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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神仙事(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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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很少这么做,但如果需要的话……
诸葛丞相其实还挺擅于骂人的。
比如说,写檄文骂曹操祖孙三代之类的活计……以前曾交由府中文士试过笔,然则文采出不出众还是次要,关键是骂得不够狠,于是只能诸葛亮自己动手……【曹丕篡弑,自立为帝,是犹土龙刍狗之有名也】。
但……这种言辞攻击对阿迟是没什么效力的。
轻了假装没听见,重了他又不忍心,精炼些阿迟听不懂,明白些……已经来不及了。
他站起身来,刚想冷静一下时,赵统进帐了。
除却伯约士载,文长威公外,承公与其父一脉相承,见事明决,持重老成,虽勇武不及关张,但却极受他器重,此次又是他遣兵士去寻承公来中军帐叙话,因而本不必通报。
但此时诸葛亮的脑海却因此而陷入了短暂的空白。
承公进帐时,阿迟全然无所察觉。
她十分手疾眼快而又十分熟练地,如在家中那般,既不动脑,也不走心地扑了上来,抱住了他的腿。
带着她身体的温度和气息,一起扑了上来。
诸葛丞相一瞬间不可抑止的脸红了。
待他反应过来,想令她快些放开他时,这一幕正落进了赵统的眼帘之中。
……………………他该说点什么呢?
他寻承公来,原是为了更换元戎机括之事。却未曾想节外生枝,出了这样尴尬的状况。
交代军务时,赵统倒还能全神贯注的静听丞相吩咐,但待正事说完,果然便见他一脸踟蹰,欲言又止。
诸葛亮原本不是很想问他想说什么,因为赵统心里在想什么他完全明白。
但他叹了一口气,还是问了出来。
“承公还有何事?”
这个憨厚的方脸汉子又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丞相,刘将军行事轻浮,若论军法,自当处置,但念他一片忠心为国……”
……念他不惜自身声誉,女装出门探查军情是吧?
诸葛丞相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
“宗硕之事,我自有分寸,承公不必挂心。”
话音刚落,赵统的脸色变了一变。
他原以为承公此时必然是想,丞相为何不喜欢刘赐,十余年里未受提拔这件事,答案呼之欲出。
但他实在错得离谱了。
自出山跟随先主,而后入蜀开府治事,诸葛亮虽非矜高之人,但也不是全无威仪,能令人忘记自己身份,旷荡纵适之人。因而刘赐在帐中敢作出那等举动,而丞相又不曾当真动怒,这事本身已是极不正常。
此时话语里又带了一丝回护之意,赵统怎会听不出来呢?
“丞相……”
诸葛丞相抬头看了看他,温和道,“承公,还有何事?”
这位品行正直,性情忠厚的武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揖了一礼,便领命而去。
……好在刚刚那一幕是为承公所见,诸葛亮心里这样略有点庆幸地想,若是被自己的随军长史见了,又不知生出多少事端。
威公久在府中随他左右,才干自然是有的,但狷狭嫉妒之性却怎么也改不了。
若只是与文长针锋相对也就罢了,为匡扶汉室,诸葛亮自可不拘小节任用人才,但自长史而下,无论诸葛丞相对哪一位略关照些,杨仪便要疑心那人将代了他的位置。
他不放心阿迟那般跳脱的性情,想将她调到身边来,随军讽议,作些文书之事,这个念头每略一表露,便会受到威公的反对。
诸葛亮岂会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呢?
只是这话说起来既令他不忍心,又有些哭笑不得。
阿迟自然是不能接替他的位置的,这甚至与她的身份无关,端看她那随心所欲的性情也能一望而知,她根本不愿出仕为官,更不用提为宰为相。
况且以威公的心性品行,难保不是第二个李严,待将来自己有退隐之意时,也根本不会荐他为继任之人。
只是这些话……不必现在说。
粮草事毕,元戎机括更换之事还要几日才能完成。现下秋季水涨,襄樊战事恐怕便在月余间将有眉目,待那时司马懿岂能不闻风而动?只是渡河艰难,孟起与士载驻守临晋一线,自己又率大军守在渭水上,若他是司马懿,当如何而动?
刚刚那些琐事暂时地被诸葛亮抛到脑后,他转而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地图上,一寸寸推演攻防,探查是否防范中有所疏忽时,帐外忽而喧嚷吵闹起来。
此非寻常营寨,而是他的中军大营,营中兵马皆为主帅亲兵,军机严明,从未有过这样的喧哗之事。
因而诸葛丞相十分诧异地抬起头,唤来卫士,“帐外何事?”
卫士看起来似乎有点尴尬,但还是回了他,“丞相,是刘将军和杨长史打起来了。”
……他似乎听错了什么。
一个是他的随军长史,一个是……
……………………
一个是他的夫人!如何便能打起来了?!
