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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志同(下) ...

  •   德琳在元成面前向来都有礼而疏淡,如此时这般言语轻快实在是前所未有,元成一下就察觉了她的变化,却还不知是自个儿无意中解了她的忧烦,一面诧异着,一面可也止不住心中欢喜,只是怕惊了她、又对他拿出退避三舍的态度,故还是一脸置疑,“连魏夫子都叫你驳得哑口无言,你还怕收服不了沁儿?”

      “对魏夫子我可以据理力争,对沁公主……我也能这样子吗?”

      “你……”元成审视着露出了一点点儿无奈的德琳,试探,“你这是在向我求援?”

      “殿下,”德琳张目,对上元成像有所期待的眼,忽有些气息不畅,微偏开了脸,“殿下已经指点过了,是德琳愚钝,至今未能学以致用而已。”

      冬至夜里,元成告诉木槿,说和元沁相处要“反其道而行之”,隔着许许多多相干不相干的的人,她知道那是他说给她听的——没有根据,可心里就是知道他是在提点她。她一直都想着要装作一无所知,却不料今日自己说了出来,而说出来了,竟也不觉得有何不妥。

      元成静了一瞬,之后才像喟叹一声,低语了一句什么,德琳模糊听着是“你还知道啊”,抬眼要再辨别一下,却对上元成清朗的笑颜,“你要说愚钝,怕无人敢以敏慧自居了。”这又是元成寻常的口吻了,德琳于是觉着那声低喟定是她听错了。

      微微欠身,便要如惯常般谦辞,却都要启唇了,想起他不待听她那么说话,略转念,便只欠身而未出声。元成是一直看着她的,自未错过她眉目间的迟疑,只是连他自个儿也未料到的,这一眼看去竟似已看清了了她心中转过的念头,只觉得心底一暖又是一漾,暗叹总算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竟终于知道要顾及他一些了!轻咳了一声,才又续道,“只一样,我怕是要让你失望了。”见德琳的眸中透出讶然,略觉遗憾地把话挑明,“沁儿的事。我说话她倒是听的,只像你说的,她不是能被压服的人,我要出面的话,怕是治标不治本……”

      他说的是实情,只不过并非全部——有些打算他并不预备叫德琳知道,好在德琳本就未做他想,一听明白他的“失望”是从何说起,便急忙道,“殿下请勿多虑!沁公主的事……德琳往后会更尽些心力,古语说‘精诚所至,金石……’,殿下,您?”他瞠目而笑是何意?

      元成兀自还在笑,前人的一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在心间和唇舌间滚了好几个来回,到底不能告诉德琳,眼见她被笑得茫然继而容色变冷,是要恼了,这才又咳了一声,拿出了庄重的声气,“看你这样子,我就放心了——你要是受不得沁儿的委屈,要打退堂鼓的话,我、连带皇后娘娘可都要为难了。”

      他这说辞与他此前的楞笑实在难以贴合,德琳却也无话可说:她总不能当面戳穿他、说殿下您这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吧?况且,眼看着宫墙上映着的日影儿渐渐拉得长了,还有桩正事不曾定论,看太子殿下的神气,一时半会儿只怕都不会说及,她委实不能再跟着耗了,“殿下,德琳斗胆,请问德琳要如何向魏夫子赔罪?”

      元成恍了恍眼,似乎这才想起他把德琳留下来是为了什么,含义莫名地睨了她一眼,道,“你怎么认准了是要你赔罪?”

      德琳垂睫笑了一笑,“他是年资深厚的夫子,我是新进的教习,从情从理,都没有叫老人儿给新人低头的道理。”除非那老人儿就是时运到头了要被罢黜弃用,否则天家断不会扬新抑旧——别的不说,至少不能令旁的老臣工看了生出兔死狐悲的感慨,白寒了他们的心。

      元成闻言眸光渐次深邃:他知她见解不俗,倒也不料她能把事情想得如此清楚,再要赞她反显得是轻看她了,“听着有些不甘不愿的……即便真去赔罪了,你心里也是不痛快的吧?”

      德琳默然。

      元成道,“那么今日之事,你是觉得你并无可反省之处了?”

      “……德琳不该逞强辩驳魏夫子,毕竟女子无才方为德,德琳会谨记……”她从元成的话中听出了些微的不以为然,不知怎么就生出不快,口气又生硬起来。

      “什么话?!”元成张目之中已知她在赌气,一口截断了,“这样的话你也能听进去?还谨记?”

      他的不以为然较前更甚,德琳却听得心中微微一动,面上倒是淡然,“殿下,那是贤者之言……”

      “贤者?”元成直似不屑了,“要这么说,那曹大家、易安居士、长孙皇后等等都是无德之人了?什么无才是德,那不过是些不才之人怕被有智识的女子抢去光彩,假托了纲常道义的话来压制闺阁中的奇才,好让庸碌男儿能遮羞而已!偏有一味强调男尊女卑的人要把这奉为圭皋……怎么,我说的有错?”你做什么用那样的眼神儿看我、不认得我?

