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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弑亲 ...

  •   寝屋内烛火高燃,韦玉絜还在挑灯缝制衣裳。
      眼中泛涩,肩颈酸麻,她直起腰缓了缓,正好看见东暖阁灯火灭去,投在窗牖上的一双人影也消失不见。
      他们同衾而眠,余生总算圆满。
      这是华阴说的,近来她心情格外好。
      夫妻破镜重圆同行,女儿孝顺能干,复国的志向更是就要达成,想想就是极好的人生,焉能不乐!
      韦玉絜也高兴,持针篦了篦发,继续埋头缝衣,给夹层又添香包。

      自七日前得了这珍贵布帛,除了给华阴作斗篷,韦玉絜让侍女们一道做了许多小香包,又让管事高价买了花椒、干桂花瓣、菩提子等保暖安神的草药,然后按量放进去。只是为表孝心,虽来不及每一个都自己缝制,但韦玉絜还是将封口的工作留给了自己。
      实乃,她还要放入一味最保暖的东西。这会正一点点用木匙盛来,均匀撒入每一个香包内。
      添这些东西时,她小心翼翼将烛台挪开,避过火星子。很珍贵的东西,她特意去城郊两处收集来的。

      数十个香包制作好,她依次放入夹层丝绵空隙处,然后持针缝牢。她的针线功夫不好,但孰能生巧,速度还算可以。

      终于在寅时正完成了整件斗篷。

      她将斗篷抖开,披在自己身上尝试,看铜镜中的妇人。

      韦济业说得不错,她是还未长大的华阴。

      她们母女长得很像。

      *

      天微微亮,韦济业给已经更衣理妆毕的妻子,披上女儿亲手缝制的斗篷,转过身与她并肩看铜镜中的一双人。

      又转头看屏风畔用羹汤的女儿。

      他得先去御前,以百官之长的身份随侍君侧前往功德台,这个时辰差不多到。

      “一会自己小心。”他捏了捏华阴的手,经过韦玉絜身边,“慢些用,你阿母做了许多。”

      “阿翁好走。”韦玉絜起身送她。

      华阴也走上前来。

      韦济业转出院门,看见母女俩温柔含笑的面庞。

      背影离去,母女二人回来屋中最后一次核对这日安排。

      “西郊、南郊、东郊三处,我们的人手已经全部到位,各有九千。按照阿翁给的点位图和人数配置,我们的人手三倍多于他们。且又是出其不意,便有超过九成的胜算。”

      “这三处距离城中功德台最远的有二十里,最近的七里。故而我们每隔两里有人乔装设置了点位用以传讯。届时功德台爆炸,按照埋入的火药,声响足矣传播五里以上的范围。如此便各处点位点狼烟传讯,让兵甲入洛阳。女儿同师父他们计算过,从功德台爆炸到兵甲入城,最多只需一个时辰。”、

      “在这一个时辰内,功德台上的君臣或死或伤,场面定然大乱,此间便由阿翁控制。女儿便会带领前头化整为零提前进入洛阳城的三千人手控制禁军,打开城门迎入我们的三路人马。与此同时,师父与其他几位暗卫会在潼关斩杀守将,打开要塞关卡,我们便可领军直入长安。”

      “只是阿兄他们还在城中,这处发生动乱,若是他们被晋王挟持以做人质……”

      韦玉絜话语在这处顿下,抬眸望过华阴。

      却闻华阴道,“你阿翁走时留给他一个锦囊,让他在功德台祭祀这日午后打开,上头给他讲明了大概,我也将龙纹玉令作为信物放在了里头送给他。剩下的,便看他自己的选择了。”

      “为了一双儿女,他要么伺机杀了晋王,要么出城投奔我们的。”华阴眼见案上那盏乳羊羔汤已经散了热气,上头结出细细的油花。遂添来一碗换过,让女儿用下。

      拼死拼活想要得到的玉令,阿兄却如此轻而易举便可得。纵是折了他意愿,也是铺足了来路。

      她却在杀人的孼海里染血沾腥。

      到头来,败则陨身,胜则亦不过为他人做衣裳。

      韦玉絜持勺慢慢搅拌,尤觉阵阵恶心涌上心头,便也未喝一口。只抬头看那已经大亮的天光,捧过试穿后脱下的斗篷,重新给华阴穿上。

      “怎不喝汤的,阿母特意给你炖的,能驱寒保暖!”华阴抚摸她年轻的脸颊,揉捏她左臂,“以后阿母得空,常给你做。”

      “这会有些用不下,等回来阿母再给玉儿喝。”

