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6、锦笺 ...

  •   宫学里的事被太子以这样的方式收了尾,过后就有零星的传言,说尚书之女杜德琳不入上目,指派教习的时候在皇后处输了一阵,如今太子这儿又明里暗里落了个灰头土脸,以后指不定还有什么更落魄的呢。这样的话也传到了徐若媛耳里,她愀然作色,嗔着传话的人一派胡言,严词顶回去了。过后藏头露尾地学给瑶筝听,叹息,“杜姐姐那样的人她们也能糟践,真不知是眼瞎了还是心盲!”

      瑶筝听了先也生气,连声追问是谁说的,她要去好好教训教训那在背地里捕风捉影、乱嚼舌根的人。徐若媛拉住了她,好气好笑,说后宫里头数千人,你能挨个查问到?不若给杜姐姐提个醒儿,让她知道,以后小心些也就是了。瑶筝听了她说的,冷静下来,想了想,释了怀,“由她们说去吧,我就不信她们还敢把这话说到杜姐姐面前——既然不敢,还是她们自己疑心生暗鬼,那就让她们自个儿哄自个儿玩儿吧,杜姐姐才不耐烦搭理她们。”口中如此说,到底还是怕给德琳添堵,这些话始终未在德琳面前提起,徐若媛也莫可奈何。

      那时候瑶筝不知德琳就算听到了也不会怎样:她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如何还会被无稽之谈左右?旁人以为她该暗自神伤的时候,她却时不时微笑,叹天意难测——想不到竟是魏夫子的发难助她解开了一些心结,也迈过了和元沁之间的坎儿!

      这一日她正在教元沁下棋,东宫来人,说太子殿下请杜教习即刻过去,一看元沁神色不对,赶紧又加了一句:听着是和平卢有关——这传话的人竟是上次来过的那个,显然是被元沁阻拦怕了。德琳一听“平卢”哪还会再耽误?告诉元沁“是舍妹的事”,跟着来人到了文华堂。一眼看到元成案上的鸽笼,不觉惊喜交集,“真的可以千里传书?”

      元成笑而不言,拿起案上的缄札递给德琳。德琳看看鸽子再看看长短几乎与鸽子等同的缄札,未接。元成忍不住皱眉,“你怎么还怕我诓你?”不由分说把缄札塞到德琳手里,“四小姐给你的。你看不看?”

      德琳岂会不看?展信一阅才解了疑惑:容琳确是飞鸽传书回来了,她不知德琳已入宫,且鸽子的脚管也装不下长篇累牍,故除了爹娘,并未单给哪一个写信,只在给姊妹们共同的信里问了各人安好,说她自个儿已适应了平卢的风土,请众人放心。末尾淑琳说飞云家里留下了,流墨就请太子带回,给二姐姐和三姐姐说体己话用。又说听太子说二姐姐在宫中行事有度,尽显大家之风,大娘很是欣慰,家下众人亦都深以为荣,望二姐姐且谨且慎,勿负皇家圣恩为盼。

      这后一句显然是家中长辈的话了。德琳慢慢摺好信笺,想着容琳、淑琳、家人,一时有些恍惚……半晌回过神来,见元成负手立于窗前,也不知冬日的院落里有什么能引得他那么专注。闪念之间,心中微动,约略猜到他此举的用意——他是怕她会见家书而落泪吗?沉了沉心,启唇,“殿下到过德琳家中?”

      “是,”元成未回头,“鸽子认旧巢,先回的宫里。你放心,我已叫人去另加训练了,飞云下回就能直接到你家中。”

      “殿下……”
      “别说应不应该的话。亲为信使是我当初自己许诺的,你总不能叫我言而无信。”元成知道德琳要说什么,先拦了她的话。转回身来,认真地望了她,“况且,就算不提我和昊琛的情分,为戍边将军安家绥后解除后顾之忧不也是我这太子的分内之事?”

      他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德琳也无话好说,只是一想起他竟自个儿去了她家里,心里总是怪异得很……元成见她像是神不守舍的,也觉诧异——他再怎么精明,还是无法对女子的心事完全了如指掌,“你不给容琳回信么?”

      “呃,回。哦,谢殿下,德琳这就回去写,德琳告退。”她屈身行礼。

      “好,你去吧,等你写好了再送过来,或者着人叫我到寿昌宫。我再教你怎么用脚管,怎么放鸽子。”元成和颜悦色,一点儿也看不出没好气儿,只不过一下就能听出来而已。他话说到这份儿上,德琳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元成瞥了她一眼,自顾去了案后,“杜教习要是不嫌弃的话,本王这儿的笔砚你或可将就一用。”他把案上的鸽笼提起来放到了地下,觉出身后的人未动,回身“啧”了一声。

      德琳低头抿唇,顺从地过去坐下,这才发现案上镇尺已压着裁成巴掌大小的纸,看样子就是极薄极韧的,笔架上不用说也是写小字专用的微毫。德琳有些愣怔地看了看这两样东西,未抬头,未言语,默默执笔在手去蘸墨。元成见此笑了笑,自到一旁看书去了。

      把许许多多的话在心里滤了一遍又一遍,德琳慢慢地落笔,“三妹芳鉴:长别久离,见字如面。你我同在家门之外,心同彼此,不需赘述。愚姊一切安好,惟愿三妹诸事顺遂则无牵挂也。纸短情长,三妹慧质,当知愚姊笔端未尽之言。切记珍重,珍重。”

      头一次在这么窄小的纸幅上写字,德琳虽仔细斟酌着写下来。到底算不到那么精准,全写完了才发现还能空着两指多宽的地方:天头地脚差得太多,实在是不好看。犹豫着要不要另写一张,却见元成放下书望过来了,索性不格外费事,移过镇尺来比着,欲将多余的纸边儿裁掉。元成却制止了,“等等!未写满?”