      德琳错开了视线——连她父兄在内,她平生也很识得一些见识卓然的男子,却无一人说过这样的话,字字句句都像说到了她的心里,令她直想在心中击节而赞了,“殿下真是好……”,想说“殿下真是好心胸”,却忽想到这“殿下”是当朝太子,她要真那么说了可就是逾矩不尊了,“殿下方才说到反省,不知可否明示一二?以便德琳往后引以为鉴……”

      “……好啊,”元成先审视了德琳,见她容色平和,确是诚心请教的样子,倒乐见她如此,一口应承了,痛快直言,“今日你说的那些话确是令人耳目一新,至少甚合我意,可要论到这件事本身……德琳,你觉不觉着自个儿急躁了些?”

      德琳闻言妙目微凝,却只是肃颜望他,元成道,“你和魏夫子间论不到尊卑,长幼之别可还是有的,况且你也说了,他是老,你是新,那么在人心常情里,你觉着幼者、新者与你口中的‘老人儿’起了争执,谁更易遭致诟病?”

      德琳的长睫一闪,低垂下去,未语,元成等了一瞬见她还是缄默,便又往下,“或许你会说那老人儿就没有错吗?他们要没有错怎会激得后辈宁肯冒着‘不敬’之名也要与之相争?可德琳,你要知道,老人儿之所以能成为老人儿,他们也是一步步历练才有今天的,声望、人脉都是从无到有一点点儿积累出来的,如今他们比初出茅庐的人多享有一些礼遇,从某种层面来说不过是对他们往昔种种功劳、苦劳的一种回报。这样的情形下,老人儿若非太不自重触发众怒,或者品行上有大瑕疵令人不屑与之为伍,通常旁观者对他们的错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反把后辈的‘不敬’挑出来,口诛笔伐——不是旁观者都有多耿直,而是他们中的新人还没有资格说话,而有说话资格的正是、或正在成为‘老人儿’……魏夫子其人,虽呆板古怪些,却并无更多可被人非议处,故而……”

      故而魏夫子仅凭他“老人儿”且并非恶人这一条便占了先机,而她在开口之初已注定是授人以柄,德琳苦笑,对元成躬身敛衽,“德琳铭记殿下教诲,往后……”

      “往后要闭目塞听、诸事不言吗?”元成倒是清楚她打的主意,一口点破了,“这时候赌一口气容易,往后在宫里的朝夕日夜你能……”望望德琳,轻叹了一声,“我说这些是想叫你知道凡事不光有对错,还有时机、人心向背的考量,要忍得、等得,勿为了一时快意做那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你却想到哪去了?”

      德琳不语——她先以为他明知她的不平还要冠冕堂皇地指摘,只觉得跟他再无话可说,谁料他却是为了提点她,那她……想想却益加的无话可说了。

      德琳口中不言,面色却有所动,元成知道她这是听进去了,索性再多讲一些,“德琳,这对你未尝不是好事:若这事不了了之,久后当不了有人说还是你的不足,不然怎会连这点儿不快都圆融不过去,反之,你向魏夫子赔礼,不管结果如何,人都会觉得你谦逊识大体,不……”

      “殿下,您真是煞费苦心……”德琳实在忍不住叹息出声:为了叫她心甘情愿地向魏夫子赔罪,真是安抚、激将、迂回,什么样的法子都用上了。

      元成愣了一愣,继而失笑,“你既看出来了,我也不算白费心了。”

      德琳望他一眼,只字未语,似喜似嗔的一眼倒像是说了很多话,元成眉目含笑,柔和道,“魏夫子那样的人,是不是诚心致歉他是能看出来的,若看出你是敷衍、勉强的话,他会觉得受辱,那就不如不去的好了。”

      “德琳明白。”德琳垂睫轻声答应,“请殿下替德琳安排该如何赔罪吧。”

      “好,”元成颔首,看德琳垂首行礼,他忽道,“德琳,你可记得我幼时被罚,在朝堂上向臣工赔罪的事?”

      德琳讶异扬眉——她记得当初在琅嬛阁抄书时听他说起过这回事,现突提起来……眸光连闪处,她难以置信,“殿下您是说、您是说……?”

      “嗯。”元成对她点头而笑——不错,他当初以山羊图捉弄的老臣工就是魏夫子!这还真是一位人物,竟先后与他和德琳结下这样的渊源,若干年后要有子孙替这位夫子树碑立传的话,不知会如何记述此事……

      德琳虽已猜到了,得元成亲口确认还是意外,隔着光影对元成惊笑不已,对于即将向人赔罪的事竟是毫无芥蒂了:有太子殿下的“伟绩”在前,她区区一个教习的颜面又有何放不下的呢?

      元成看着她一张脸笑得如雪后初霁,心绪也跟着明朗,虚虚地指了她佯斥,“见人不幸甚于己,则喜而忘忧,实不善也!”话虽如此,却已眉目飞扬了,直等德琳去后才慢慢敛了笑意,轻吁了口气:元俭走前提醒他勿忘了魏夫子是如何到了宫学里的,他记得,故更要妥善理顺今日的事,好在,德琳未叫他为难——那果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女子,至于魏夫子,他往后倒要多留心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志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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