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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流俗地 ...

  •   怎么说子弹射进来的那一刻其实没什么感觉,严良后脑勺支起来的头发扎着他的脸。
      李丰田视力很好,他许多事情靠看。

      看冒着白色热气的黑黑枪口,视网膜上逐渐消退的的图像是女警察瞪圆了的眼以及紧紧抿着的嘴。弹壳把红色注射进来,那个红像天狗啃月亮那样把他的视野一点一点吞掉了,他也瞪眼睛,生平头一次震颤,最后一次钝痛,都发生在这冷得没滋没味的一天。

      _

      鼻梁骨白天被打歪,疼痛还很新鲜。
      他刚在自己烧得半冷不热的硬炕上躺好,他那跳大神的,向来对所有人不管不顾的妈,游荡了一整天走进屋,带着一身草木灰,旱烟袋锅子和火的呛人干巴味。

      她摸过炕沿掀开黑黢黢的被,朝他伸出又细又硬的胳膊,像繁殖期抢婴的母猴那样不带柔情地圈住他的头,按向她松弛的□□。
      李丰田半闭着眼,浑身僵硬地被她摆弄着,像只死鸡一样歪扭着脖子贴在那片烟熏火燎的胸脯上,右耳几乎听不到他老娘的心跳,她算死人的时候,敲她的大酱色的破鼓的时候,心跳也被鼓声吃掉了吗。

      村里人缘最烂的一双母子就这么以一种别扭的方式躺着,他也忘了之前有没有过这种场景,不过再小的时候是绝没有过的,他知道自己的脑袋后面之所以有块不长毛的地方,是他妈有天无意把那里当成了磕烟袋灰的铜碗,婴儿李丰田或许有过大哭,也只有炕头柜听见了。

      “月儿明…风儿静…”

      昨晚村里的老孟头黄大仙上身,用手抓着吃了二斤刚出炉的,滚烫的粘豆包,边吃边吊着嗓子骂,操你妈,操你们全家,人没人性,全他妈是丫头养的。

      全孟家大骇,又从骂词里得到启发,一早就来砸他家的门了,他老娘就被拉去唱啊,跳啊。折腾一上午,唱走了大仙,也唱哑了嗓子,他妈说生说死终于拿了十五块钱,老头喉咙最后也烫漏了。

      “树叶遮窗棂,哎…”
      妈妈捏着破锣嗓子小声哼着,比起下神时候的唱腔都难听极了,像树林里獾子被夹断了腿后断断续续的惨叫。

      她让人捉摸不透,李丰田更懒得去理她,他困了也冷,把头往下埋埋,草木灰和旱烟丝里瞬间钻出一股雪花膏蛤蜊油香,李丰田没闻过什么叫蛤蜊油,但村里小孩有的脸上有这个味,他们的脸在冬天红润得像吃积了食,就连围成圈一人一脚踢他,扯着嘴巴子骂他的时候也不会开裂,因为他们的妈妈早上出门之前给他们揩了嘴和眼屎,搽了油。
      他妈之前闻起来根本也不是这个味。李丰田想扒拉开她前襟好好闻闻,他老娘揪着他后脑勺头发把他的头移开了,但依旧箍住他,另外一只手移到他的鼻子上,一只手点点歪了的骨头。

       他眼皮动动。
      “疼啦”他妈尖着嗓子问。

      炕逐渐热乎起来了,他想自己根本也没添了那么多柴,是怎么就热了。
      李丰田几乎忘了热炕是什么感觉,但他的后背发现了,热炕,是从玉米芯芯,到砖沫,再到那层他妈大发慈悲铺捡来的,开关坏了的电热毯之间慢慢热起来的,热得硬是将他脖梗子上疼出来的冷汗,鼻孔里的鼻血都烤干了。

      他现在也散发出一股干燥的火味。断了的软骨让他闻东西挺困难,他吸吸鼻子,干疼,吸进了热乎空气和雪花浓香。
      “你疼啦”他妈又问。
      李丰田没有睁眼,他也伸出手,搭在他妈的脸上,中指放在她高耸的,村里的任何女人都瞧着不顺眼的,有雀斑的颧骨上。

      “啊”他回答。
      “明天找大夫呃。”
      他老娘的嗓子也和老孟头一样,像是吃了二斤刚出锅的大黄米粘豆包,喉咙管子像借来的,说人话就滑稽地拐歪,怪不得她今晚上唱歌。

      “嗯,行。”他动动中指,在那一角颧骨上点了两下,他妈妈的脸就在他手里不轻不重地蹭了蹭。他缩回手,压脑袋底下。

      “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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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妈从来不开火做饭,即使做了也没带过李丰田的份。他有时候猜,他妈没和死人走得太近的时候,和村里人的关系可能也还凑合,要不然他是吃什么长大的呢?厨房里的一口小米粥汤,一块和着唾沫嚼碎了的馒头,谁家催奶大劲了多出来的一口乳汁?

