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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三章:百花深处(01) ...

  •   凡间有八方四极,陆地可分九州疆土,唯赤水流遍四海。据传赤水自西方近天之处飞流直下,贯连天地,乃当之无愧的母泽。赤水数万万年奔腾不息,浩浩汤汤地流淌,繁衍出无数子水,譬如昆仑山下的若水,以及易水悲以之命名的易水。
      我们要想前往南荒,必定要渡过横亘在南北之间的赤水。船行半日,我从刚上船到处好奇地走走看看,逐渐消磨了兴致,即便人已经躺在床上,还是能察觉船体发出的细微晃荡,晃得我毫无食欲,胃中发酸,精神也疲怠了。
      易水悲与公子郁不具备我这般的敏感,易水悲于船头迎风而立,不改风骚,公子郁就算在水上也绝不委屈自己的肚子,该吃吃该喝喝,还频频唤我,报菜名一般勾引晕船的我,气得我将窗门紧闭,煎熬地等待早日靠岸。
      待我一觉睡醒,抑或是热醒更为确切,不知何时空气中愈发和暖,我早已脱掉黄狼皮袄,可此时身上的棉衣也已经不符季节,南荒正是深秋,燥气未退,金桂尤盛。我连忙推开窗户,冷不丁望见远处茫渺的美景,连忙跑到船舷之上,激动地叫易水悲与公子郁一同看。
      西南方,槐江山下,黄古道旁,百花深处。花浪更胜海浪,翻涌成九彩幔帐,即便相隔甚远,我也能感受到熏风拂过,那温柔醉人的馥郁芳香。
      目及此景,我下意识看向易水悲,同他说:“易水悲,我们一起去那儿可好?”
      他与我对视,神色中的情感复杂,又有些冷,我一直在等他答我,他却始终没有。
      公子郁适时开口:“那儿可不是你随便能去的地方。”
      “天亘山我都去了,还有什么我去不得的地方?”
      “那里与天亘山不同,是个只可远观不可近看的地方。你想要赏花,自槐江山东面一条小径上山,可俯瞰山下百花美景。”公子郁又说起故事来,“百花圃位于槐江山下已经有上万年的光景,由一位与天同寿的琼昙婆婆养护,琼昙就生活在花深处,过去常有人前去拜访,可问一切事。”
      闻言易水悲搭腔:“此言当真?”
      他问的是这琼昙婆婆是否真的通晓一切事。
      公子郁点头:“自然要与她做交换。据见过她的人说,她虽容颜不变,可惜已经年逾古稀,尤其貌丑,这样的人却能呵护出这世间最瑰丽的花来,甚是可笑。”
      眼看我与易水悲都有些心向往之,公子郁连忙调转话头,凡事必然有那么个但是:“但是,百花圃外有英招兽护佑,曾经游人不绝时,英招兽常在花丛中贪睡,不必理会。然几百年前不知为何,英招兽身受重伤,自此性情大变,琼昙婆婆也不再允许外人进入到百花深处,擅闯者必死无疑。”
      我立马歇下不少心思,问了个有些刁钻的问题:“她不让人进去,她又不出来,她每天吃什么喝什么呢?”
