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与吸血鬼》南火土

1、太阳和死亡

　　汐留出生于2034年夏季中旬的某个雾蒙蒙的日子，具体到哪一日不重要也不需要。
　　她的主人随手将她丑陋的出厂商标烧成了灰，即使在她心里她的出生日期重要，为了让自己好过些，她也只能告诉自己那只是一个数字罢了，与构成她行动的编码一样，根本没什么重要的。

　　汐留是人形的机器，跟电器一样，跟食品不一样，跟人有点一样。准确点讲，汐留是第一个D370型号的智能机器人，最上流的科技公司德雅科技公司生产的。依人类世界阶级的观点来看，她属于是出生地高贵的上流世界的一等机器人。

　　然而，第一个吃螃蟹的机器人并不怎么好，汐留有缺陷，或许是胸腔之内运输电力的电线打了几个蝴蝶结，致使她的电池耗损严重。

　　随后，德雅公司进行了D370型机器人改进计划，她成为了第一位和最后一位D370型的机器人。
　　改进计划改进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弟弟妹妹”们。她没捞到半点好处，反而是对她的情况雪上加霜了。
　　生产线上不会再出现供她使用的备用电池，这意味着她不是完美的机器人——她会死，她会带来D370型机器人的绝代。怀念她的可能只有冰凉凉的历史。

　　汐留的胸腔内装有两节电池：体温电池与储备电池。
　　体温电池是她通过触摸主人，以而获得热量，再把热量转化为供她使用的电量；储备电池，顾名思义，就是她得不到体温热量时，为她提供电量的电池。
　　糟糕的是储备电池一使用，只够支持三小时的。等到储备电池的电量耗尽，她就能与世长眠了。为了她的小命着想，她只能是牢牢守护住体温电池。

　　体温电池倒是个能良久循环使用的产物，根据精密的科学计算，体温电池的运行时长大概有一千三百八十七年——前提是主人会为她一直提供体温。
　　有限的人生总是短，日子数着数着就过去了，汐留不信任她的主人，她得时时刻刻珍惜她所拥有可移动的时间才行。

　　汐留的主人是第一个吸血鬼大王，寿命比天长，身躯比九寒天冷，提供的供电体温太磕碜了，幸好质量不行，数量能取胜。每日一拥抱，汐留就活力满满了。

　　在撕汐留的生产商标时，主人瞥到她的生产地是汐留，便给她取名为汐留。主人介绍他叫瓷丁，汐留以示尊敬，便称呼他为瓷丁大王。
　　瓷丁选择了她，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选择了他，只是因为他对她说：“你是我所需要的。”
　　机器人心动就是这么简单。

　　太阳总是带来新生，汐留是这么认为的。但是汐留不喜欢太阳，它的光彩和阴暗是对立的，让她感到烦躁。看到光明，她无法避免地会想到黑暗。
　　她喜欢下雨，即使雨水释放着会把她浇坏的惧怕，与瓷丁给她的感觉一样，她也热爱着种种雨天。
　　她弄不懂是为什么，原先猜测是雷电让她感受到生命的气息。然而，没有雷电的雨天她也是一样的喜欢，那便不是因为雷电了。之后她猜测这或许就是人类所说的越危险的越爱，换个好听迷幻的字眼叫：飞蛾扑火。

　　人类的所说的——更准确来说是熙留所说的。熙留是汐留接触最亲密的人类，名义上是瓷丁城堡的老管事，白发苍苍，消瘦如骷髅，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婆婆。

　　熙留也是汐留的启蒙老师，她教导了汐留很多，她是汐留最亲密的朋友和亲人。熙留是汐留的领路人，她总会教给汐留如何做，她会带汐留去逛街，带汐留去遇见问题和处理问题。
　　当汐留第一次自己一个人付款时，熙留鼓励了她，让她感觉到与人分享喜悦的美好。那一刻的情感，汐留会记忆一生。

　　熙留的话总是能打动汐留，比如有一次，汐留要急匆匆地闯出去给她的花浇水，熙留提醒她要带伞，她觉得用不着，因为她会在下雨之前赶回来的，熙留却说正在下雨，那她便只能带上伞了。熙留就是这么打动她的。可能比喻不恰当，有些怪异，但熙留能打动汐留的力量是具备的。

　　汐留爱熙留，她喜欢看熙留咀嚼东西吃，衰老的腮帮子一鼓一瘪，喉咙艰难地咽下一块块象征着生命力的食物，她觉得很神奇。汐留也感觉她跟这些食物没有什么区别，只有历尽千帆的老人会温柔地对待她。
　　“活到现在，你还有什么想要吃的吗？我很好奇。”汐留问。
　　“活到现在一身疾病，只有能吃的和不能吃的。”
　　汐留无动于衷道：“你好可怜。”
　　“维持生命本就是一件可怜的事。你不也是吗？”
　　“我是特殊的，我是机器人，我的可怜只是你们的可怜——你们感受到的可怜。”

　　熙留认为人和机器人是有不同的，但她更照顾着孤独的汐留的感受，所以她对汐留说：“我认为人没有什么特殊的，机器人也没什么特殊的。机器人与机器人之间，也没什么特殊的。”
　　机器人则是单指汐留这个机器人了，熙留没见过其他机器人。

