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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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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蓝色随着马车的驶离模糊在视线之中,云赊月的脑海始终浮现着他的面容,决绝、悲伤。或许他心中做好了赴死的打算,又或许他联想到这场战争注定要让他失去些什么。左不过是生别离,死断绝,爱凄凄,恨悲切。
她见她的因果,他救他的苍生。
云赊月也不知这一去是何结果,但她不能自私地与人远走,哪怕只是作为一个渺小的子民,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羽朝的百姓处于水深火热,如她当年一般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行至宫门口,皇城却不像云赊月想象的一般混乱不堪,除却一众侍卫的尸体零散在角门外,竟是庄严依旧,甚至比从前更多了几分肃穆。抬眼看去,城中一众兵卫皆全副武装,列队伫立,黑压压地一片,气势恢宏,阴云密布的天却如同死寂。
她壮着胆子向前走去,兵将们竟不阻拦,只是沉默地列出一道,任她越来越靠近宣政殿的方向,耸立的殿宇在黑云的逼迫下光华依旧,四散的金色光芒成了这场战役里权势的证明。
远远地,她就看到了站在高台上的裴松。
长长的阶梯上立着她要寻找的人,此刻他正笔直地挺立在台阶之上,一双桃花眼睥睨众生,正是少年帝王一般令人心生寒意。
而台阶之下,真正的羽朝太子与他相视而立,手握长剑,狭长的眸尽是愤怒,金黄的蟒袍与殿宇的顶光交相辉映,不知这尊贵之色究竟是保护还是桎梏。
裴松瞧着云赊月步步靠近,原本的冷峻漫上无法藏匿的喜悦,他就知道云赊月会来,他一定要等云赊月来,见证自己得到这天下,大计成功,圆了这近二十年的梦想。
感受到裴松突如其来的情绪,裴寂转过身,看见了朝思暮想的一张脸。
是羽王妃,还是,枝和。
“枝和?”
云赊月与他对视,那镇定的模样终于让裴寂确定,她没有死,这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他险些丢了太子之位也要思念的人。
“兄长这时才认出来,怕是晚了些。”
言毕,裴松眼含春水地望着那一袭白衣:
“我早便认出,那是我的月儿。”
看着云赊月露出复杂的表情,裴寂心下了然,却仍旧不死心。
“月儿?她...”
裴松缓缓走下高台,一步一步走近云赊月。
“是,月儿。她是我五年前在街头救起的流民,原本是应国小官家的女儿,我救她,教她,我比你更早认识她,她却成了你的女人。你这个太子,平日里杀伐果断,战绩赫赫,连心爱的女子都不能光明正大娶为正妻,东宫那么多人,你有一人之下的权利,居然能让她小产,让她出走,渺无音信一等就是三年,你没有资格让她留在你身边。”
裴寂忽然觉得手中长剑变得那样沉重,他紧紧握着剑柄,注视云赊月的眼睛,渴望她给自己一句否认,可是没有。
“枝和,我没有...”裴寂摇摇头,眼角泛红。
“我一直在找你,没有保护好你是我的错,你一走了之,我怎么也找不到你,枝和...我很想你,为什么你消失得无影无踪,枝和...”
万人之上的储君竟也语无伦次地说胡话,高大的身姿一瞬便轰然垮下,如同被折断双翼的老鹰,只能哀哀地望着曾高飞的天际,如何呼喊,也不会被怜悯。
“殿下,我确实不叫这个名字。萧枝和,是王爷为我赐的名。”
说着,云赊月走近裴松身侧,这时才清楚看见,满城的禁卫早已成了裴松的私军,太子的兵马仅剩数千,其余万人死的死,降的降,裴寂已经没有胜算,她没想到这场预料中的场面竟然是如此的平静,没有前朝那样的伏尸百万,没有想象中的流血千里。
旁人都不懂,她明白。
裴松的全族浴血沙场,最终也倒在血泊,他想报仇,却不想变成和父亲一般残忍不堪的罪人,说到底,他的心中还有善念,而这一分仁慈,留给了无辜的百姓。该是他的,他要全部拿回来,不欠他的,他不会多要,天下如此,皇位如此。
云赊月,亦是如此。
“你把父皇怎么样了。”
裴寂沉沉开口。