      韦玉絜摩挲斗篷风毛,笑意温顺婉转。

      她知道,华阴回不来了。

      *

      行宫乾合殿中,韦济业正在给天子汇报这日的各处安排,亦是最后的梳理。
      主要是兵甲的调遣,调遣的相关时辰。
      从城中功德台上的掐时辰传信,到城外东、西、南三郊处的兵甲合围,再到潼关的反围剿,最后到长安皇城中晋王率军增援,与禁军合兵拿下反贼,条条清晰罗列。

      天子在上,人臣在侧,共看长案上的手书。

      所有华阴的计划都被摊陈在此。

      平心而论,若无韦济业从中扰乱,这确实是让新朝损兵折将的好计谋。

      “华阴公主当真女中豪杰。”天子久病,捋须而叹。

      他本不想出来,然华阴实在谨慎又难缠。在长安便说来了洛阳后,要亲来谢恩,又要献礼。反正就是寻着借口确定天子是否当真随行。

      天子念及自己左右病入膏肓,时日未久,为消她疑虑,亦确保能为新朝拔除最后的毒瘤,遂还是銮驾来了此处,接见了她两回。

      自然,更多的缘故是因为韦济业在侧。

      天子需为儿子、为大梁千秋基业验一验这百年世家人臣,是否当真还勘其用。就好比韦济业,亦是为了儿子,为了子孙后代,家族绵延,在此做最后的证明。

      这套计划是从今岁三月晋王妃一案开始的,那晚三司布控的动静惊扰了原本已经退居二线、不知这等朝政机密的韦济业。

      翌日清晨,他在还来不及清理的现场看见了那些死去的暗子,又闻女儿受伤,遂来御史府看见昏迷在榻的人口中呢喃,手中紧握,皆是一枚玉佩。

      一枚曾被华阴定为信物、欲要拉他入局被他拒绝的玉佩。

      如今到了他女儿手中。

      他便基本想明白了七八分。

      于是当下拿走玉令,来天子面前承明一切。

      之后用来作替死鬼的东黄教亦是他勘茶暗卫后的手笔,如此既消了华阴疑心,又给了新朝铲除东黄教的直接理由,可谓一举两得。

      他握着玉令,是对华阴的威胁;玉令不交天子,在华阴眼里便又是对她的庇佑。如此让华阴说出了后头的计划,他便假借来洛阳监工之名,亲手给华阴在功德台填放炸药。
      整个计划布局中,唯一的不确定数,便是韦玉絜。面对天子质问,他十分坚定华阴的立场和所为,但是对这个女儿,他确实不清楚。
      曾经问过华阴,但华阴不肯告诉他。

      他也曾犹豫,她或许是真心随母同行,或许是被逼迫推着前行,她那般看重玉令,亦或许是想给自己谋条出路。
      他将玉令留在身边的日子里,原也考虑要不要寻她聊一聊。
      然而,数十年的政治生涯提醒他,聊一聊,便有暴露的风险。
      一人与一族之较,根本无需犹豫。
      他赌不起,也不想再赌。

      于是在八月里,将玉令交给华阴,作表忠心、为她驱使,松她心神的最后一击。

      “臣无所求,只盼今日事后,我阖族平安。至于华阴,届时她只是一个被折断翅膀、全无羽翼的妇人。陛下仁德,请留她一命,将她留于臣。”

      “夫人那样隐忍又狠烈的性子,朕留她,她也未必愿意苟活。”天子笑言,“且随你。”

      韦济业谢过,继续道,“还有一事,臣之女儿嫁与崔氏,一心闹着与崔氏子和离,感情多有不睦。自然和不和睦,外人难以辨起。但有一点很明确,他们至今无子无后。今日一战,臣亦除灭小女,也算切除与崔氏的联系。如此,崔氏一族,依旧可为新朝所用,为社稷效力,也请陛下莫再涉及他族。”

      天子长看臣子,原本论政的姿态化作两分家常,“你那幺女才貌双全,活脱一娇贵妇人,若是清白身,确也实在可惜。”

      “不可惜,臣尚有长子扬门楣,效社稷,足矣。”韦济业将话头重新拉回政务,“崔氏一族……”

      “崔氏有崔氏的道,大抵苍天护他,未融你韦氏女之血脉,未染上这些腌臜事,便是他的福泽。”天子截断他话语,似费神太久,再难支撑精神,抬手谴退,“若无其他事,下去理衣更妆吧。”

