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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安顺(四) ...

  •   淑琳没有答话。她直起身,看着淑琳和元湘相互行礼,领着秋蒲走出园子,一下觉得心中空落起来。茫然地四下望了望,也欲寻路离开,却听元湘道,“教习可否留步听我说几句话?”
      德琳停步。元湘神情平和,“你和王兄的事,我都知情,不必掩饰。”她开口。

      德琳哑然。
      元湘看着她,“我一介女子,年纪又轻,朝堂上的事,无从论断是非。可人心世情上,也有些自己的看法,对不对的,少不得先请教习听一听。”
      德琳静等她的下文。有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树上的鸣蝉仿受了吓,悄然了声息,跟着“嘚儿”一声飞走,德琳耳边空留它振翅的余响和元湘疏淡的声音,“尚书大人确是朝廷的肱骨——如今暂先不论——至少在此之前,父皇对他的倚重无人能出其右。但,杜教□□家是否因此就只能重用杜尚书或杜氏一脉,而对其他臣子都置若罔闻?或者说,教习是否觉得仅凭尚书大人和杜氏一脉就足以撑起天启的朝政?”
      “公主,德琳还不至那般愚钝或狂妄。”德琳苦笑。
      “我也觉得教习不会那么肤浅。”元湘点头,“那对有功的臣子给予嘉勉,令臣下知恩图报,这一条,教习是否赞同?”

      德琳隐隐猜到了元湘所指,眉眼清明处,果听元湘直言,“徐教习的哥哥被任为东宫编修,教习应不至因此对王兄心生嫌隙吧?毕竟徐侍郎的新政卓有成效,徐教习在我身边又向来勤勉……”
      “皇家用人自有定规,德琳何由嫌隙?”德琳微哂:徐兴祖的事若真无可厚非,元湘又何需加这许多说明?此事出在元湘到行宫之后,或许不清楚始末,她却未敢或忘,徐兴祖被任用几乎与杜家被查封同时!那时她还劝自个儿勿太狭隘,不过是时机巧合而已,直至又遇到后来的事,才明白那并非巧合,而是皇家、或说那个人的刻意所为——不算高明却精明至极的刻意:徐家视杜家为宿敌,心病则是徐兴祖无法入仕,他便在杜家被打压得最彻底的时候,反手给徐家以恩惠,不需高官厚爵,只需一个小小的编修之位,令徐家扬眉吐气外加夙愿得偿,若说知恩图报,这确是足够徐家感恩戴德了。一举两得、事半功倍不过如此。至于杜家……已是弃子,何须多虑?
      德琳的哂然令元湘一顿,“没有嫌隙就最好。”元湘确如德琳所猜,虽在元沔到行宫时听说了诸多事,却仅只是大框:并非元沔遮瞒,实在是变故太多,说之不尽,且局外人与当事人的体会如何一样?故她、元沔都未想到德琳自始介意的,不是徐兴祖如何、而是擢升徐兴祖的时机。不过元湘乐见德琳对此不屑:元沔一说起徐兴祖的事,元湘便想起当初是她在仁慧皇后处为徐兴祖求的官,尽管本意只是想给徐若媛脸面,可要因此导致了王兄与德琳的矛盾,她难逃自责。这话不好说出来,德琳不介意,她乐得就此揭过,“还有一件,恩赦的事,你父亲不在其列,此事……令你心怀怨恨?”

      “公主言重了。”德琳躬身。怨恨?岂敢?又凭什么?
      “何必言不由衷?!”德琳的神情落在元湘眼里,因歉意略缓了的不快顿又升起,“教习真这么想的话,可就枉被人高看了!” 她脸容寒肃,“教习光想到恩赦能令你父亲脱去牢狱之灾,可曾想过真那样的话,你父亲的声誉再难复原?”见德琳眉目一凝,冷哼,“恩赦恩赦,法外开恩,大赦脱罪,是说得赦的都是有罪之人,你父亲若借了此次的东风……”不等同默认了他是罪人?“那样的话,世人皆知他是被恩赦的,你以为有几人会关注他是否有冤情、是否理当被赦免?那即便有一天,你父亲能被证实无罪,杜教习,按你所知的世俗人心,你觉得世人会说他是沉冤得雪还是皇家在替他文过饰非?”
      “公主觉得我父亲还有沉冤得雪那一天吗?”德琳抬眼。
      “……呃,你父亲若真是被冤枉了的话,为何不能有沉冤得雪的一天?莫非你信不过你父亲的清白?还是你觉得尚书大人……”
      “家父的为人,德琳从不存疑。只是,”德琳看着元湘,“如今的症结在于家父是否清白吗?”
      恩赦的弊处她确不曾想过,故元湘的话令她一凛,有那么一刹那,以为是误会了人、未领悟到那人“不赦”背后的深意、且是好意,然在她生了希冀想更确认些,元湘的迟疑和以守为攻却让她瞬时明白,那些话不过是元湘的推测……

