上,见那夜空中也是一轮好圆月,照下来也是极好的月色。这时,前处假山花木中的白鹤被脚步声惊到了,振翅飞到了那远处池塘边的柳树上,那院里的白鹤都被剪了翅羽,倒也飞不太远。白公子也被惊了一下,看了看那夜空里的白鹤,又才往自己的小院走去。
      不觉过了半年多,琴师与白公子又经了些往来后,都是起了情愫,只是还没说出口来。白公子性子本就温柔,此时遇见了琴师,更是缠绵得要紧,那琴师虽性子清冷,然与白公子天许似的缘分,不禁也成了沾衣的月光,绕指的金线,只是对人虽热贴些了,对事理还是孤冷得很。说起乐技来,长安城里为她看得上一丝半点的,就也云娘、玉娘那么五六个人,其余的人,多谈了几句,便觉吃了霉橄榄似的。又聊起诗文,那琴师对此道也是颇有见解,言唐国无非两人一诗,两人是指李白、王维,一诗倒是指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白公子不平道:那其他诗人也有好句子的,难道就算不上诗人了。琴师笑道:是人穿衣裳,又不是衣裳穿人,好看的人穿起衣裳来,不管什么衣裳,那衣裳也就好看了,不好看的人有时被衣裳衬得好看,但终归是那衣裳好看,不是人好看。白公子便笑道:那我是人好,还是衣裳好。琴师笑道:好不知羞耻的,你也写过诗?白公子笑道:怎没写过。琴师一惊,喜道:说来听听。白公子笑道:我都是梦里写的,醒来后就忘了,只有又去梦里了,又才记得。琴师笑道:你的意思,我懂了。白公子笑道:真的?琴师笑道:有人去山里干活,带了两只桃子,不料却被猴子抢走了,那人对猴子道,你这泼猴怎抢我的桃子?猴子道:你有桃子么?那人道:被你抢去的不就是。猴子笑道:你这是在做梦,等你梦醒了,桃子自然就回来了。那人也觉得有道理,便回家睡觉去了,等醒来后,桃子真还在怀里。那人喜得不知所以,却忽的发现,那抱着桃子的两只胳膊毛茸茸的,倒是一双猴子的手。白公子见琴师打趣自己,便笑道:亏你还是以琴入道的人,人家庄周以蝴蝶来点醒世人,你到用泼猴来指桑骂槐来了。琴师也是低头一笑:那故事还没完的呢。白公子奇道:还有什么?琴师忍住笑,言道:那人成了猴子,又遇见一个道士,便骂到,你这道士只知庄生梦蝶,却不知老夫成猴,快拿老夫点化一番世人去。白公子一听,见琴师还在编排自己,在府上有时跟丫鬟也闲闹惯了,便要用指头去掐琴师的脸,不料琴师却不知躲开,白公子指头一碰到琴师的脸颊,两人都是心头一颤,难为情得不敢看对方了。
      只是这般儿女逗趣的时候也不多,琴师还是能够自持的,白公子也不是没一根骨头的性子,很多时候还是对琴师守着一个礼字。那琴师又喜欢李白的诗,虽是厌恶李白那些仙气洋洋的诗,但就是那么几首露了心的烟火诗,就让琴师欢喜得不过来,比之王维,琴师也是偏爱李白的,总觉得王维是太敦厚老实了,没有做朋友的趣味。那白公子也算是敦厚温润的人吧,然到底还是年轻啊,拎得出水嗒嗒的生气来,不然那琴师也不会喜欢打趣白公子了,打趣老实人是无趣的。而那白公子虽是斯文,然也有股犟性子,有时连琴师也不让的。因那玉娘和顔公子闹翻了,白公子倒是站在了玉娘那方,言玉娘是对的,欢喜就是欢喜,不欢喜就是不欢喜,朋友就该以朋友之礼相待,那顔公子以多年的朋友之谊,胁迫玉娘成亲,倒是不讲道理了。琴师却道:那顔公子也是动真心了,玉姑娘的性子又是极脆的,有那顔公子一家包涵着,倒也许能平安些。白公子道:世上对女子动真心的多的去了,难道一遇到动了真心的,就要嫁给他么?琴师仰头叹息道:我倒也不是这个意思,你们这些王孙公子,哪知这个行当中,这些人的命运啊。白公子道:那你的命运呢?琴师低头道:我师傅喊我来长安,不就是我的命么。