      公子郁笑答道:“虽说她年老貌丑,可她数千年来都是这副模样,早已辟谷,不劳清璧姑娘费心。”
      下午暮色四合之际,天边紫霞弥漫,与浩瀚赤水接连,一片如诗如画的山河盛象。而我们身后便是肃慎国,肃慎国比邻赤水,河畔还有渔民在捕鱼,码头旁早已有人恭候,车马相迎。
      我早该想到公子郁这种出门都要带上一位大厨随行的人,是做不出来什么低调的事情的。我看了一眼易水悲,接着跟公子郁说:“这里好歹也是你的家乡,我们何不在城中逛一逛?天色也已经不早,再找个客栈落脚,吃上一顿地道的南邦菜。”
      公子郁倒是好说话,拂手屏退了前来相迎的人,只剩下我们三个一同进城。
      城门极其巍峨,一看就是近年来翻新过的,百姓不断,甫一进城,便见宽敞街道房宇林立,商铺摊位热络杂沓,偶尔可见高耸楼宇,伴着远处正前方的皇城,一片富足之象。最重要的是不论老少妇孺、男子女子,皆人人带笑,显然不必为生计发愁。
      我一边逛着摊子,只看不买,一边跟公子郁赞不绝口:“你们国主必是个贤能之人,兢兢业业,少不了夙夜不眠,为家国倾付良多……”
      我是想着公子郁看起来非富即贵,铁定同皇室有什么连带关系,我这么夸肯定没错。可他脸上的笑容还是过于灿烂了些,我怀疑问道:“我夸错了?”
      公子郁看我的眼神带着抹宠溺:“没有,你说得极是。”
      这会儿正是傍晚街头最热闹之时,我同公子郁多说了两句的功夫,一抬头发现易水悲不见了,我连忙四处找他,公子郁更熟络地形,扫向了个首饰摊子,随即叫我:“他在那儿。”
      我们连忙凑过去,只见易水悲正拿着支素银绘鱼藻纹簪子,我不疑有他,直说道:“这支不适合你,我帮你选一个,你看看这个怎么样……”
      他却撂下簪子,转身走了。我追上去,低声跟他说:“抱歉,我不该给你乱出主意。”道完歉我又跟他商量,“可公子郁还在,你好歹给我留些颜面,不好总那么拂我面子的……”
      我一直压着声音,公子郁虽说看得出我们两个在说悄悄话,但听不清我们说什么,易水悲倒好,声音不小,故意让公子郁听到似的:“你不想在他面前丢颜面?”
      我立马脸红起来,左看看易水悲,右看看公子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闷头向前走。公子郁带笑的声音传来:“清璧姑娘,这边,到客栈了。”
      匾额上赫然写着“皇家客栈”,我心想我刚刚还真没夸错,公子郁定与肃慎皇室有什么关系。
      他早已经吩咐备好迎接宴,桌面摆满珍馐,还有些我说不出名字的奢华菜色,我逐个指出问公子郁,公子郁耐心地告知我,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烹调之法,易水悲则已经动筷了。
      美酒美食入口,看到眼熟的帝台浆,我忽然想起初见那日公子郁送来的那瓶,恰好有了话跟易水悲说:“无春客栈那瓶帝台浆呢?你不会忘了罢。”
      他把话接死:“忘了。”
      我就知道这天没法聊,偷偷白他一眼,接着吃菜。公子郁适时开口,同我坦白:“其实我名唤肃慎郁,正是你口中兢兢业业、夙夜不眠的国主。”
      这倒是让我跌掉下巴,久久难以相信他这个喜好游历四方、吃字当头的人竟然是一国之主,与我脑中想象的头发花白、勤勉节俭的长髯老头截然不同。
      他同我说:“所以清璧姑娘你的来历,我会尽力帮你寻找,只要你是南荒人,我必能帮你寻到父母亲眷,不是难事。”
      我满脸感动,一时间不知怎么谢他才好,满腔情感正亟待散发时,易水悲突然撂下筷子,他对肃慎郁的真实身份竟毫不震惊,只是如常起身离开。
      我追问易水悲:“你去哪儿?”
      他简短答道:“出去走走。”
      那顿饭便只剩下我与肃慎郁吃完。饭后肃慎郁将我安顿好,易水悲的房间就在我隔壁,他还须得回皇宫,约定明日带我进宫中游览,我自然欣喜答应。
      我独自在房中待到深夜,忍不住立着耳朵听隔壁的动静,甚至有些忧心易水悲为何还不回来。直到传来敲门声,我立马回问:“谁?”