      “你且不需如此!”德琳的讥刺未加掩饰,元湘再沉不住气,“我说了朝堂上的事,我无从论是非,”都是慧质之人,德琳明白,她亦明白,如今的症结不在杜尚书是否清白,而在于皇家是否愿意还他清白,而这一条,她长姊说不清,她更说不清,然有件事,她很清楚,“你心里认准了王兄对不住你,再说什么都是徒劳,那你就那么以为吧。只有一件,徐兴祖漏题的事,王兄不处置,你以为他是在包庇徐家,要我没猜错,你就是为这个恨了王兄的。杜德琳,你不需长心,你但凡还能动点儿脑子,就好好想想,要处置徐兴祖的话,你们杜家逃不逃得过:他的题漏给了谁?新科探花;新科探花是谁?主考官的侄子;主考官是否知情?知是枉法,不知是失职——你以为仅此而已吗?再查主考官侄子的来历,原来那是他如夫人的娘家侄子,这如夫人又是何来历?原是这主考官当年外放时违了官规礼制私娶的歌伎,本是陈年旧事,早被人忘却,如今全都翻扯出来,尚书大人的官誉、声誉会被如何诟詈,你……,你懂了是么?这时候明白王兄到底是为谁了?!”

      德琳神情涩滞,元湘看得更恼,“人人都说你敏慧,却这时候才悟到?!你果真是王兄的知音人么?他身负监国重任、还要为你谋划至微,你不体谅、不领情也就罢了,竟还恃爱生骄肆意妄为,代嫁、你本意真是要代嫁吗?我看你不过是以此要挟我王兄!他也果真是好眼光,世间那么多温柔可人的女子,他偏寻了你这么个见识为人都狠绝透顶的!寻常女子至多一哭二闹三上吊,你倒好,你以退为进、不动声色,深扎他一刀后还能这般无知无觉的模样!杜德琳,你几世修来的福,能遇我王兄……”
      “是啊,杜德琳,你几世修来的福,能遇到乐平公主的王兄?!”
      一道像夹了薄冰的锐声忽然传来,德琳和元湘都吃了一惊,齐齐转头,就见两人都熟悉的一道身影从树后疾步而出,恍眼看着,整个人像喷着火似的就过来了,“杜德琳,他罢了你爹的官是为你好,他关了你全家也是为你好,把你妹子送去代嫁更是为了你好,你怎么能不领情、不感恩,竟然还……”
      “沁儿,你胡说什么?!”元湘气喝。

      “我说得有错吗?”元沁已到了跟前儿,一手紧抓住德琳的胳臂,一面直脖儿对着元湘,“我说的哪一样不是实情?湘公主,你说得对,我的教习确实又狠又绝、狠绝透顶,不然她不会知道你王兄对她爹下手还毫无反应、自个儿急瞎了眼还一个字不说——怎么,也有你不知道的事了?好,既然要说,我们就都搬出来说一说!教习你别拉我,你再拦,我就到父皇母后跟前去说,让他们治我一个大逆不道、千刀万剐!”回过头来,元沁接着对元湘、浑不知自个儿已红了眼,“ 你王兄确实谋划至微,最初怕被她知道还特为把她送到行宫,可架不住你有个好教习,巴巴赶去行宫捅破了窗户纸,害得我教习……这你也不知是么?是啊,我这狠毒的教习怕你知道了面上不好看,也怕你难做,一直嘱咐不叫我跟任何人说!可这……”
      “沁儿,你好好说话!”元湘受不住:徐若媛那次去行宫,对她说是华尚食相托,她信以为真,过后听仁慧皇后说她去羞辱德琳,她气得不行,既恨被蒙蔽,也恨徐若媛狡劣,然她并不知德琳眼睛因此……瞎、瞎过?还为了怕她难堪不许元沁说?“王兄对她怎么想的你不清楚吗?若连眼前这点儿磨难都承受不住,往后她如何与他共担大局?”元成说对她是“执子之手的喜爱”,那是把她当做未来的六宫之主,那她就要有……