      如此这般,柔柔密密,疏疏连连的处久了,两人也都处的融洽了,有时一个眼神,一个笑意,就知对方的心意了。但那白公子还有些担心琴师,琴师在事物上,还是孤高执着了些,要是往后去自己家里了,倒觉仙鹤被剪了翅羽似的,让人痛心怜惜啊。那日,白公子取了一本曹子建的诗集看着,琴师见了,便言道:好些文章看上去是好的,其实是坏的,倒是教坏了人心,不如没有的好。白公子笑道:怎了,这曹子建的诗如何不好了?琴师道:以文害意,还是魏武帝的诗古朴纯明些。白公子笑道:曹植的诗,怎就以文害意了。琴师道:非但是曹植,这也是多少诗文的通病,那洛神赋里,以松菊芙蓉作喻,好在那洛神还是神仙,若真是凡人,便更是罪过了,松菊芙蓉,自然灵气之物,人何德何能,能以此物来喻自身,倒是玷污那松菊了。白公子也是听得有些不解,但又觉琴师好似有些道理,还没说什么时,琴师又道:时至今日,多少自然之物,都被人念玷污了,好比那烟花柳巷一词,从纯粹的字意上看去是极美的,偏偏古往今来的文人,牵强附会,此时让世人都觉得,那烟花柳巷是龌龊的东西了,这岂不是罪过。白公子又还没说的,琴师又道:还有那风月一词,本是极高洁的事物,极高洁的意境,偏偏被世人矫饰一番,成了猥亵之意,岂不是对自然造物的不敬,不是罪过了。白公子见琴师两眉扬着,眼睛睁着,好似要讨伐谁似的,便赶忙道:倒也是这个理,但已然如此了,又有什么办法。琴师道:我却不忿,偏要和世人争个对错。白公子见此,有那么一刹那,又想起那被剪了翅羽的仙鹤了。
      琴师有执迷于事理的一面,倒是不假,但跟白公子处了两年了,比之刚来长安时,却也通达些人情了。只是那琴师大节处通透,偏在细微处糊涂,自己对白公子说,以后和他在一起的话,自己就不弹琴了。这本是交心露情至极的话,偏偏那白公子心细如发,倒在这碗大针眼里,穿不过去。白公子觉得琴师为自己放下琴来,是付出太多了,自己倒是不值得她如此,便言到,你弹便是,放了这技艺,是何苦呢?结果那琴师倒以为,白公子是重琴,而非重人了,心里也一番酸楚。但两人都是极面浅情真的人,谁也不好意思问个明白,只得这般含含糊糊的处着。虽然两人的疑惑还有些弄不清楚,但那白公子跟琴师交往了两年,早已倾心在了琴师身上,只是琴师的身份到底有些尴尬,还不好跟家里明说的。那家里也听到一些传闻,只当是侯门公子寻常的玩乐,也不太在意。后来还是阿母跟白公子说,要儿子去见一个姑娘,两家都商量好了,就看他们年轻人的了。那白公子的阿母也算是皇亲吧,从小也是在国舅府长大的,人也极聪慧,白公子自小对阿母都是言听计从。然此时却犯难了,只得不回答阿母,躲开去了。阿母也看出儿子藏着心事,只道人都要这般过来的,便也没太在意。后来,阿母又给白公子说了两回,白公子见躲不过了,便给阿母说了琴师的事。阿母道:你们年轻人,玩归玩,但大事上还是要拎得清的,那顔府的四儿,不也是为了一伎子,闹死闹活的,还嚷着要出家去,结果现在取了王太傅的孙女,此时不也快快乐乐的,听说过年时就要当爹了。白公子道:娘,我喜欢的那个人真的不一样,整个长安都找不出第二个那样的人。阿母笑道:谁不是那样的,谁还能找出第二个她来,都是你把心放在她身上久了,才觉得这样的。白公子羞急道:她的琴艺是百年难寻的啊。阿母笑道:别说她就是弹琴的,就是神仙下凡,在这长安城里,没上得了台面的出身,她也嫁不进我们这些人家来。白公子听了,只觉肺腑一路凉了下去。
      后来,白公子迫于阿母的情意,还是去见了那姑娘,姑娘的谈吐、气质、模样都是这些豪门的尖子人物,但白公子只是觉得没意思。到了琴师那里,给琴师说了那姑娘的事,琴师道:那你要怎办?白公子道:我是死也不从的,大不了我们离开长安就是。琴师心子一暖,笑道:那好,正巧也想回南方去了。白公子也是觉得,总算没到绝路上,还有路可走的。不过与那姑娘见面后,那姑娘说是满意白公子的,两边的家人们便都忙活起来,好些事也没给白公子说。后来说要吃定亲酒了,白公子听到后,惊得一身病来,在屋里躺了好些天,只是念着琴师不停。阿母见儿子躺在那里,病得脸都瘦峭了,眼睛也凹了,不禁心痛起来,只是儿子还虚弱着,不好说什么。又过了几日,白公子的身子多少好些了,已是能坐着了,阿母过来,才跟儿子说起那定亲的事来。白公子一听,急得又吐了一口紫血出来,人也昏了过去,更把阿母急得直哭。请了大夫后,过了两个时辰,白公子醒了过来,只嚷着要去南方。阿母在一旁,只是连忙道好,哄着儿子,倒是一旁的阿父见此,气得脸都紫了。白公子又休养了两日,看着气色稳些了,阿母过来,也没说起定亲的事了,倒问起琴师来。白公子谈起琴师,脸上才露出些喜色来,阿母又听了、看了儿子的言语,也熟悉儿子的性子,知道这回儿子是非那伎子不娶了。阿母回去后,跟阿父商议了一番,阿父恨道:跟那元仆射府上都定好了,长安城里也都知道了,如今我们要毁约,得罪了那元八字,可不是闹着玩的,说不定被他咬到时,就要掉下多大的肉来。阿母道:那白儿这个样子,你不是把他往死里逼。阿父也知儿子是他阿母的那种性子,便恨道:他死了,元府也好,朝廷里也好,我们也就不理亏了。阿母心头一寒,也知道这夫君在权势上,是一辈子冷酷无情的,便冷声道:那不要白儿死,我作娘的,替儿子去死,你去给元府一个交待就是。阿父有些怀疑不解的看着阿母道:真是你也疯了,这一家的疯子,还怎么过日子。
