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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何物朝向死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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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
与仙舟高悬着的人造恒星所散发的柔和光亮不同,这里的光照是暗沉压抑的深红色,深红的光驱散不了大地上弥漫着的雾气,显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
浑身是血的身体被人从高空中丝毫不留情面的打落进地面,砸出的坑洞中尘土飞扬。
骨头碎裂的咔嚓咔嚓声让人头皮发麻,不由怀疑起那道人影真的能在这强烈的撞击下存活吗?
尘土散去,坑洞中的高大男人低垂着头,那头杂乱的藏蓝色长发盖住了男人的神情,整个人只余死一般的寂静。
痛苦……
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他已经近乎晕厥,但大脑却不受自己控制的在丰饶的“赐福”下愈发清醒。
断裂扭曲的骨头在体内古怪的重新生长归位,筋肉分裂生长着交织在一起,极其不科学的填补着中间被砍下的血肉,但这违背人体规律的生长所带来的疼痛却比先前更加剧烈。
“拿着你的剑,站起来。”
女人冰冷无波澜的声音在耳边传来,但使人晕眩的疼痛让这句话似隔着一层迷雾,朦朦胧胧的听不真切。
——直到透着寒气的长剑洞穿手掌,将他的手钉在地上,溅出一片猩红刺眼的血花。
不是他曾经为女人打造的那把剑,而是另一把通体散发着寒气的冰剑,这把由镜流自身凝聚出的剑和她本人一样冰冷又锐利。
十指钻心的痛楚让男人浑身紧绷,但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泄露出一丝哀嚎,只有稍显紊乱的呼吸声昭示着他还是能感觉到疼痛的活人。
哪怕如此痛苦,男人还是不可抑制的想起了已经快要记不清的往事。
破碎的记忆中,意气风发的天才匠人在镜流荣任剑首那天,一身黑衣狂傲的负手将剑投掷到镜流面前。
「我造的剑,唯有罗浮云骑剑首方能诠尽真妙!」
镜流当初对应星的第一印象就是狂傲的小鬼,明明是被步离人的军队打的国破家亡,被逼的逃到仙舟的丧家之犬,但骨子里却又带着压不垮的傲气。
现在一看果真如此。
黑衣白发的男人微抬着头露齿一笑,语气间的自信与高傲使得周围人一时哗然,但却没有人站出来反驳他的这句话。
因为这是事实,应星确实是有自傲的资本。
天才匠人应星虽身为短生种,但在锻造发明中的天赋却是世间罕见的高,小小年纪就获得了仙舟长生种匠人的认可,拜入了铸炼宫主人——怀炎门下。
之后更是在比试中摘得颁授给工造司之首的「百冶」头衔!虽然其他人很不甘接受这一事实,但由应星锻造出的兵器,确实令那些比他要年长几百岁的匠人望尘莫及。
不过很可惜,工造司不会让一个短生种的化外民成为他们的头领,应星的「百冶」头衔也不过是个虚名,成为了千百年来唯一一个有名无实的「百冶」。
镜流将插入地面数尺,只余剑柄留在外面的支离剑拔出,拿在手上轻巧的舞了个剑花,剑锋铮铮的空灵鸣吟声响彻试剑台。
[倒确实是把好剑。]
过去的声音在手掌愈发剧烈的疼痛中逐渐远去,男人的喉咙间终是溢出了些许颤抖的气音,但还未出口便被他重新咽了回去。
这是他活该付出的代价……
为了自己的无知与傲慢,为了死都不得安宁的白珩,为了那些受他牵连的无辜之人……
“站起来!”镜流的声音又冷又凛冽,仿佛能只凭言语就凝聚出锐利的冰刀。
她确实是能的。
此时的镜流早已算不上正常人,从她堕入魔阴的那刻开始……
此身——已然为剑!
应星握住几乎将整个手掌砍断的长剑,冰冷的温度将周围的血肉冰冻,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似野兽般的低吼,硬生生将黏连着皮肉的冰剑拔出!
鲜红的血液随着剑的拔出挥洒在这片大地,溅落在颜色一模一样的彼岸花上,又被贪婪的花朵吞噬吸收。
至此,再看不出任何血液存在过的踪迹,只余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弥漫鼻腔。
红色的天、红色的地与红色的花,这个世界的一切都鲜红的如此刺眼!