      是易水悲的声音:“我。”
      我立马便笑了,走到门口,却不给他开门,语气带着一丝丝不自觉地娇嗔:“你何时学会的敲门,直接进来不就是了,我又不敢不让你进。”
      可我没想到,他竟是来与我道别的。

      易水悲推门入内,之前我同他在无春客栈住一间房我也没觉得害羞,此刻他趁夜前来找我,我却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打鼓,颇有些造作地回到榻上端庄坐下,昂首看着他:“你来找我做什么呀?”
      他被桌上的东西吸引了目光,我随之看去,是肃慎郁离开后另派人送来的,三张镶金檀木盘,上面摆着各式各样姑娘家用的钗环,款式多是穿珠嵌蚌,并非宫中高调的金玉之物,肃慎郁显然花了心思,专程选了适合我身份的。只是我满心惦记着木盘上镶嵌的金子,若是能挖下来,我的盘缠会富足不少。
      这一路上我始终披散着头发,只用一根布条绑着,如今终于有了这些,我心里自然是喜欢的,格外受用。可对着易水悲的冷脸,我的笑容也克制了不少,率先开口打破沉默:“是肃慎郁送来的,他许是看不下去我散着头发像个疯丫头似的,阳水镇四地白雪,连根树杈子都没有……”
      他问我:“明日你可要同他出游?”
      我点点头:“他邀我们明日入宫,你可别又自己出门,整日不归。”
      易水悲道:“你自己去便是,我要走了。”
      “你去哪儿?”我问完才意识到,瞧他这意思显然是没打算带我,“你不带我?”
      “你我本就不同路。”
      是了,我与他从出了迦维罗沙窟那一刻开始,便不再是同路之人了。
      可我不想跟他分开,一个人四处行走叫漂流,两个人一起,却叫浪迹天涯,我们互相作伴,总好过凡事独自面对。肃慎国四季如春,即便眼下深秋夤夜,我仍开着窗户也不觉冷,阵阵清风拂窗进入房中,吹得他身上的竹香气向我袭来,分外醉人,我愈加不想离开他了。
      我站起身,胡乱四处张望,寻找我的包袱,我说:“我跟你一起,你等我收拾下行李。”
      他拽住我的手腕将我留在原地,很快松手,他这人虽然寡言,却并非不懂人情世故,甚至比大多数人都要精明,所以他知道我决定追随他的原因,冷声点破:“你无需报答我,反正我给你的优昙婆罗果也是假的。”
      “不论真假,你都是要给我的,这份恩情我自然要记你。”说完这句话,我自己先心虚起来,打心底地缺乏底气,我忽然意识到,易水悲并非扶弱济困的善人,早在上山之前我就问过他为何非要带我上山,那时他没回答我,如今我又问一遍,“你为什么要把优昙婆罗果给我?”
      他此时毫不遮掩,直白告诉我:“闲着无聊。与天斗其乐无穷,我将你的命从它手中拿回来,天意便不能奈我何。”
      坦诚地说,那瞬间我有些伤心。原来一直是我自作多情,还以为他终于学会了关心人,将我放在重要的位置,实际上我不过是他与天斗的一个工具,或者说他在玩弄我也不为过。
      “如今优昙婆罗果已经被宫落缘给了她那个情郎,你便没有再跟着我的必要。”他说起决绝的话来根本不用打草稿,比他平日里能言善道多了,“若你活得到三十年以后下一次赠果宴,倒是可以在阳水镇等我,只是说不准那时我还愿不愿意给你。”
      我忽觉一股心痛袭来,连忙用手抓住胸口,胡乱去拿袖袋里的紫玉,紫玉落到地上,房中铺着地毯,玉落无声,我指望他帮我捡起来递到我手里,他却没有。
      “你我本就不是同路人。”
      我总觉得他说的并非真心话,他若真决定与我分道扬镳,今日又何必前来找我?只字不留地离开便是了,只要他不想见到我,我便是到死都找不到他的。
      “易水悲,若我非要跟着你呢?”