      阿母回到白公子屋里,握着儿子的手道:你的事,我和你爹也商议了,你要真不愿娶那元府的姑娘,也就随你吧,你说的那姑娘,真有那般好,往后你们过你们的日子就是。白公子一听,喜得拉住阿母的手道:娘,你和我去看看她吧,她是真的好好啊。阿母脸上忽的冷了,说道:你自己去见吧,我死也不会见那人的。又嘱咐了白公子一些话后,阿母便回去了,夜里,在自己屋里自缢了。
      阿母死后,白公子才知实情,只觉天塌了一般,跪在阿母灵前哭昏了过去。府里的亲人见此,暗地里啐道:早知如此,何必为了一个伎子,逼死阿母呢。阿母死了,那元府也没说什么了,阿母到底是和宫里有关系的,元府还派人过来吊唁了一番。忙了几日,阿母也出殡了,安葬了阿母后,白公子便去寻琴师,此时已有一月多没能见面了吧。见到琴师后,白公子也没说起阿母,只是神情恹恹的,言语也没在心上,琴师见白公子这么久没来,此时又这般神情,也猜到可能是他府上有事了,但也没问个明白。吃过了晚饭后,夜快要落下了,琴师与白公子坐在琴房喝茶,白公子也还是痴痴呆呆的,琴师便道:多日没来了,想听什么曲子,我来弹。白公子只是低低的道:十面埋伏。琴师一惊,笑道:这十面埋伏是琵琶曲子,古琴弹起来,是杀伐之意太浓了,倒不和古琴的器性。又见白公子没听明白似的,琴师便道:不如弹曲普庵咒吧,安安你的心绪。白公子也只是点了点头。琴师将那《普庵咒》弹了一遍,这曲子原本就是佛家的经咒,此时由琴师用古琴弹出来,也真如梵音佛语一般笼着两人。那白公子听着曲子,又想起阿母死前的幕幕情形,悲痛至极时,那白公子本就有慧根,此时在这琴声中,一刹那间,看透空色,悟出佛心,只觉过了一道门,换了一个人似的。琴师弹完后,只见白公子流着眼泪,给自己行了一礼,便出门去了。琴师也忘了相送,琴师也感觉到了,眼前的人,今此一别,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果然那白公子再没来了,后来听云娘说,白公子被一个和尚和一个道士带走了。琴师听了,只觉心尖子被什么咬了口,在滴血似的。那夜,撑到云娘她们走后,琴师自己一人在屋里,弹了好多遍《十面埋伏》,院子外的乌雀都没了声响。
      后来,长安城的人也不知琴师是什么时候走的,只是发现那院子荒废了,成了鸟兽之处,再也没人见到过琴师了,好似长安城里从来没有这个人似的。那白公子也是一直下落不明,白家的人又请官府下文书去寻,依旧没有消息。那顔四公子,听说白公子出家了,想起和玉娘她们的往事来,也是喝了一天的闷酒。说起那白公子,那度他的和尚道士,倒惹出一段趣事。有个卖油的老汉说,自己见过那个带走白公子的和尚与道士,记得那和尚只有八根手指。官府的人一听,也听闻长安城里是有个八指的和尚,还有个处在一起的疯道士,便派人把那和尚道士抓来,见那和尚果然只有八根指头。官老爷让那老汉指认那个和尚,是不是他带走了白公子?老汉转着圈,打量了一会儿那和尚,挠头道:这倒是为难老汉了。官员问到为何时,那老汉道:这和尚都是光脑袋,道士都是牛鼻子,看上去都是一个样子的,这如何认得出来。官员听了,也是无法,知道这个老汉是糊涂了,又查了一番那和尚道士的身份,见过去也没有劣迹,只得将人都放了。倒是过了几年,有个长安精通乐技的商人,说自己在杭城的两叶观,听到过一回琴声,那声韵境界很像是琴师的,只是自己没能进去看个明白,也不知那人是不是琴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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