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之死》寻常xc

3、第 3 章

　　汽车发动离开的声音在房间里似有回声.
　　她搁在床头的手机昨晚就已没电.
　　我俩开始躺着聊天,主要是她说我听,她多数在说她的母亲,很少提起父亲,这也正常.
　　“他总是凌晨才回来,母亲怀孕后,他说母亲高龄产妇太操心有危险,就揽了不少担子在身上,忙起来都很少在家洗澡.不过他很重视健康,有很多保健品在家里,不过,他们感情一向很好,虽然他比母亲小了很多,但是对母亲很体贴.结婚这几年,我从未见他们有过争吵.现在母亲怀孕,他们感情更好了,母亲也看起来比以前幸福多了.”
　　“他们感情很好?”
　　“特别好,我妈什么都信他.在我妈心里,他肯定比我重要,我妈经常说他对我太好了,要我别不知感恩.我妈就是说话不太好听.”
　　“那他对你好吗?”
　　“也好吧,他跟我妈认识以后,我们一直吃他做的饭.他厨艺很好,也很贴心,会特地煮调养肠胃的汤,他都不让我盛饭,说怕烫到我,总提前盛满满一大碗在我的蓝碗里让我趁热吃.我妈总会骂我没有眼色,他会说女儿就是用来宠的.”
　　有一次继父酒后与妈妈争执严重,摔砸东西的声音传来,我赶紧跑过去,看到妈妈额头鼓着包,被他拽着头发,两人在抢按摩杖,木制按摩杖串着齿轮,砸在身上像要捶裂骨头似的.我拿起菜刀就冲上去挡在母亲身前喊住手,一股酒气扑上脸让我反胃,还没缓过来,被他猛地一把推开,他已经酒喝到失了神志,我向后踉跄两步听到他吼:“滚,我们家的事跟你什么关系,你有什么资格在这讲话.”
　　我看向妈妈,他看着我.她依然跟之前一样的表情怒瞪着他,像是没听见这句话.咬字清晰到我无法怀疑自己幻听,母亲还是没有看我一眼.
　　从我懂事起,就总是听着母亲反复说我恨她,我第一次知道“恨”也是由她口中,远在有人说爱我之前.
　　幼儿园有段时间我是阿婆带着,写4我总是会把竖笔写出头,母亲气到把我的鼻子拧出血.阿婆便会一边抱着我一边翻来覆去絮叨着母亲为了我有多苦.
　　她是一位善良诚实的老太太,周围的人都这样说,我也如此相信.

　　“......我生命的地基是母亲.”她接着说,“要不是她就没有我.亲戚说我要是男孩,我母亲就不用离婚,也不用那么辛苦背井离乡靠自己拼事业,我肯定也比现在过的好,她说都怪我妈命不好,肚子不争气,不会生.生什么性别是母亲能决定的吗,要不是当初她硬扛着不去查性别,我也不会出生了.那时候计划生育查的严,生二胎官职都可能不稳,男方只想要儿子,亲戚说我妈诅咒对方断子绝孙惹怒了男方父亲,离完婚我妈回了家,阿婆他们才知道.那个年代在乡下,我们家前面邻居现在的老婆是第二个了,第一个女人被男人酒后用粗铁铲子活活打死了.这都是家事,没人管的.母亲当时净身出户,已经很厉害了.这都是亲戚说的,我母亲从未提起过关于她上一段婚姻的一切,在她目前生活里唯一与过去有关的也就只有我了.”
　　那时候离婚确实少见,大概六岁时,我想跟村里一群小孩玩,他们追着拿石头砸我,骂我是没有父母的孬种,我就跟他们一群人打,一点也不害怕,他们压根打不过我.