      “唔。”德琳不情愿地承认。

      “那正好。我正好有事要告诉昊琛。”德林还未明白他要做什么,他已过来站在她身后,探手取了笔,“你写的那些要怕我看你就先挡上。”他提笔蘸墨。

      德琳未动——她已僵住了:元成一手拄在案上,一手绕过她悬腕写字,饶是他个子再高,那也像是把她整个人环在怀里,她只怕轻晃一下头都会碰到他,如何还能有大的动作?元成却像未觉出她的局促,自顾自地写:宫中主薄喜得麟儿,烦请代告崔程氏家人。

      他仿着德琳字的大小写蝇头小楷,自然就快不了,德琳屏息静气地坐着,眼中是他修长的手、挽起的袍袖,头顶是他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这一刻已不是如坐针毡,而是她遍身都裹满针毡!好容易熬到他搁笔,正要偷换一口气,元成却又伸手去取案侧的绵纸,依旧是一手拄案,一手绕过德琳,且身子更低俯了一些,几乎都靠在她身上了。德琳忍无可忍,猛地扭过身子,两手同时使劲儿往外一推,“殿下,您一定要这么逼我么?!”

      雍容大气有口皆碑的杜德琳平生再怎么恼羞成怒也不曾有过如此孩子气的举动,元成猝不及防,被她推得倒退了一步,惊笑不已,举着手里的绵纸一脸无辜,“我不过是要吸掉多余的墨。”竹纸韧性好,吸水性却差,不易干。

      德琳瞪着他,说不出话——她明知他在强词夺理,却无从反驳,顿了一顿才硬声道,“殿下只需明说,德琳自会照做……”停下来,发怔:元成正把手里的绵纸递到她面前!

      放弃跟这心思跳脱的太子斗气,德琳回身另取了纸,身形僵直地逐字去吸浮墨。元成在她身后笑不可抑,可看看浑身散发着峻拒气息的人,不敢再撩拨她,自捏了谷物蹲身去逗笼中的鸽子了。好一阵才听德琳道,“这主薄是什么人?”他喜得麟儿为什么要告诉昊琛?

      元成伸掌让鸽子从他手中啄食,讲了崔浩、涣云如何跟他上京、沐云又如何留在平卢的事,如今涣云平安生子,及早告诉沐云省得她牵挂——冬季关外驿路不畅,要等信差传讯可不知误到什么时候了。德琳听了原委,轻笑,“想不到殿下也有这样的心。”

      “什么叫这样的心?”

      元成忽然站起来,德琳不由在座中往后闪了闪身,元成却更隔案迫视着她,“什么叫‘也有’、还‘这样的心’?”

      他神情中的警告意味甚浓,似在说“你最好小心说清楚,否则可别怪我不肯善罢甘休”。德琳眸光微凝,觉出自己话中的破绽,却只是蹙眉,“殿下请坐下说话。”

      元成看看她,不说话。德琳在他带些戏谑的眼神儿下才醒觉他的座处还被自家占着,暗嗤了一声,起身离案。元成却只站在原处,好整以暇地接着问她,“又在想怎么敷衍我?”

      “怎会?只是以为殿下一心都在庙堂,未料到也会在世俗人情处留心而已。”气不过他那种像是算准了她的笃定口气,她偏直言相告。

      元成顿了顿——显然是无法把德琳的话当成颂扬来听,眸色几转,终是笑了,“我不过是举手之劳,倒引出你的感慨。不过话既至此,德琳,我却想要问你:要不然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他的样子像是随口说笑,听在德琳耳里却是别有意味,心中警惕,口中并未停顿,“殿下又何需问德琳?谁人不知太子殿下英才天成,五岁诵诗书,七岁通文赋,精于骑射,擅辩音律,胸罗锦绣,宏韬……”

      “好了,”元成叫停,“我问的是你以为的……”

      “天下人之见即为德琳之见。”

      德琳答得干脆,元成被堵得无话,忍耐了一瞬才眼瞅着她道,“你说的是太子元成,那么‘我’呢?”

      这话古怪,德琳挑眉——你不就是太子、太子不就是你么?

      元成看着她,慢慢地道,“心性傲然洒脱,视宫禁为束缚、避之唯恐不及的是德琳;循规蹈矩,只求在宫中不行差踏错、言行谨慎的是尚书小姐。在我看来,此德琳并非彼小姐。
      ”
      德琳明白了他的意思,却忽然被这几句话触动,油然就是一声轻叹,“殿下,我既是我,又何能非我?尚书小姐和杜德琳本为一体,并不能分出彼此,殿下……也是一样。”殿下也是一样,既是太子亦是“我”。

      “德琳,你……可曾后悔过出身?”

