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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妇人问,“我们能去哪?”

      男子道,“去凉州,往北走,去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这是在梦中,水雾迷蒙,茫茫一片,男人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但知道他们是谁。

      院子里刮过一阵风,带来远道上的驼铃声和漫天黄沙。他坐在庭院中秋千架上,听到也感觉到了,但没有睁开眼,只微微蹙了眉。

      倒不是因秋风微寒,风沙侵身,实乃梦醒了。

      自十数年前,在凉州姑臧的这个小镇上住下,他便总盼着故人入梦来。

      这些年,许是旧病新伤愈重,故人不忍,便时常入梦中伴他。

      男人睁开了眼,抬眸看层层茂叶林间盛开的一簇簇丹桂花。

      秋风瑟瑟,桂花金灿成片胜过西天的云霞,芳香更是冲散了驼铃的嘈杂和黄沙的侵扰,让这边地小院,生出两分中原的气息。

      这棵丹桂树,是他从长安府邸的琼华院里挪植过来的,幸得有一手栽种丹桂的功夫,精心培育了两年,终于将它盘活。
      如今,又是华盖亭亭,花香溢清。

      风渐渐大了,秋千架上微微晃荡起来,他转首扶绳,习惯性地看了眼身侧。

      身侧推秋千的人早已不在。

      只余风过,吹起他宽大的衣袍,他忍不住抵拳掩口咳了两声。咳得有些厉害,躬起了身子,呕出一口血。他从袖中掏来一块巾帕擦拭,连带一面铜镜不慎滑落在地。

      这些年,他总是随身带着一面镜子,这不是男儿惯有的举止。

      有一回,在府衙也这般不小心掉了出来,同僚见了打趣他。

      “崔思行,你怎像个妇人似的,随身带着这玩意。” 同僚将捡来的镜子递给他。

      这话让他不豫。

      他冷下眉眼,接来铜镜,默不作声地走了。

      那同僚是他这处的发小,张了张口,摇头叹气。

      缘何说是这处的发小?
      实乃他出生在长安,十岁那年因父亲官职调动,举家迁来凉州,在此生活了八年。十八岁时返回长安同指腹为婚的未婚妻成婚,又在那生活了十二年。三十岁时方重回凉州至今。
      发小便是他起初来凉州时结识的,两人志同道合,后来异地为官,也曾往来通信,交情匪浅。

      是故如今发小看他,总觉变了个人一般。

      漠然,离群,寡言,浑不似当年那个意气风发、谈笑风生的少年郎。

      细想也正常,长安十二年,任谁经历他那般人事,都得脱皮换骨一番。

      男人名唤崔慎,字思行,原是清河崔氏的第九代家主的独子。

      论起他,长安高门大抵会说是个难得青年才俊,当年未至而立便已经官拜三品,执掌御史台,清贵无双。凉州官场,会说是崔氏一族的翘楚,即便放弃了三品京官来此做八品小卒,这一晃十余年,又成一方五品官员。若非他自个行事低调,独来独往,少了应酬周旋,便是承他父亲的位置担任正三品凉州牧亦是绰绰有余。

      自然,在崔慎身上,最为人津津乐道又不敢宣之于口的,并不是官绩前程、门第出身,而是他的发妻。

      他的发妻,乃韦氏一族的嫡幼女。

      传闻韦氏女自小长在庙宇中,日日参拜观音像,是个吃斋念佛的绝色女郎。而实际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玉罗刹。

      先帝建安年间,韦氏女参与谋逆,杀人无数,草菅人命,尤其杀了当今天子的发妻、彼时的晋王妃,乃人人得而诛之的逆贼。

      原本已经被捕入狱,却为同伙所劫,后来是崔慎亲自出马,将其逮捕归案,送上审判台。再由其胞兄大理寺卿韦渊清全权监刑,在午门外被斩首示众。

      又因其罪罄竹难书,虽死尤为天子恨。其尸身母家不敢留,夫家未曾收,只被一把火被焚化,挫骨扬灰,散于灞河上。

      以警世人,安分守己,不生异心。

      当年此案涉及甚广,人数众多,史官落笔,其中对韦氏女之记载乃十一字:貌若观音,心比修罗,至恶也。

      而作为韦、崔两族的家主,崔慎与韦渊清,在此事件上大义当先,私情揭抛,是故阖族未曾再有人受牵连。

      只是崔慎到底受不住物是人非,故园旧地,又为安天子之心,消他猜疑之意,遂自贬官职,交出权柄,来此守边。

      这些年里,他只回去过两回。

      第一回是发妻胞兄韦渊清病逝,纵是没有这层关系,两家亦是世交,彼此袍泽之情亦在。他收到其子谴人送来的书信,遂赶回长安送其最后一程。

      第二回是生父崔堂过世,他送棺椁回长安。

      崔堂死于战场。
      那一年北戎犯境,崔堂作为经验丰富的老将领兵出征,营帐就驻扎在姑臧城外,崔慎为后勤。
      驱除贼寇的最后一仗,打了三昼夜,崔堂领兵直入北戎腹地,斩杀北戎王,自己亦力竭倒下。
      崔慎驱马寻找,翻遍尸骨,寻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抓着他的手,只道了一句话,“这么些年难为你了,好孩子!”

      转眼又是数个春秋,崔慎驻守姑臧,完全承了崔堂的风骨,将这道抵北的边境线守得固若金汤。
      因为他无妻无子,亦不愿再娶妻生子,绵延后代。是故天子放心用他,换言之用尽其才。
      他性子变了,独来独往,将精力和时间都用在了治兵和练武上。远能于万军之中射杀主将,近可徒手格斗暗杀。
      守边近二十年,威名传遍凉州边地,是崔氏的荣光。

      有人说,他如此拼命,是为洗去身上那唯一的耻辱,年少识人不明,痴恋韦氏女,差点将阖族倾覆;也有人说,他一生再无妻儿,实乃难忘韦氏女,是故连老母都不顾,扔在长安独来此地,不孝也……

      众说纷纭,不知真相几何。

      依旧坐在秋千架上的男人,沉沉看着地上的铜镜,看铜镜中自己,似见爱人模样。他走下来捡起,轻轻抚摸镜中人,瘦削苍白的面容上慢慢浮起笑意。

      侍者是这会入内的,带来一个送信人。

      是长安的信件。

      信上说,他的母亲杜氏病入膏肓,大限将至,唤他回家。

      他看着信。

      这是他驻边的第十九年,第三次要回长安。

      回回归故里,故人次第凋零。

      这世上,约莫就剩他一人了。

      然而他的笑意却愈发浓烈,是发自内心的笑。

      他们都不在这个人世 ,才是最好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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