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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昼神幸郎|星星落下的那天(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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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星海光来相识的故事没什么意思,老套且毫无新意。
乏善可陈,围绕着我的人生展开的讨论最后总会剩下这四个字。不太精彩,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一方面,我清楚地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就如同我知道电车卧轨自.杀之后家属需要支付铁道公司多少赔偿金,有一段时间我记录过不同事例的跟踪报道;另一方面,我又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只能不停质问自己,根据阅读、思考、经历、体验、观察去挨个检验,从一团乱七八糟的毛线球中拆出我不想要的那一截。
在遇见星海光来前,我已然学会不凭借别人的尺度来衡量自己。倘若我是一只水母,为自己不能爬树而感到绝望实在是很愚蠢。熟练掌握这项技能的我为什么仍然软弱无力?因为在尺量之前,我首先被放在了一个坐标系上,这个坐标名为「他人的期待」。我并不是要说有人逼迫我、限制了我的力量,事情的实情是这样的——没有人能剥夺我选择的自由,是年少的我不敢拿出魄力去行使自由选择的权利,把为自己生命做决定的权力让渡给了他人。
佛陀放弃修苦行,接受了一个少女供奉的乳糜,在菩提树之下静坐七天七夜终于证悟成佛后,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众生悉有佛性,人人皆可成佛。”我并不信神佛妖魔鬼怪,我阅读宗教书籍就如阅读数百数千年前写下的自我开发类书籍。它们没什么不同,同样具备敛财、欺骗、洗脑的属性。我之所以孜孜不倦、乐此不疲,自然是因为我看到了有价值的东西。这些书,这些文字,这些教义,这些说教,它们纷纷在打造一种信念体系,教你去学习不要为其他信念体系所奴役。冷眼旁观它们隔空对喊的刀光剑影,着实有趣。过了一段时间,我腻了,腻烦主要源自恐慌——看得太多了,我分辨不出什么是别人告诉我的,什么是我被要求的,什么是内心渴望的了。
我对自身的了解就像人类对宇宙的了解一样少。在此种情况下,只活一次却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的人显得太接近于神明了:她/他是有前世作对比,还是有来生加以修正,亦或是见过太多其他形形色色的人的每一生?
接近于神明,却不是神,所以我没有用“祂”来指代;她/他尚且仍是人,但在她/他谛听体内的声音的瞬间,拥有全知之眼的神明附着于血肉之躯。我们一般称呼这种人为神之子。
佛是已觉悟的众生,众生是未觉悟的佛。我是个凡人;而星海光来也是个人,他的非凡之处在于,有时候,他也会是神明的孩子。
起初,对于“星海光来”这个人我并没有作出过不一般的评价。他作为凡人的凡人同学中的一位,普通地被我无视。让我看到他的契机,是一次关于更换值日排班的请求,星海光来提出的。
我很少对人说重话,故而拒绝也做得不够干脆。
第一次,我说:“我是个怪人。”找我合适吗?是这个意思。
星海光来的反应就像他跟我不在同一个班、从未听说过一样:“谁说的?”
我没有关注过其他同学的课堂表现、在校生活,不清楚星海光来是耳朵有问题、爱睡觉、八卦绝缘体三者中的哪一种,也就不清楚他是装傻充愣还是有意捉弄我。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怎样都好,我对别人的事情不在意,我兴趣缺缺地重新趴了回去,我的脸本来就没离开过桌面,只是把为了跟星海光来说话而露出来的脸重新侧过去,正面朝下趴着,“请不要打扰我睡觉。”
星海光来没死心。
第二次,他逮了个我趴桌上睡太久手臂发麻、抬头调整的空隙插话,第一句话却不是重复请求,而是问:“你为什么每天都这么困?”
当然是因为晚上不睡觉了。对于这个问题,我向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对不同的人定制不同的回答,也是一种乐趣;不过被问的次数太多,理由数量有限,有时也会重复。我正式打量起星海光来的脸来,观察他值不值得我给出独一无二的解答:圆滚滚的脑壳,洁白的羽毛,目光如炬、炯炯有神,和千篇一律的人类的脸不一样,是只海鸥。
星海光来,他会经常晒太阳吗?他也会去码头整点薯条吗?他也会当劫匪强抢路人吗?