      德琳面上的落寞极浅极淡,元成却感同身受,一瞬间忽忘了初衷,低低地问了这么一句——如若不是尚书小姐,她或许就不必违拗本心入宫,那么她,是否那样希望过?

      元成隐隐的不安令人费解,德琳讶异抬眼望他,眉目相接处,两人都有些怔怔的,稍一瞬,德琳轻笑,“殿下,人若贪得无厌是会招天谴的。”见元成狐疑,她笑意通透,“德琳是个贪图安逸的人,幸有今世的出身,才不需为柴米油盐酱醋茶劳心费力。若又要安享琴棋书画诗酒花,又要抱怨琴弦伤手、棋技劳神,书累眼目画污衣,那岂不连上天都要恨我刁滑?”

      元成静了一瞬,作势拊掌,“此时若有酒,当与你共浮一大白。”

      德琳淡笑——她所言不过是素日里抱持的念头,实不觉有何特别之处,元成的赞赏令她无言以对。元成倒是愿为她解惑,“世人都愿意有个好出身,只是太多人愿意要的是好出身带来的荣光和声名,却不肯一便接受那些与出身相对应的约束和烦恼,一旦不如意了,便抱怨出身误人,声称宁愿生为凡夫俗子,过寻常的日子,真是……故而能不落这窠臼的……”他不说了,虚环了指掌为“杯”,对德琳举了举——德琳所言并非他最希冀的结果,却足够令他安心。

      德琳莞尔,正待开口,却见元成笑意略收,向着殿外道,“何事?”德琳这才醒悟她刚刚儿听到的“叮然”一声是内侍拉动了传音金铃——这是有要事禀告之意。

      内侍领进来的人竟然是史姑姑,未看德琳,直接向元成行礼告罪,说沁公主有急事找杜教习回去,请太子殿下恩准。元成望了望德琳,未动声色,“沁公主有何急事?”

      史姑姑低头回话,说是夫子要查问的功课上的事,急等杜教习回去指点。元成点头,问还有别的?史姑姑略迟疑,说有,公主还有本棋谱是杜教习收的,必得她回去才能找着,另外公主说……

      “你先下去候着吧。”元成蔼然。等史姑姑无奈地退出去了,他问着德琳,“这是哪一出?”
      德琳摇头,“不知。”

      她口中说不知,心底的暖意可是一丝一丝地漾到了脸上,元成见了如何还能信她?带着笑睇着她道,“你是自己招还是等着我逼供?”

      德琳不服,道“我这半晌一直在殿下这里,如何能知公主要做什么?殿下就算再怎么逼,我可还是不知!”很怕不能蒙混过去,明是无赖她也偏拿出大义凛然、威武不能屈来,元成见了恨得牙痒痒,有心要整治她,却知天时已失——除非他能不顾忌外头候着的史姑姑会不会起疑。瞪了德琳一阵,他哼声,“现在沁儿站到你那一国,我倒成了恶人了?”他猜到了元沁打发人来应是怕他会为难德琳。

      德琳低眉忍笑。元成悻悻,“就算要替你撑腰,她用不用得着这么急?活像我能吃了你似的!”话落,眼神儿忽一直,顿时咳了两声。

      德琳不解他怎么像被自个儿的话呛着了似的,抬眼,对上元成又像是狼狈又像是懊恼又像是……又像是什么她也说不出,总之就是很怪异的苦笑,眼神儿倒是柔和得很,“罢了,你……回去吧。”不情愿,可不能不放她走。

      德琳停了一停,目注书案,“那个……”

      元成顺着她的视线望回去,知她是在问给容琳的信,“交给我就好。或者,你怕人看要自己折起来才放心?”

      德琳瞅他一眼——他在她身后站了那么久,她不信他未看,偏这时候还能装君子,“德琳想学学怎么放飞信鸽。”

      “以后再教你吧。”元成摇头,“早教会了徒弟,可就要饿死师傅了。”

      他这么说了,德琳不好强求,蹲身行了礼,自出去找史姑姑。两人方出了文华堂,史姑姑便拊着胸口吁了口气,见德琳好笑地望她,难为情道,“我生怕太子殿下不放人!他要再追问我可真不知说什么好了,你也知道,公主找的那些借口……哪能瞒过太子?”

      德琳笑着教这老实人,“你就推说不知是什么事儿不就好了?”

      史姑姑摇头道,“太子哪是那么好糊弄的?我要真那么说了,他能笑笑地叫我回去问明白了再来!”见德琳哑然,就把她所知的太子一些令人苦笑不得的手段学给德琳听,德琳边听边揣想那位殿下当时当事的眉目神情,叹笑不已。及至听到一阵琤瑽的琴声,才发觉已回到了寿昌宫中,收拾了心绪细听那琴声,忽觉有异,问史姑姑道,“这是谁弹的琴?”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锦笺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