      韦济业深跪首,磕长头离开,被一行内侍监簇拥入了帝王偏殿,贴面具,穿龙袍,戴冕旒。

      辰时正,步上功德台最高处,祭祀开国的英烈。他站在天子的位置,居高临下,便将站在台下左首前排的妻女看得清楚。

      华阴,穿着曲江宴择婿时的香绯红茱萸锦斗篷,恍惚间还是当年那个持着凤凰软箭飞扬骄傲的天家公主。
      玉儿,倾城貌,玲珑心,是他们爱意交融结出的果子。
      母女二人这会皆安静伫立,一点余光落在右侧台上群臣百官最前端,空出的位置。

      那本是他的位置。
      如今他不在。
      按照华阴的计划,此刻之前,临来功德台时,他身子抱恙向天子请辞这场盛会,难以出行,只得在下塌处休息。实则,是为避开台上接下来的爆炸免伤其身,同时也是去准备动手事宜。

      是故,这会人臣处空出一位,很合理。

      华阴为臣子家眷,站在台下,届时可安全退身,死伤的只会是功德台上的君主和文武百官。
      她收回目光,面上从容和婉,满意地对女儿点了点头。

      韦玉絜亦轻轻颔首,耳中闻中贵人声声惋痛先烈之话语,句句颂扬君主之美德,目光落在台门前半丈高的铜漏上。

      看台上君主举香叩天地,看时辰一点一滴流逝,渐入指定的时间。

      台上这君主手持清香,最后一次看对面台下的母女。

      天子说的对,华阴那样的性子,根本不可能苟活。

      不要紧,此事后,他自将这条命奉给她以赔罪。至于他们的女儿,实在抱歉,血缘一场,来生去个好人家吧。

      抬步走向通天鼎炉,插香点烛。

      三柱清香入炉,正是辰时四刻。

      之后辰时五刻,点金烛,共九对十八支。

      司天鉴择的好日子,果真晴空万里,阳光微醺。抬首偶有朔风吹过,君主广袖护火苗,将金烛逐一点亮。

      第一支,第二支,第三支……第六支,天子移步转身。

      第七支,八支,九支……第十五支,天子给炉鼎三面金烛点然,最后转到朝北的位置,背对台下宗亲、官眷,背对华阴母女。

      华阴亦最后同女儿眸光相接。

      韦玉絜无声会意,袖中掌风聚起,对向台上通天炉鼎。
      按华阴之令,她掌风催去,便是一半击中天子,一半打翻炉鼎,如此久病孱弱的皇帝非死即残,功德台上火星火焰引燃台下炸药,最后火龙冲天传出信号,焚毁一切。
      而华阴,便是此刻模样,已经做好撤退的准备。韦玉絜掌风起,收掌的第二招便是护她离开。

      天衣无缝的计划。

      却不知早就泄了缝隙。

      韦玉絜的确掌风如电,霹雳磅礴;也的确掌势精准无误,击倒通天炉。但她却只完成了华阴计划中的一半。
      出掌的同时,伴随着一声“陛下小心”,柔弱不堪的妇人提裙奔上功德台,以身护住天子,而她藏于袖中的招式却将近身的两支金烛拂向台下的华阴。
      于是,功德台炸声四起,人群慌乱涌动间,靠近台面的人都依稀看见御史夫人韦氏因在最前方,眼疾手快用尽力气将天子推下台去,甚至以身作垫,未让天子摔得太厉害。
      然而,随着功德台上接连而起的爆炸声,人群中发生了更混乱的声响。
      竟是华阴夫人,周身炸响,火星四溅。冬日衣裳厚实易燃,于是转眼便已经烈火焚身。

      “阿桐——”一声男子的旧日呼声,响在韦玉絜耳畔。

      这两字难得出口,她鲜少听见,却也知是生母闺名。
      只是更让她熟悉的是男子的声音。
      她看着被禁军搀扶起的男人,她舍生救下的天子,面上皮具隐隐就要脱落,竟是她的父亲。

      脑海中所有的事串起,她并不觉得意外,只觉格外有意思。

      她看着她的父亲,那男人转头间双眼直直盯在地上打滚的妇人身上,一瞬间瞳孔骤缩,张口发不得声,唇瓣抖了好几回才吐出一句话,“快救夫人!”

      他还穿着龙袍,于这处臣民面前,依旧是天子身,禁军侍者便也听君令,上前扑火浇水。
      然而,话出口后,他很快便恢复了理智,只顺着禁军首领的意思,按照前头的计划,匆匆离开此间,去剿灭敌寇。

      早被人群推搡隔开的韦玉絜,这会依旧似弱柳娇花被惊嚷奔逃的人群推挤,脚下却颇有章法,歪歪惶惶跌奔向不远处滚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妇人处,痛彻心扉唤着“阿母”。

      她跪伏在地上,也不嫌她周身被炸的血呼模糊,面目黢黑,又被水泼得淋漓滴答,只将她抱入怀中,泫然欲泣,附耳悄言,“阿母,功德台没炸起来,君臣有惊无险,这可如何是好?”