“他从未疼过你我,对你的严厉决绝不比我少,事到如今没想到你还惦记着他的安危,这一点倒是和那个暴君不一样,和你的弟弟倒是相像。”
裴松挑眉,言语间有嘲讽,也有妒忌。
于裴寂而言,父亲是高高在上的英明帝王,定天下、斩奸佞、无有不能,他始终追着父皇的背影跑着,渴望得到帝王的舐犊之情,于是尽心做好这东宫太子,学着父亲年轻的样子,征战立威,每每立于朝堂,不过期盼一句赞扬。可童年至今三十载,频频抬头,只窥见父王对弟弟的疼惜和笑容,哪怕疾病缠身,也得不到一句怜爱。
若他们都没有,裴寂尚且能告诉自己,一切都是皇家父子该有的样子,孝悌之情,兄友弟恭,不过都是装装样子。可他把全部的放纵、溺爱都给了小儿子,叫这个长子如何欺骗自己。于是渴望半生,半生不得,希冀情分,情分不肯。
可与裴松相比,他又是幸运的。
起码,他的父亲立他为太子,对着外人始终维护他的嫡长子,疼惜他的母后,呵护他的弟弟,也是真心希望他继承大统,也能走上帝王之路。
可对于裴松而言,父亲,同时也是杀母的仇人。是这位给了他半条生命的父亲,囚困母亲一生,让她欢喜出嫁,病痛折磨,心如刀割,又亲手了结她本就无望的生命。空留一句奸臣妖妃,就给他原本该受人敬仰的母族扣上了莫须有的帽子,悔恨而终。他不敢奢望父亲能如疼爱幼弟一般将他抱起后高高举过头顶,给他寻常人家的父子之情,可他连爱都不能有,若有,便是背叛了外祖舅舅,背叛了为他而死的母妃,背叛亲眼看着这一切的,年幼的不弃。
只有恨能代替他的一切走向终点,只有恨。
生与死仅一念之差,于母亲而言是哀恸,于裴松而言,或许是解脱。
可偏偏他与裴竹影最相像,同样是深邃的桃花眼,脉脉却不含情,那挺拔的身躯,紧蹙的眉间,经年的心事,狠戾的手段,都出自裴竹影的模样。
他最恨他,却最像他,于是他不敢照镜子,不愿见铜镜中那深恨之人的眼睛,不愿记得身体里流着一半他的血,不肯承认继承了他的无情和自私。
“你杀了他吗。”
裴寂苍白地开口,即使是又如何,他无力改变这一切。
“我不会杀他。”
似乎情理之中的,裴松淡淡回答。
“死太轻易了,我会把他囚禁在最幽暗的地牢,让他自生自灭,让他在那不见天日的三分地里好好回想自己的一生,到底谁对谁错,我要让他对我的母亲族人忏悔。”
“若不能和我一样痛苦,就不算偿还。”
说着,猩红的眼紧盯着面前的兄长。
“而你,将会….”
“陛下!”
云赊月突然朝着裴松跪下,众人皆震惊于她刚刚的称呼。
“慎王将登大位,称一句陛下并不为过。夺嫡之争,改朝换代,可皇位终究是羽朝的皇位,帝王还是姓裴,那就请问陛下,先前您父皇对我的恩赏承诺是否也需作数。”
裴松望着面前的人,俯身欲将她扶起,云赊月却异常坚决,不但不起身,反而双手合并,垂地叩首。
“请陛下赦免太子之罪,饶他不死。”
墨绿的身躯向后退了一步,双手死死地握着,指甲嵌进血肉,丝丝血痕她看不见,朕朕痛楚他不在意,只是向她低下头,一字一字地问:
“这免死令,你是以什么身份向我求。”
见她不答,裴松伸手捏住她的下巴。
“回答我。”
“是羽王妃,是月儿。”
“还是东宫娘娘。”
云赊月咬着唇,下巴上的力道痛得她忍出眼泪,只是她也不知这眼泪是为何而流,她只是死死咬着唇,宁可裴松痛苦,也无法开口给他答复。她看着裴松极尽疯魔的模样,用力挣脱开他的手,从腰间扯下香囊,将其高高举起。
“臣妇书中有一信物,若陛下答允放过太子,臣妇愿与陛下交换。”
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打开香囊,从里面取出了一样东西。
是虎符。
裴竹影将大局的结果交给了她。历经乱世的帝王果然打得一手好谋算,他料定云赊月会来,更算准云赊月一定会尽力保全他的三个儿子。
唯有如此,裴寂和裴松才都能活。
“陛下现在下令,饶太子不死,保瀛洲不灭,这枚虎符我即刻奉上。”
裴松喘着粗气,看着已怒到极致,他满心愤恨他的父亲,既然早已预料他会反为何不早早将他扣押,要留他性命活至今日,像个玩物一样暗中操控,又如一个最卑劣的小人将虎符给了他最不能拒绝之人,叫他痛苦,叫他难以定心,又不得不抉择。
他没有再扶起云赊月,而是弯腰拿起她手中的虎符,闭上眼,一行清泪滚落在她手心,爱人的眼泪滚烫,灼烧她的眼,但不能改变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