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Ex5kGwodus

15、第15章 生计

　　“很难想象，你活了那么久还是穷光蛋。”
　　明明年纪比某些古董大，价值却不及人家的十分之一。

　　“这么多年，咱就不说攒多少钱了。哪怕你攒点知识呢？”
　　“知识攒不下，常识你总归要比一般人多知道些吧？”
　　“温故，时间都去哪儿了？”

　　“啊？”
　　“你说句话啊，温故？”

　　在谢时双的观念里，说话归类在运动项，适合天冷的时候进行。天热的时候她不爱说话，夏天一过，人立刻变絮叨起来。

　　数数账户里的钱，如果她想长命百岁，剩下的不足以支撑她活到那天。
　　坐以待毙、坐吃山空，这两个词必须从她的世界观里尽早剔除。
　　在彻底放弃前，谢时双要做最后的尝试，看看温故的口袋里是不是真的一分钱不剩。

　　她实在理解不了，一个长生不死的人居然会一无所有。
　　要是给谢时双数不清的寿岁，别说钱了，这个世界还不全被她收入囊中？
　　不可理喻！简直浪费！
　　猪八戒吃人参果，温故白活这么多岁！

　　一番旁敲侧击后，温故对自己的贫穷无知绝不松口，谢时双终于放弃挣扎。
　　温故早已超脱世外，视金钱如粪土、觉知识为虚妄，亦是应当。

　　“罢了罢了，我自己个儿想法子发家致富吧。”

　　要想富，先看家谱——谢时双的祖宗最多数到妈妈的妈妈那一辈——显而易见的穷。
　　《财富经》不好念，谢时双一无能力、二无人脉，她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前六天用来拖延、逃避，最后一天认清现实），终于得出结论：想一夜暴富没可能，只能重回职场打工。

　　做一颗即使被拧掉也会不耽误机器运转的螺丝钉，然后得到些微薄的薪水，拿薪水购买用作保养的油剂。
　　上完油才能继续投入到无休止的工作中啊！
　　谢时双一拍脑门，决定在招聘App上为自己物色一份新工作。

　　高薪舒服的工作难求，勉强维持生计的工作遍地都是——基于谢时双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投简历、邀面试、通过面试、入职体检、签劳动合同……一套流程走完，她又变身打工人，“我要去赚钱了，你继续在这里等死吧。”

　　新工作的月薪比上一份（不算温故那份，因为她从未尽过员工的职责）多一千五。涨幅有限，但胜过从前总是好的。怀揣着对未来工资的美好规划，谢时双离开温故的老屋，进城租房生活。

　　临走时，温故客气非常，问她：“你还会回来吗？”
　　谢时双趾高气扬，职业女性的尊严托起她的下巴，让她满不在乎道：“看我的心情吧。”
　　至于是心情好回来，还是心情不好回来，再看具体的情况。
　　她铁了心要在城市里大展拳脚，破烂村子不回也罢。

　　谢时双登上前往“锦绣前程”的公交车。
　　这班车明明是始发站，但大妈大爷已将全部座椅坐满。年轻的谢时双有晕车的毛病，她扫了一眼座位，口腔内不由自主地分泌出口水。她努力压下条件反射的恶心，抓紧头顶的吊环。
　　好事多磨，不经历风雨，怎么能见到彩虹？

　　几经颠簸后，谢时双来到新工位。
　　打开电脑、打开各类办公软件、打开思绪。
　　一天工作下来，谢时双感触颇深：其实看不见彩虹对生活没有多大影响，大不了就不活了嘛。

　　“不好意思，我觉得自己无法胜任这份工作。”
　　谢时双对人事如此说。

　　人事是个年轻女孩，估摸着和谢时双差不多的年纪。她看出谢时双的局促，开口宽慰：“没事的，找到合适自己、感到舒适的工作很重要。希望你未来顺利。”

　　谢时双不好意思地点头。在一天的工作结束后，她再次做回“无业游民”。

　　人对痛的感知好像是有时效的，时间一长就会自然忘记当初在某种环境中要死不活的状态。等重新踏进那种境地才后知后觉，当初明明发誓绝不再过这种人生。
　　死是人的必由之路，重蹈覆辙或许也是。

　　“我回来了。”
　　谢时双用钥匙拧开家门，妈妈的可可的前爪等不及搭上她的双腿。
　　为了这只小狗，谢时双夏天再也不穿短裤。尽管隔着薄薄的布料，不用担心破皮，但被狗爪挠还是挺疼的。

　　临近中午的饭点，妈妈应该在厨房做饭。
　　小狗总是先来一步，它摇着尾巴，企图像人一样站起来。
　　谢时双不知道它是单纯欢迎自己，还是被人来疯的情绪控制住了。
　　“冷静，冷静。”
　　据说狗这么站着对它们的身体有害。谢时双没有养过狗，但经常能在网上刷到各种各样的养宠小知识。
　　她想，早晚有一天，她也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小狗。
　　不过，那个时候她应该有了高薪稳定的工作，不用在生活的漩涡中打转。