      “还有,还有方才那天子,女儿看得真真的,是阿翁假扮的!”

      妇人抖着脱皮鹰爪般的手,揪住她衣襟,到底没能说一句话,晕了过去。

      *

      许是因为韦济业身着龙袍时的那句话,一时间不仅没有人来为难华阴,甚至母女二人被送回馆驿处后,还有医官侍者赶来救治她。

      可惜,华阴被烧得太厉害,太医令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韦玉絜陪侍在侧,很乐意她被人医治。

      意识清明,却浑身焦烂,不得动弹,有口难言。

      一眼可以看到头的寿数,却还有源源不断绞剐着她的筋骨皮肉的疼痛折磨着她。

      华阴一共活了三日。

      回来的第一日,待她从剧痛中醒来,抬起血肉占连的手指,双目灼灼盯着韦玉絜时,韦玉絜遂谴退侍者,乖巧来到她身边。

      母女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彼此一个眼神便知对方的意思。

      “阿母想知道外头到底怎么了,是吗?”

      韦玉絜笑笑道,“前头说了,功德台没有炸起来,君臣无碍。但还是炸响了,如此声音传出,我们的人手自然还是按令而动。”

      “只是这厢炸不死您想要炸死的人,反成了您那三万兵甲的催命符。”

      华阴回想昏迷前听到的话,想起自己模样,唇口张张合合,“你和、韦、韦济……你们合谋……”

      她颓败地闭上眼,又拼命睁开,见得韦玉絜轻轻点头,道,“是的,你说的对。”

      华阴气血上淤,再次昏迷。

      韦玉絜便传来医官急救。

      醒来已是第二日午时,韦玉絜依旧在病榻前侍奉,寸步不离,万分孝顺。

      她拧着湿哒哒的毛巾给华阴擦拭,也不管她疼痛与否,眼前浮现往昔十余年之种种,暗室中受罚,黑夜中杀人……最后画面定格在她七岁那一年,晨曦初露时。
      暗室的门敞开着,地上躺着小小的青鹄,和小小的她。

      “晨起闻外头往来的侍卫说了,城外不知哪里蹦出来的三路兵甲,一夜间被司徒大人领兵都围剿了,如今正作困兽斗。司徒大人下令屠之,不留活口。”

      “还有潼关的守将,传话回来,说是设伏逮捕了六个暗卫,已经就地处置,全死了。”

      华阴喘着气,本就血迹斑驳的脸,愈发紫帐。

      韦玉絜按照医官的吩咐,给她灌了两口昏睡的药,留她一口气。

      第三日下午,韦济业清缴敌寇回来,匆匆赶来遇见华阴。

      韦玉絜出来,神色哀伤,悲痛不能自已,“阿母不想见您,您莫扰她,待我先婉转地劝劝她。”

      她将韦济业隔绝在屋外,回来同华阴继续叙话。

      “医官说您就这一两日的事了,我且与您说个明白吧。”

      她话语低低,似并不敢惊扰榻上行将就木的人,“功德台没有炸起来,是因为底下只埋了薄薄一层炸药,女儿上回来查验就发现了这处,故意骗您的。”

      “那多余的炸药去哪了?你当是猜到了,是的,被阿翁埋在了进入洛阳城的三条必经之道上,用来炸您的人手。”

      韦玉絜伸手抚摸华阴已经没法脱下,和皮肉粘连在一起的斗篷,“炸药略有富余,祭祀前一晚,阿翁来我处看我制衣裳,便送了我一包。我便将他们制在了您衣裳的夹层里。香绯红茱萸锦,你最爱的色泽衣料,喜欢吗?”

      华阴的目光偏挪,显然看到了窗外人影,竟要挣扎着起来,想问个明白。
      被韦玉絜按下,“其实您也莫怪阿翁,复国之事实在渺茫,原不是他非要叛您,实乃您李家后人不堪大任!”

      韦玉絜将三月李襄之死一事缓缓到来。

      “是我杀了她,毁了您的千秋美梦。您去地下,且想想如何同你皇兄皇考告罪吧!”