江州都督刘赐勇武如何,这是个玄之又玄的事。
十四五岁时,泼妇人一脸酒,或者用酒爵砸了糜子方的额头,这也还算作寻常;
在当初同他一起来成都的汉臣的传闻中,这位少年力能格虎,又能开强弓,已经算是极其少见的勇士;
后来自巴东传来的书信中,这位刘将军身先士卒,勇冠三军,亲冒矢石,冲锋陷阵,莫说英布、樊哙,恐怕项王亦不过如此!
但诸葛亮总有点想象不出来,因为阿迟在他身边时并非这般模样。
在府中时,无论她是坐是卧,是走到他的身边,偷偷拽一拽他的衣袖,目光总是柔和而愉快的。
夫妻这些年,他无论怎么回忆,都不曾回忆起她有那么强梁的一面。
因而待杨仪同她一前一后的走进帐时,诸葛丞相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先将目光投向她的身上。
见她鬓发齐整,衣袍也不见几点尘土,自面容到脖颈,再到扶着剑柄的双手,似乎都未见伤痕,他心下稍安,才去看自己的随军长史。
……杨仪也正看向他。
……………………鼻青脸肿,威仪全无,但不见半分血迹。
诸葛亮对军中法纪十分看重,杖二十以上皆亲决。因而他十分清楚军中私斗时,兵士下手轻重如何不同,又当用何等军法处置。
……阿迟下的这个手,他怎么形容呢?
……这得是入伍有些年头的老革才能掌握这个分寸,既能打得人颜面扫地,又不令自己多受军杖。
……诸葛丞相的头开始隐隐作痛。
若说这次争执的缘由……倒也十分简单,威公不忿她受器重,又恐她调入行辕相府中,与他为难,便先下手为强,散布谣言,诋毁她名声。
……听着阿迟絮絮叨叨地在那里告状,诸葛丞相的头更痛了。
威公不知道她是他的夫人,她自己也不知道吗?
她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心情,站在自己夫君面前,还能理直气壮地将一桩桩同孟起、陆逊、甚至是天子的传闻嚷嚷出来的!
见她越说越不像样,他不得不打断了她一句。
但阿迟很明显乐在其中,她的眼珠转了转,然后盯着他眨了一下。
那个眼神让他想起春日里,飞进府中偷吃园里嫩芽的锦鸡。
特别快乐,特别嚣张。
“哦对了!”她上前了半步,“还说我对丞相倾慕已——”
…………………………
自他领命出兵北伐一路至此,中军帐中还从未有过这般不成体统的场面。
暂时没想好应当对阿迟说点什么。
他有点怀疑,冷静一会儿之后,可能也想不出该说点什么。
因为他已经气得又快要说不出话了。
……算了,还是先骂杨仪一顿出出气吧。
夜深人静,除却松油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声音外,整座营寨中,便数巡夜刁斗格外响亮。
这些日子里他吃得很少,睡得也很少,现下丑时已过,手边军务处置完毕,今岁粮草又不必挂牵,本可以休息一会儿,他也的确有些神思倦怠。
但上庸战事时时刻刻牵挂在心头,令他无法入眠。
茅庐订下的三分天下,而今已经实现。
但这一步步走来,何其艰难,而其中许多地方差之毫厘,已然谬之千里。年轻时的他以为用温和、克制的外交策略便能结好孙权,而今早已被证明是一厢情愿。
而将荆州之兵以出宛洛,他则率兵出秦川,又是何等难以协调步履的作战方略!
若非孙权好谋不决,又贪图一城一地之得失,关平黄权几万人马如何抵挡吴魏数十万联军?
但现下仅是曹真一人所率十余万人马,已令诸葛亮感到不安了。
更令他感到不安的是,上庸守军情报想要传到渭南大营,须逾山越险,至少经过十余天才能到达。
但魏军情报自上庸前线,飞马传至潼关司马懿处,最多不过五日。
不能再等下去了。
待秋时过去之后,汉水枯竭,水军再难返还上庸,曹魏十余万步兵则可自行其是,那时不光上庸危急,关平黄权想要借道襄樊,返还蜀中恐怕诚为难矣。
若丢了这五万士卒,从此朝廷便不止两线开战了,孙权攻永安尚不足为患,但曹真若自上庸西进攻打汉中,关中与蜀中便有可能为魏军一分两段。
关中残破,尚不能为前线补给。到那时无论粮草还是兵源,都将面临一场巨大的灾难。
令曹真撤兵的方式并不多,但如果汉军能大破驻守潼关的魏军,曹真必然会回撤援护洛阳。
现下的问题在于……司马懿死守不出,他要怎样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令司马懿出兵与他决战呢?
刁斗又敲了数下,已过寅时。
灯盏里的灯油已近满溢,拿在手中,略一倾斜,灯油便滴落下来,落在地上,发出一丝轻响。
他已经盯着地图看了许久,看得眼睛也发花了,或许真该去睡一个时辰。
只是……天子的御驾将要出发,关中战事却仍未消弭,南中巴东又征发了许多民夫,田地荒芜,他怎能睡得踏实呢?