　　“我坐在一边看母亲面容温柔地摸着肚子,心里泛起幸福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幼儿园时,就算所有人都走光了我也不害怕,我知道妈妈一定会来,我兴奋地大喊着妈妈飞奔扑到她怀里.虽然她总是最晚的,但她一定会出现,一定会抱住飞奔过去的我.我今年记性越来越差了,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但这件事我反而比以前记得清晰,唯一让我难受的就是她的表情总是模糊不清,”她顿了顿,转身趴在床上看着手里的掌纹接着说,“但是,前几天,我看着她的表情,是了,我想起来了,她一定就是这个表情来接我放学的.这似乎是我记忆里第一次见她如此温柔的样子,台灯柔和地裹着她,她低着头轻抚肚子的那一刻,我好像看到了盖亚.我情不自禁想伸出手也摸一摸她柔软的肚子,我想我从未像此刻这样确定我有多深爱她,连同肚子里的与我一半血缘的妹妹或弟弟,不管他是谁,我都爱他!我有一种冲动,我要告诉她!”
　　她越说声音越轻,我有些昏昏欲睡.
　　“母亲突然抬头,我就欣喜望着她的眼睛,不过在我开口前一秒,,她一脸平静地像是随口说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
　　是什么呢?
　　“她说:‘你知道吗,你就是最多余的’.”
　　骤然响起的敲门声将我猛地砸醒,我翻身躲进靠墙的那扇衣柜内.
　　“电费不要你出是吧,每天晚上不关灯.不花你的钱就使劲浪费.一天到晚反锁着门,家里又没有外人,也不知道你锁什么门!”应该是她母亲了,听声音像站在门口没有进来,“你们班主任又联系我说你志愿的事,去跟你班主任说就在本地上.反正只能报省内的学校,就随便报个本市的,毕业了当地找个工作好嫁人,一个女孩子,以后又不指望你挣钱.”
　　“本市没有大学,只有大专.”是名利在说话.她母亲真奇怪,哪有人大学不读上大专的.我要是考的大专,家里肯定不让我读了,我必须考上本科.
　　“现在大学读完找不到工作满大街都是,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我能害你吗.当初担心你肠胃不好,受不住正常高中的压力,花钱托关系费了半天劲让你上个中专的对口单招,你别不知好歹.”她语气开始急躁,“养你到十八岁我就任务完成了,别人家小孩早知道打工养自己.我可不欠你的,你好自为之.当初给你起名字有名有利真是起错了.你这辈子也没啥出息了.”
　　你这辈子也没啥出息了,这句话在我中考结束,大人们站着闲聊时,亲戚对我说过一样的话,他还说,这种学校不如不上,读了也没用.
　　我们隔壁就是普通高中,一墙之隔就是我读的中专.我在操场能看到普高教学楼,但很少见到走来走去的学生,但我总刻意背对着那边,明明并不会有人看到我.刚入学时我羞耻于穿学校的校服,穿它走在街上路人探究的目光让我感觉自己像古时的犯人被押着游街示众,可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罪.
　　她母亲丢下最后一句走了:“我跟你班主任说了报本地的.你那个班主任真是爱管闲事,真是什么样子的老师教出什么样的学生.”

　　名利的班主任我认识,姓蒋,是位约莫四五十岁的男老师,也教我们语文.第一堂课,他就在我们班上专门夸我,说我是全校唯一一个自己来学校报名的学生,其他学生都有父母陪同.我在家总是被骂,难得有人夸我,自然对他印象很好.之前去办公室,我习惯性要带上门,她班主任说他是男老师,让我把门敞着.我上课偷看课外书,他还让我摊桌子上看,说这样对眼睛和颈椎都好.他人还挺有趣的,我也总听名利提起他.
　　名利说:“有次上课他讲错一个诗人的名字,张若虚说成了王若虚,我下课去找他,他之后就在班上说了这件事表扬我.”
　　我想起来为什么之前听到她的名字觉得耳熟了,第一次听到陶名利这个名字就是从他嘴里.高一上学期期末时,他在我们班说隔壁班陶名利是全校借书最多的学生.
　　这里,就应该是之后一切发生的原点.
　　我正想着,名利拉开柜门问我:“我们能确定具体日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