      有一年也是老孟家,这么一看老孟家个顶个的背,三只大芦花漂漂亮亮的,全被黄鼠狼咬死,他妈年轻的时候还和老孟家儿子好过,他家老头捏着鸡脖子,皱着眉头满村子溜达,看到李丰田他妈,看见了她家晾着皮鼓面和猪肝色布条的破落院子,还有砖缝里生了蛐蛐的炉灶和开裂的空碗。

      李丰田想起那天。那天晚上回家,他吃到了一个肥肥的鸡大腿,他妈煮得非常不好吃,扒拉开外头熟的一层,丝丝络络的血丝都还在,他记得牙陷进生鸡肉里,把靠近骨头,带腥味的鸡肉也撕下来吞了,最后谁也没剩下肉。

      吃完饭以后他俩坐在厨房里呆了一会,灶台边垒的砖头,有蛐蛐跳出来,他上去就是一脚。

      _

      “小杂种,”他妈把明天要用的嘎啦哈收进袋子,把烧热的烟袋锅敲在李丰田那天灵盖还没长结实的小脑袋上,啪一声,她想起他白天爬过来,用小蠕虫一样的爪子触摸自己的脸。“小杂种。”

      没有什么记忆,但他肯定是嚎啕大哭来着,大晚上,离林子那么近,吓得牛鬼蛇神都要出来给他拍拍,可惜他妈就是对付这个的,下巴仰得那么高,嘴角抿得那么紧,两只脚在炕上那么一盘,把脸背过去了。

      邻里的女眷们,刚生育了的新妇们,大半夜疯狂敲他家的院子,半伙人进来抓起李丰田指着那块汩汩冒血的烙伤,喊哎呀活不了啦!半伙人指着白天在自己家下过神的女大仙鼻子开始骂,她们可不管什么大神大仙的,平时不管不顾也就罢了,这是干啥呢,你个铁石心肠的疯老娘们。

      他妈依旧背着脸,磕着脏兮兮炕桌上的瓜子,吊梢眼里眼珠一耷拉,表情几十年如一日的游离,梗着脖子。

      女人们骂了一会就走了。

      他老娘吃了半簸箕油瓜子,跳下炕,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儿子,他已经止住了啼哭,炕被上有一点他的血。

      她抽出压在李丰田身底下的抹布,擦了一会自己明天请神的杖棍和鼓面,她哼哼着唱,越唱调越颤,唱得嗓子发干,就变成念。李丰田就这么睡着了。

      “人好比阳世三间浑水鱼
      浑过了一时捎带两晌
      浑过来两晌那就少一时
      阎王爷好比打鱼的汉
      大小这二鬼好比勾鱼的食啊…”
      她拢了一把自己又长又枯的头发,躺在了他身边,月光洒在烧伤的幼嫩头皮上。她换成了背对的姿势。

      “赶紧长大然后滚出去吧。”她把头发吃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咬。蛐蛐大声嗥鸣起来。

      _
      他妈眯着眼睛不睡,把他压在头底下的手揪出来,不知道从哪搞来一块湿乎乎的布,开始擦他的手,他的指甲里全都是血干涸之后碾碎的粉末,还有泥巴,他妈弄不干净,就笨拙地把布搓了一个小尖角,给他擦指甲缝。李丰田也终于睁开眼睛,他妈给的,懒塌塌的眼皮,不对称的吊梢眼睛,瘦得只剩下一层皮的,和濒死的豺狼崽子一样不讨喜的脸。

      “别整了,我要睡觉”
      他妈在枕头上困惑地歪了一下头,抽抽鼻子,像是终于懂了,她用鼻尖触了一下李丰田的歪鼻子,然后摸摸他干燥的脖子后头,手像爪子那么半握,隔着被一拍一拍的。

      “睡觉”她喑哑地学舌,也不动他了。
      李丰田蜷缩起生长得飞快的双腿,这两天几乎每个晚上他都能听见自己的腿在咯啦咯啦响,然后骨缝里生出刀子,上下的割,第二天棉裤裤脚就兜不住脚踝了。他能感觉到深刻的疼,疼得他直咧嘴笑,但是也就是疼罢了。