　　生活是难熬的。对普通人来说，细述出生活里具体的困难，本身就是一种困难。
　　毕业之后，谢时双尝试考研两次，全部失败。继续家里蹲下去是可以的，但为了不对妈妈造成影响（村里人在背后的议论，很快会传到妈妈耳朵里），她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份工作，为两年的“浪费”画上句号。

　　朝着一个目标前进，如果没有走到目的地，这中途耗费的时间，究竟算不算浪费？
　　说句实话，谢时双很少为考试失败伤心。她渴望得到成功，却不认为考试失败值得难过。
　　这世上能令她心碎的事情简直数不清，一张大意过期没用上的优惠券足以分走她一生的眼泪。

　　谢时双很爱哭，时常哭得没来由。
　　妈妈为此发过许多次火：“有什么好哭的！天天哭哭哭哭！”
　　哭声不好听，谢时双很清楚。她听见别人的哭声时也能理解，但忍不住皱眉。
　　妈妈是那种不肯示弱的人，表达出的情绪一直是强势、不耐烦的。
　　谢时双为自己的“软弱”感到抱歉，却始终改不了爱哭的毛病。

　　“如果我能快乐一点，怎么还会哭呢？”
　　喜极而泣这种事情真的存在吗？喜极自然要“哈哈哈哈”大笑个不停。如果要哭泣，一定是因为这份喜的背后埋藏着某种悲伤的种子。
　　哀愁的种子将生未生，恰逢一场大喜，所以人才会喜极而泣。

　　谢时双的伤心种子生长速度惊人，通常等不到快乐来抑制，所以她的心里很早有了一片雨林。

　　谢时双走进家门，走进厨房。妈妈正在水池旁刮鱼鳞。
　　妈妈很厉害，她可以毫不手软地杀生，手法老道。谢时双小时候爱看妈妈杀鸡，最喜欢的一道步骤是用开水烫鸡拔毛。小孩时期的谢时双觉察不出“残忍”的意思，长大后才渐渐无法忍受。

　　草鱼的腥味很重，但经过妈妈的烹制后，会变成一道很合谢时双口味的红烧鱼。
　　夏天吃红烧鱼最好。将中午没吃完的红烧鱼放进冰箱的冷藏室，静候汤水冷成鱼冻。到了晚上，从冰箱里取出红烧鱼，用筷子挖出一筷尖的鱼冻送进嘴里。
　　鱼冻接触到口腔的温度，外层化开是汤汁、内层凝结的鱼冻形态仍旧保留，冰凉爽滑，比鱼肉本身的滋味更好。

　　“这么早回来，今天做你最爱吃的红烧鱼。”

　　自打谢时双上班住进城里之后，她每周末才能回家一趟。没有办法，如果有钱买城里的房子将妈妈带去一同住是最好的，但是没有办法。

　　谢时双略觉心头苦涩，道：“哪有，我最爱的才不是红烧鱼。”

　　妈妈刮完鱼鳞，将鱼拿去水龙头下冲洗，她接着谢时双的话问：“那你最喜欢吃什么，下回给你做。”
　　妈妈一个人在家时做饭简单，有时随便煮点面条就打发了，几乎不会买肉食，买来也是给狗吃。

　　“没有最喜欢的，现在感觉什么吃的都差不多。”
　　这是谢时双的真心话，她不再笃信“最”的道理，什么都不能永远排在第一位，也没有永恒不变的喜爱。

　　“这样。”
　　妈妈没再问下去，她专心处理她的鱼。

　　备菜的功夫比做菜的功夫难。
　　因为这样，所以谢时双才总是失败吧。她不喜欢备菜——也就是旁人所说的努力。

　　努力真的好累，学习真的好累，工作真的好累，活着真的好累。连红烧鱼的滋味都受到影响。

　　两菜一汤被端上饭桌——红烧鱼、炒苋菜、冬瓜海带汤。
　　全是谢时双以前特别喜欢的。

　　“太多了，其实一个菜也够吃，不用麻烦。”
　　这是谢时双的真心话，她不想妈妈太辛苦。

　　妈妈听了没有答应，面色不大好看。

　　谢时双搞不明白，让她别忙活怎么还不高兴了？
　　“算了，你爱做多少做多少。”

　　这句话显然带上了莫名其妙的埋怨，活了半辈子的正常人不会感觉不出其中的情绪。
　　妈妈摔下筷子：“你爱吃吃，不吃滚，下回放假别回来了。”

　　“我关心你还有错了吗？”
　　谢时双的眼泪在妈妈摔筷子时流下。

　　妈妈的可可感知到了异样，发出”嘤嘤”的叫声。它是在困惑呢，还是在给她们拉架？
　　谢时双没吃上两口红烧鱼，她丢下碗筷。
　　刚坐了好久的公交回家，马上就要再坐上公交回出租屋。

　　谢时双想，这辈子她都不要再回久安村，再也不要回这个家。
　　哪怕她死在外面，也要留下遗言：我死也不回家。

　　可惜，谢时双没有死在外面。
　　是妈妈死在了家里。
　　妈妈的死让谢时双彻底失去死也不回家的机会。

　　“我回来了。”
　　谢时双说。

　　人绕一圈，回到生地，她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