太阳穴一阵阵的疼了起来。
诸葛丞相叹了口气,从胡床上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已经发麻的腿脚,拎着豆灯转回了后帐。
睡是无心睡眠的,但明日当召集武将,商讨调拨兵马,驰援上庸之事,亦不能这样昏头涨脑的议事。
与他在相府的内室差别不大,后帐十分素净,一眼望去,并无半点奢华,除却盥洗用具外,卧榻旁立着琴,角落处放了几只藤箱,便再无他物。
他将豆灯置于盥洗架旁,弯腰打开了其中一只藤箱。
每岁换季时,他总会写信回家,要阿迟送些衣物过来。
虽说他十分清楚,几乎所有与后宅有关的事情,阿迟都不擅长,也不会亲手操持。
她不擅于同妇人交际,不擅于管理仆役婢女,尤其不擅于女红。
出征将士总希望自己妻子能够亲手为丈夫缝制衣物,但这件事对阿迟来说……是不可能的。
诸葛亮不能说自己一点点期待都没有,但他也不会承认每次回家带走的那几瓮酒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尤其是他十分精准地,带走阿迟亲手酿制,留着自己喝的那些酒,哪怕夫人事后察觉,愤怒地写信来指责他,丞相仍然乐在其中。
他一边想着这样不紧要的事,一边从箱子里取出了一只小小的陶瓶。
瓶口以软木塞住,蜡丸封住,待拧开之后,一股不同于香料的清香气息便透出了陶瓶。
阿迟当然是不擅女红的,莫说为他裁衣,她连……
……………………
诸葛丞相握着那只陶瓶发了一会儿呆,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事。
待他喝完那一剂药汤,神志变得清明,疲惫与困倦一扫而空时,他已经十分确定想起了什么事。
为人处世,自当光明磊落。
但为了还万民一个太平,有时也可以用一下不那么光明磊落的招数。
比如说送司马懿一套妇人服饰,用这种泼妇骂街般的方式羞辱他一下。
阿迟不擅女红,平日里穿得也很朴素。因而他原本并未想到,她其实也爱那些华服金饰。
而后每每想起来,诸葛丞相心中都有些内疚与悔意。
她生得美丽,又为诸侯之女,原该以华服装扮,安稳度日,而非荆钗布衣,如今又亲涉险境。
……不过他是真的想不到,阿迟的行动力能强到什么地步。
……她竟然能把他送司马懿的裙子抢回来!还理直气壮的穿到了宫宴上!
……司马仲达心思深沉而有城府,但那一日惊骇莫名的神情,他简直永不能忘。
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而今要紧之事,仍然是筹备与司马懿决战。
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上下一心,无不效死,每日里除却清点粮草兵马,沿河布防,加固营寨鹿角等事之外,他还需教授阿迟一些行军打仗的琐事,以备未来攻打潼关时所用。
平素在中军帐中,他是极注意行事分寸的,但偶尔也会有察觉不到的地方。
比如说……
伯约士载亦会来请教兵法,但之于他们而言,丞相既为师长,亦为主帅,自然举动恭敬,岂会威仪不肃,有半分狎昵之举呢?
而阿迟则是不同的,两人单独相处时,她时常记不得他的主帅身份,便只记得是她的夫君,自然而然便会流露亲昵之情,有些他察觉到的,还能提醒一句,有些却是他也察觉不到的。
比如说那一日他持了一卷兵书,正与她讲起旌旗金谷号令之事时,士兵进帐报知赵统来了。
他坐于案后,阿迟搬了个胡床,坐在案几旁,听了通报也倒规规矩矩,怎么看都是无妨的。
只是赵统进帐后,与他商讨渭北大营布防之事时,一旁根本没听他们讲话的阿迟口渴了,便伸手自案几上拿起了杯子喝水。
诸葛亮的案几上,常堆满了军务文书,笔墨纸砚,因此位置不多,自然也没有给旁人多留一只杯子的习惯。
只是赵统看了她那自然而然的行为,便是一愣。
诸葛丞相此时才察觉到什么,但还是十分淡定地挥了挥羽扇,“此间一时不得闲,宗硕可取了这卷兵书,回帐中研读。”
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赵统,挑挑眉毛,取了那卷兵书,行了个礼便跑开了。
帐中一时陷入沉默。
是他思虑不缜密,而非阿迟的过错。
但承公心地正直,纵使看出什么,也不会如他那位长史一般兴风作浪。
诸葛亮这样想的时候,浑然已经忘却了赵云父子一脉相承,心悬水镜、质过松筠的品行。
……哪怕他是大汉丞相,是监国钦点的“政由葛氏,祭由寡人”的权臣,赵统也不会掩饰其过的!
他挥了挥羽扇,正准备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渭北沿河布防,及夏阳守军之事上时,赵统突然出声了。
“丞相,统有一事不明,请丞相示下。”
看着承公那张十分严肃,十分郑重的脸,诸葛丞相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但他不能阻止他,只能温和地点点头。
“承公何事不明?”
“宗硕行事如此轻浮,恐不免狎昵之议,丞相却从未喝止,难道丞相并不爱惜其材,反而欲令其入《佞幸传》吗?”
“……………………”
诸葛丞相突然想起了阿迟常说的,略有点莫名其妙的话:我想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