      过了一会他就听见他老娘的鼾声,咕噜咕噜,像咬住芦花鸡脖子,牙缝,舌头根,嗓子眼,都含着热腾腾的家禽血,咕噜咕噜,香呀。

      哎。李丰田喟叹。热的炕,热的被,剧痛的好腿和几乎不疼了的鼻子,他饶有兴趣地钳住他那见周公见到不省人事的老娘的瘦脖梗子凑近自己,埋进她怀里又仔细地嗅闻。

      这哪里光是蛤蜊油雪花膏的味呀,那股浓烈的工业低级香精和蓖麻油盖都盖不住。领子下面扒开,只有母乳的浓香和兽皮的热和湿,香到有点腥臊,腥臊里又带了奶味,李丰田既没喝过母乳,也没喝过烧滚了的牛奶,他咬住口腔里的肉,咬到铁锈味直往嗓子里流淌,他笑了一下,深深地,深深地呼吸,然后蜷缩成一个大海米,贴在了今晚代理妈妈的胸口上。

      _
      李丰田起床的时候炕和身边的被子已经凉了,他穿好袄子和最轻便的棉鞋准备去县城的诊所看鼻子。路过厨房,砖已经没有虫鸣了,砖缝里夹着个红乎乎的,压扁的皱纸团,他把那玩意抽出来,展开。是两块钱。

      他闻了闻这两块钱,感觉很熟悉,然后揣进棉裤里兜。走到村口的时候,昨天的小孩们又出现了。

      他盯着那群早就已经过了脸蛋子涂油年纪的壮实恶孩子,他们也盯着跳死人大神家的瘦野狗。他们今天必须得挣出个你死我活来,可惜他穿了干净的袄,可惜他手里还有奶水和香料味,可惜他只是鼻子歪了,没被一人一脚踢上西天,可惜他就这么长大了,可惜了那磕凹了的烟袋锅子。

      他再有知觉的时候,满嘴是肉,满脸是血,手里已握了为首孩子的右眼珠,热而黏滑,在干冷的天里热腾腾地冒着气。李丰田甚至好笑地觉得那眼珠在他手掌上愤愤地看他,他把它捏碎了,像擦脸一样囫囵抹在了自己的鼻梁骨上,背后传来眼珠子主人他娘的一声哀嚎,村子小,传讯快,这孩子他妈飞着跑着赶来看见这一幕,尖叫着晕倒了。

      余下的孩子们有一个吓得当场拉了裤子站不起来,剩下的五六个人全都僵在了原地,村里掌事的老陈家老孟家的长辈找过来,在血面具里辨认出来是谁以后,说我操他妈的出了罗刹鬼了,赶紧联系县公安,让严打队伍把李丰田带走。

      风像尖刀一样片过来,像他老娘奋力擂鼓请神一样,轰隆隆,轰隆隆,村子里的人乱成一锅粥。

      他抬眼望去,这人群里好像有谁,再仔细看,正是他老娘,但又好像不是,那飞天的眼梢子和吊丧式的细眉毛竟组成了一副悲悯的脸,她像啮齿动物般在人墙的缝里嗫喏着嘴,皱着鼻子,不忍似的看他,像在凝视自己喂奶的崽子,咬着颤抖的白嘴唇,拼命往人山人海里挤,血糊糊,右眼珠,她伸手,被谁踩,她想再摸摸自己的小孩,给他偷大母鸡吃。

      这村可热闹个不停,岂能让你个养了疯狗的寡妇挤进来,更何况你也不是什么寡妇。

      李丰田也伸手,五指张开,拍拍棉裤,意思他拿到那两块钱了,然后又剧烈地朝她摇晃自己的巴掌。再见,别挤了,我要逃跑啦!

      村的深处,也是靠近森林的那一侧,李丰田清楚听见,的确是传来了轰隆隆的鼓声,太远了但也太清晰了,砰,砰,啪,啪,然后是一串剧烈的鼓槌敲动,他老娘每次请神都是这样敲的,然后加上凄惨的,能招来过路神仙的唱腔。神仙都听啥啊。

      “娘的宝宝,闭上眼睛,睡了那个睡在梦中,啊…”

      趁那群老头还没找村委要电话举报,李丰田蹿得飞快,他们村离山下近,一溜烟就蹿到结了冰的高速公路上,穿过这里,就到了县城,然后就是城里,去哈松,他靠着松花江藏起来,像藏那两块钱。

      他边跑着,大脑里残留的是刚刚他和母亲对视的最后,苍苍的鼓声结束的那一瞬,她的脸又重新回来了,泪水流下就永远消失在肮脏的雪水里,她说,我可不会唱摇篮曲,滚吧,别回来。然后颧骨高高耸立,会割断他的手指头。
      tbc.
      上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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