若是驾驶着星槎远看这座星球,就会看到一块扭曲的红色椭圆肉块——就仿佛一颗停止跳动的心脏。
应星用颤抖着不停流血的右手,强硬的将左边已经开始畸形生长的手臂扳了回去,咔嚓一声响后,那处重新断裂又自发开始修复的手臂处,再次传来几乎已经麻木的疼痛。
挥剑……
抵挡……
死亡……
应星已经不记得自己死过多少次了
他本是不上战场的匠人,虽也会些剑术,在普通人中称得上是能打,但对上丹枫镜流这种一流高手的战斗力,就完全不能比了。
记得当初第一次切磋时,小景元还惊讶过应星一个短生匠人为何还会剑法。
应星想着自己第一次制造出的改良版MK1号金人暴走时的样子,眼神飘忽的轻咳了一声,随便扯了个理由。
[匠人间的交流难免会遇到双方观点相悖,这时候直接上手会比用嘴辩驳省很多事]
当然,应星说的这句话也不是为了糊弄景元说的谎言。
按工造司那些匠人的说法就是:阁下若实在不赞同我的想法,在下也略懂一些拳脚。
朱明仙舟的工造司里虽是一群只负责锻造,不用上前线打仗的后勤匠人,但毕竟也是仙舟人,虽然没有曜青那群整天“战斗!大捷!爽!”的战斗狂那么夸张,但内部也确实是挺武德充沛的。
当然,应星没经历过这些。
他毕竟是个短生种化外民,年纪都还没仙舟人的零头大,那些高傲年长的仙舟本地工匠根本就不屑于与他为伍,更别说是主动来听他的锻造思路,并和他争辩理论了。
应星会主动去学些防身的路子,也完全是因为他幼年的经历。
他曾亲眼目睹朋友家人被入侵部队的武器洞穿身体,而年幼的自己只能蜷缩在倒塌的废墟里,目眦欲裂,无能为力。
从灭亡的故土逃到仙舟后,他好运的因为天赋被怀炎师傅收为了弟子,从此能够锻造出强大的武器。
但还不够,应星仍清晰的记得自己面对敌人时的无力,所以他继续压榨自己的身体,将休息的时间越缩越短,只为了能多学点本事,在未来的某一天不会再因为太过弱小而无能为力!
但人的能力终究是有限的,应星的变态天赋大概全点在了锻造上,剑道天赋虽不错,但比起他的锻造天赋就显得有点黯然失色了。
况且普通人类的身体又比不上仙舟人被赐福过的身体。
虽然应星单挑能把一大堆仙舟人按在地上打,但一个脆皮要是真上战场和那群自带恢复技能的丰饶民打,那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所以当仙舟与丰饶民的战斗打响后,应星一直负责的是后援,从来没有亲自上过战场,他造出来的那个MK10086号金人倒是在战场上所向披靡。
也正因如此,他连白珩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在听到白珩死去的消息时,他几乎是呆滞的,他又想起了曾经面对屠戮父母的丰饶部队时的无力感。
应星的感情是内敛的,他从未承认过自己早已将这个整天大咧咧笑着的狐人少女,当成了姐姐一般的存在。
但白珩死了。
应星当然知道战场上的一切都瞬息万变,但他从未想过,自己身边亲密的人会死的那么突然。
云上五骁的五个人能在仙舟闻名,自然是因为他们都是各个领域中当之无愧的天才。
所以一个天才,怎么会那么突然的死去?以至于连一个稍微完整点的身体部位都没有留下!
只有几根头发和几滴血……
画本里说,善恶到头终有报,罪大恶极之人会被天道惩戒灰飞烟灭。
但现实里,往往是好人英雄没有什么好下场,反而是那些不停入侵攻打其他星球的丰饶民活的滋润!
哼哈哈哈哈哈!丰饶的赐福!
身上时时刻刻传来的疼痛已经从最开始的难以忍受,变成了此刻呼吸般的家常便饭,应星再次闭上了眼。
死亡,究竟何时能至?
“记住了吗?”镜流凛冽的声音再次响起。
记住什么?
因为长久的疼痛而略显呆滞的目光对上镜流冰冷的血色瞳孔中,他的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人仿若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
他听不清,他记不住,他背负着罪孽却无法偿还,他被死亡抛弃,痛苦的困囚在生命的活跃中。
死亡……何时将至啊?
“记住死亡的感觉,带给他们。”
镜流没有等待应星的回复,这没必要,也没有用,她只需要用极致的疼痛,将这句话刻入对方的骨髓。
血色翻涌上眼底,应星呆愣的盯着地上那曾杀死过他一瞬的剑。
剑身已经断成两截,残破的躺在血色的泥土中。
他的心中竟不免可笑的对着这个死物生出了艳羡。
连没有灵魂的剑都能迎来宁静的死亡,却唯独他——只能永远的沦陷在生命的痛苦泥泞中!
倏忽的恩赐,丰饶的永生,哼哼……哈哈哈哈哈!!!这哪是什么赐福啊?这明明就是……诅咒啊!!
何物朝向死亡?
“起来,让我再杀你一次。”
于是他又趔趄着站起身,提剑再次向死亡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