      “你不想寻找你的身世了?”
      我上一句说得还算斩钉截铁,可易水悲这句话一出口,我承认我犹豫了,他立马看穿我脸上的神色为何意,转身便走,携着幽幽竹香一起,什么都没给我留下,除了那块雪山紫玉。
      那夜我始终心痛不止,受一种不可名状的情感催发,熟睡中似乎回到那个沙窟下雨的夜晚,我的记忆里充斥着痛苦,忽略了那夜唯一的甘甜,易水悲将我抱在怀中,我与他一起在巨石旁避雨,然而大雨还是倾盆而落,可不论如何,都有我与他相依为命,便不孤苦。
      可我又忍不住想,那时候的他是不是也在与天斗呢?或许我原本便应该死在那一夜,这样算来,他已经斗赢了一次天意。我心中的苦涩又多了起来,不见甘甜,浑浑噩噩之中觉得浑身发冷,攥着紫玉蜷缩在被子里,捂出浑身的虚汗。
      次日不到辰时我便醒了,推开房门本想去看看隔壁的易水悲离开没有,忽然想到,他既然打算离开,极有可能昨夜就走了,即便还没走,我也不想去叩他的门。
      路过的伙计见我杵在门口,主动问道:“姑娘可要用早膳?还是有其他吩咐?”
      我便让他帮我烧一桶热水,我浑身的汗,昨夜的澡白洗了。伙计不仅帮我准备好洗澡水,还奉上了换洗衣物,极为周到,我同他道谢,他连连说:“不敢当不敢当,都是国主吩咐的,昨日衣裳还没裁好,今早才送来,不然早就给姑娘了。”
      闻言我心里一暖,我与肃慎郁不过萍水相逢,论起情分来还是他救了我,我没为他做过什么,他却待我如此的好,必有所图……不不不,必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我关上房门,踱到屏风后脱掉衣裳,踏进浴桶中,水温刚好合适,不冷不热,泡在里面浑身都熨贴了,我不禁出神,挂记着易水悲到底离开没有,接着又唾弃自己,何时竟变得如此优柔寡断,既然想知道他还在不在,就应该亲自去看,在这胡思乱想有什么用。
      我正决定洗完澡后便去隔壁寻他,忽听到房门吱嘎一声,很快便合上,有人进来了。
      此处是皇家客栈,肃慎郁亦不可能门都不敲直接入内,那么来人是谁,我只能想到易水悲。
      “易水悲?”
      他没应我。
      我扑腾了下桶中的水,下意识想起身,连忙又坐了回去,背身说道:“我在洗澡,你别过来,你是要走了么?”
      他又不是什么色中饿鬼,看样子对女色也没什么兴趣,自然不可能扑过来。我没听到靠近的脚步声,也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只觉意料之中。而我此时也并不需要他说什么,他肯听我说就行。
      “我有话想跟你说,你听我说完再走。我昨夜想了整晚,也不算整晚,其实很快便睡着了。我不管你说的那些话是真话假话,我此时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我只说一次。我舍不得你独自离开,我想同你一起,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带上我,这样夜里我们还能一起赏月看星星。”
      我的话说完了,房中却始终死寂,终于发出声响,却是他开门离去又再度关门的声音。我只觉更难过了,他用行动表达,他拒绝了我。我将整张脸埋进水里,假装逃避,原来这就是伤心的滋味,昨夜与今晨我体会真切,和心痛之症极其相像,都如针刺一般。
      洗完澡换好衣服之后,我未来得及梳妆打扮,披着头发跑到隔壁房间,推门而入。房中空空如也,床褥整洁一新,像是无人睡过一般,他真的离开了。我独自坐在房中,心中顿生荒凉,愣神许久,才看到那张梨花木方桌上插着一根“筷子”,凑近仔细一看,并不是什么筷子,而是簪子。
      就是那支鱼藻纹素银簪。我这才迟钝地意识到,他当时选中这支簪子,是要送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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