　　熙留又对汐留说：“你唯一跟人类不同的是你没有自由，因为你有令你必须俯首称臣的主人。”
　　“我是在利用他。”汐留笑盈盈地说。
　　“不管是奴性，还是利用，你都失去了你的自由。”

　　汐留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自由，也不憧憬自由二字，但她想把乏味的机器人生涯过得有些快乐，更重要的是她想把熙留光荣地保存进她心里，所以她就把自由当做她毕生所追求的东西了。
　　一念起熙留，汐留就会想到自由；一念到自由，她就会想到熙留。汐留认为她的这种祭奠方式，熙留会感到幸福的。

　　熙留在城堡内总是在照看一个看不清丝毫字迹的牌子，这是她在城堡唯一的活儿。熙留每天都爬到山顶，擦拭那个半米高的牌子。每次擦拭时，她老爱说她很累了，汐留想不通一天只做这么点的活儿，怎么会累呢？

　　熙留也是汐留唯一的朋友，汐留喜欢她，愿意累一点，而让她轻松一点，自愿帮她擦牌子，但熙留拒绝了汐留，说：“我的累跟做的活无关，我只是到时候累了。”
　　汐留说：“累的时候就休息。瓷丁大王告诉我的，他叫我不必从早到晚打扫城堡。”
　　“我会的。到那个时候，我会对你说的。”熙留伸出皱纹纵横的老手，触摸汐留带有温度的脸颊。汐留闭上了双眼，好似处在一个灰蒙蒙的下雨天内，她很喜欢。

　　当熙留死亡的时候，艳阳照在她皱巴巴的脸皮上。汐留忽然发现，太阳不全是会带来新生，它还会带来很多，连阴天和她喜欢的雨天，也都是它带来的。

　　熙留死于心脏病。汐留其实有点对瓷丁主人疑惑，大街小巷中有那么多的人，关心熙留的瓷丁主人，为什么不为熙留抢来一颗心脏？
　　熙留是独特的，对汐留来说，她的眼中有一块位置是留给熙留的，让她去抢一颗心脏也是能够的。

　　“我不能。”瓷丁主人只这么对汐留说。他什么都没解释，脸上伤感的表情代表着他并不是对熙留的死毫无波澜。
　　哦！可怜的主人，汐留只能想，他太过于悲伤，而把抢心脏的事给忘了。

　　熙留死前对熙留说了很多话，她告诉汐留：“我很讨厌你——我本不想这么直白，但我想你貌似不具备理解隐晦表达的能力，在死前，我具备了坦诚我对你情感的能力。”
　　汐留没有想到，问：“为什么？”
　　“因为你在我面前。快点走吧，让我清静清静。”

　　汐留大大松了一口气，还好熙留说得讨厌的意思不是永远讨厌她。汐留不希望熙留讨厌她，非常不希望。
　　汐留接受不了熙留的讨厌，不是熙留对她有多么重要，而是因为熙留表现得非常喜爱她，汐留接受不了人类比她想象的更为复杂。
　　“你是要休息了吗？”汐留敏锐地问。
　　“是的……”

　　汐留被做成不能哭泣的微笑型机器人。当她听不到熙留的呼吸声，她先献上了一句对熙留的祝福，再是淡淡的心疼袭来，让她蹲坐在墙角。
　　她模仿着人类哭泣。她想到了熙留和她的种种，记忆最深的是她跟熙留聊自由。熙留那个时候的表情，温馨甜美极了，比美孚一号机油的味道还吸引她。

　　她突然自认为有血有肉了，与任何人都一样，她的血与肉也都来自于人。过程不重要，结果是那么回事就可以了。
　　她想要获得拥有朋友的权利，想要获得真正属于她的一些东西，不止是奴隶烙印，她相信，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拥有生命和幻想的她值得拥有。

　　她问：“我是否太贪婪了？”
　　她听到熙留的鬼魂回答：“不是，想做一个自由人，不是贪婪，是追求，最好的和最有意义的追求。”

　　瓷丁打着一把黑伞，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裤子，在这个时候从外道口来到。瓷丁的样貌很年轻，二十出头，面容苍白，身材修长，神采幽暗，具有久远的老贵族气态，是个俊美又忧郁的吸血鬼，比苍老的熙留还没有活人气。
　　他听到了汐留比一群狗乱叫还古怪的哀嚎，问：“你在做什么？”
　　汐留顿时停下了所有的模仿，像个机器人那样摇了摇头，望着黑沉沉的伞下她的瓷丁主人。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哭泣是没有人能看出来。

　　熙留死后，汐留认为她已认清现实，知道她有多大的力量，从不认为自己特殊，从不自怨自艾，从不自暴自弃。她热爱生活，珍惜见到的每个人。她自我感觉她让每个人都如沐春风。
　　但她还太年幼，她以为她已经拥有痛苦了，已经能够放心大胆地向前闯了，已经没有她怕的了，因此在一些事情的处理上，她堪称胆大妄为，具有出乎意料的冒险精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