      “眼前这点儿磨难?”元沁的声儿都要“劈”了,“湘公主您说得真轻巧!你是看她眼前好人儿一样是吗?!你可知詹聿怀、张时景都束手无策过?为了复明,她把汤药当饭吃,顶风都能闻到她院子里的药味,又苦又涩又酸又腥,你看到她捏着鼻子把药灌下去然后一张嘴全吐了是什么样吗?你看到她吐过之后又接着喝药时的满脸眼泪吗?你也说过,她是上天赐的好容貌,可这张脸上要是插满银针你还会那么说吗?你想得出这张脸上密密麻麻全是针眼、旧痂上面再添新疤,青紫肿胀……”元沁哽了一下,“我那时最庆幸的就是她是瞎的,看不着自己可怖的模样!你说她不能共担大局,可你想过她不声不响吃那些苦就是怕王、你王兄分心、眼睛一好就要回宫是怕有人拿她针砭你王兄?这都不叫共担大局,那什么才叫?她……”
      “沁儿,你这是在跟我兴师问罪?”元湘的脸涨得通红,飞快地瞥了眼德琳:她一心替王兄不值,真不知她曾遭了那许多罪……,可元沁的语气态度……“一口一个‘湘公主’、还‘你王兄’,你还能说出什么来?你是要跟我们划清界限?沁儿,你不觉得你太伤人了?我们这么多年……”

      “这你就觉得伤人了?那……”
      “公主,别说了!”德琳攥住了元沁,对她摇头,寥落的心中,因她全然的维护而泛出暖意。回过头来对着元湘,她眉目寂然,“公主急怒,盖因手足。易而思之,德琳亦如是。”你如此急怒,是为了你的王兄,而我的决绝,亦同样是为了我的父兄家族……或许,她有误会了他的地方,只是,都过去了,再说什么,都,不必要了……
      眼看着德琳深深施礼、和元沁携手而去,元湘怔在原地,原本对德琳的怨气再聚集不起来,释然却又做不到,元沁那些尖锐的指责如刺扎得人难受,明明是她们王兄被她教习伤得吐血,怎么听起来倒像她教习在忍辱负重?还有她本是想“骂”醒杜德琳,让她明白她王兄的苦心,她,听未听进去?若是沁儿从旁火上浇油的话……沁儿,对了,沁儿,她今日可算见识元沁多不是个东西了,这些年,阖宫没有人不知她们姊妹两个好的,可为了她教习,看她脸红脖子粗的,她是要吃了她?还是她属翻脸猴儿的?!她真是白对她好了!

      想到元沁,元湘总算能理直气壮地恨恨。挟着这股气回彤辉宫——得向仁慧皇后回禀一声,她已带那两姊妹见过了,日后在众人面前,不怕会有纰漏——却在宫门处与元成走了个对头,“王兄!”她行了礼便关切地看往他面上。
      “怎么了?”元成由她打量,微微挑眉,“怎么气鼓鼓的?”
      “无事。”元湘别开头。想一想,到底意气难平,“刚见了杜教习。不成想跟沁儿惹了一肚子气。”

      她说了跟德琳间的对答,又说了元沁犯的浑。元成但听不言——在听完元湘跟德琳说的那些话后,他便再未听进其他的,苦涩盘旋不去:元湘都明白的道理,她却不明白……或许,也不是不明白,而只是不在意,更或者根本就是有意:判他为恶人,才能更无牵无挂地解脱吧……他所有的用心,在她眼里都不过是羁绊,他怎么就把自家糟践到如此地步?“湘儿啊,”他发笑,“你王兄怎么被你说成情圣了?”他对着元湘瞪大了的眼,摇头,“王兄呢,确实对那杜教习有过好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可世间淑女千千万,王兄总不能‘好’过便再不能改、还有句话叫‘时过境迁’不是?”拍了拍元湘的肩,他笑着先上了石阶,“往后可别再操这闲心,要她真以为我对她有意,纠缠不放,我可就唯你是问了。”
      “王兄——”元湘在他身后气叫,元成只做未闻:此时,他不能回头……但总有一天,他的谈笑风生会变得无懈可击、经得起所有人的审视,包括,她的面前。他,等着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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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安顺(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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