      华阴牙齿咯咯作响,摇头,半晌呼出一口气,伴随着淡淡的血丝。

      “不用,不用请罪。”韦玉絜擦拭她唇角血迹,“我想起来了,您没有错,错的是阿襄,阿襄她把你卖了。您择的少主,爱上了灭你家国之人的儿子,于是用你培养半生的心血做了投名状,欲换一己之安稳荣华!”

      榻上的妇人已经青筋突出,面色红白交替,胸膛起伏不定。

      “所以,天子早已知晓一切。”

      “所以,韦济业帮着天子设计了一切。”

      “所以,你没有破镜重圆,不过是他弃军保帅!”

      “你,你,韦韦……”华阴死死盯着窗牖,一个挺身,大口鲜血喷出,身体落榻,再无声息。

      唯有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

      竟是人死而眼不闭。

      “阿母——”凄厉的哭声回荡在屋中,传出门外。

      屋外男人再等不住,破门而来,见得女郎回眸,半面被血溅,泪落两行。

      他扑去妇人处,千言万语都化作枉然,只伸手三合其眼,都未曾合上。

      “你阿母可有留什么话?”

      他还记得,韦玉絜功德台救驾的行径,却没有注意她拂袖推烛给华阴的动作,这会在发妻亡故后,见得这个同亡妻眉眼神似的女儿,心神更伤。

      韦玉絜摇首,“阿母没有来得及说,但我有话,要同阿翁说一说。”

      她给华阴脱衣,擦身,敛衣,话语在这些事宜中缓缓流出。

      从她七岁,到如今二十四岁,整整十七年的种种,当真说来话长。

      冬日西头的落日已经不见,暗沉的天空升起一弯残月。

      屋中天命之年的男人浑身颤栗,纵是早已将这个女儿归位他类,默认了她也是其中一员,但这还会亲耳听来,还是不堪面对。

      “是阿翁对不起你。”许久,他终于吐出一句话,“我不配为父,所以生辰之日,得天惩罚,果然报应不爽。”

      韦玉絜闻这话,噗嗤笑了一下,“那不是天罚,是人祸。也是女儿干的,你去地下,自个同韦氏的列祖列宗请罪。 ”

      韦济业不可思议地盯着她。

      韦玉絜云淡风轻,“华阴养出的女儿做这种事,有甚奇怪?”

      一句话,堵得他哑口无言。

      韦玉絜却只是深深叹了口气,跪来他身前,与不知何时跌坐在地上的人对面而视。
      将那件香绯红茱萸锦斗篷放到他手中。

      “您摸一摸,上头是阿母的皮,肉,血,还有她的气息,她最爱的桂花香,您闻一闻。”

      她伸出双手捧起他面庞,低声唤“阿翁”,吐出最后的话,“我前两日陪颂康王妃一行去城外游玩,在那处借查验为名,盗取了不少火药回来,放在那些小香包里,缝进了这件斗篷内。方才也不知怎么丢了魂,胡说八道,和阿母说,是您给我的火药,这一切都是你与我的合谋。”

      “阿翁,你说,若当真是你我合谋,好歹你就伤了阿母一个人的心。偏偏你没有与我合谋,这,你便伤了两个人的心!”

      “玉儿,好难过啊!”

      她将自己染血的半边面颊靠上父亲肩头,一手扣住他肩膀不许他挣扎,一手抽出他腰侧匕首把玩。

      锋利刀面,幽幽闪光。

      她翻来覆去地看,笑道,“您可是原本想要自刎于阿母面前,或者让她杀了您?如此也算全了你守护家族,又与之同死的念头?”

      “如此,她定会理解你,你们只是道不同,只是您更爱家族,而非不爱她。”

      “但是如今么,你瞧你联合了女儿炸死她,让她死的这般难看,你说你到底多恨她啊?她死前到底有多愤恨,眼都闭不上?”

      “我……”韦济业至此已经彻底溃散心神,应“是”与“不是”,都伤人。

      他清楚伤透了这对母女,尤其是这个女儿。

      便索性不去面对,干脆送她一程,只当从未生养。却不想被活生生扳回来直面于她。

      而她却只是将更浓烈的笑,洋溢在血迹未干的脸上,“罢了,不说了,总而言之今日是我活了这么些年,最痛快的一日。”

      女郎将匕首刺入他心口,执来他的手让他自己握住,作一副自戕状,尽可能将他往远离床榻的方向拖去。

      她说,“我要将你们隔得远远的,让您去了黄泉也寻不到她。”

      她说,“你最好在底下多多保佑我来日无虞。我若不安,你之今日便是韦氏阖族之来日。”

      她说,“真痛快啊!华阴死不瞑目,而你抱憾终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弑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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