“在日本,海鸥是昼行性的鸟。”想着这些,我给出了此前从未给出的答复,“这里不是我的赤道。”
那时国三,我们还没确定升学鸥台,星海光来还没习惯把海鸥当成自己的代表动物,很显然他没听懂。再次扫兴而归,回去以后的星海光来可能查了资料、反复琢磨,卷土重来时把一本百科杂志拍在我的桌上——桌角,毕竟大部分桌面都被我的身子占据了——兴冲冲地:“我知道了!红嘴鸥对吧!”
日本的海鸥几乎都是红嘴鸥,这种于白天觅食、夜晚栖息在湖面的昼行性鸟类。我缓缓抬起头,没有翻开那本杂志,只点头示意星海光来继续:“那赤道呢?你知道了吗?”
“哼哼,别小看我啊!”
面前这只北温带最常见的海鸟、温带海湾的优势种,将那本杂志哗啦地翻了个震天响——好笨,要是我的话肯定会夹张书签、而不是现场翻找——然后,在太平洋的东端,在赤道经过的地方,在加拉帕戈斯群岛繁殖居住的燕尾鸥的特写图片就这么被怼到了我眼前。
我和世上唯一的夜行性海鸥·燕尾鸥的红色眼圈面面相觑,正要夸赞星海光来做得不错,玉茶色眼圈环绕着的一双大眼睛就出现在杂志的上方,突然冒头的星海光来问:
“为什么你觉得自己是燕尾鸥?”
十万个为什么吗。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在我跟前、用眼睛注视着我的对象是只红嘴鸥。事实上,如果我觉得眼前人像只长耳鸮,那我就会说自己是将昼伏夜出习性贯彻到底的暗夜之王雕鸮了。
在道德的讲座上,智者试图说教:睡眠乃是各种道德之主。查拉图斯特拉在心里发笑:嗜睡者是幸福的。
睡眠,基督教的天堂、彼岸、上帝的荣光。睡眠,在宗教里通常与死亡有所关联。白天的种种克制、隐忍、调和、大笑,尽是为了睡眠的安稳;生前受到的种种痛苦、不公、折磨,皆是为了死后可以升入天堂。
保持麻木与犬儒、服从与肯定,对价值之间的冲突保持沉默,自然能够安眠。这种鼓吹睡眠的道德,恰似寻找罂粟花的道德。
我不要对睡眠上瘾,因此我选择对熬夜上瘾,在明知这样下去早晚会猝死的前提下。
瘾君子作出第三次拒绝,直截了当地:“很抱歉,星海。我不能答应你的请求。”
当时我还不懂得事不过三的道理,幸好星海光来坚持了下去,不然我就可能错过2015年仍然健在、健康地活在阳光下的未来了。
“欸?!这么干脆地拒绝了?”星海光来的不甘心救了我,“你没加入社团的吧,和我换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影响可大了。”对方的坚持不懈令我困惑,“话说回来,你不必非逮着我一个人问吧?其他同学可能会很乐意帮助你。”
星海光来说话可不爱兜圈子:“你没有嘲笑过我的身高!哪怕是用眼神。”
他的理由天真可笑。小孩子吗。不嘲笑特定的人当然是因为我在平等地看不起每一个人了,包括我自己在内。
“你那天有急事吗?没有的话、请、请答应我的恳求!我会双倍报答你的!”
小孩子更遵循一诺千金的原则。
急事是没有。不过,为了腾出时间得提前调整一下作息,很麻烦。
如果麻烦是为了收获报答必须付出的代价,心血来潮的我愿意试试看。
“……这就是双倍报答?”
我所以为的“承诺帮我值日两次”没有发生。兑现诺言的那一天,星海光来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
天色尚早,还没等迈出教学楼,便有光线透过建筑物原本构造中的缝隙顽强地抵达脚边。我缀在星海光来的身后,深一步浅一步地和他保持半米左右的距离。眼前白色的、向上的、蓬勃的发型在阳光照射下朝我眼底反射出一片刺痛。我没忍住抬起手放在面上作遮挡状,微眯着眼,怠惰地打了个哈欠。
“好困。”
随口说出目前满脑子唯一的念头。我并没有搭话的意图,也意料之中地没有收到针对这句话的反馈。
“你可别在路上睡着了。”星海光来只是这么说道。
这个世界,当你隔绝视觉,人类的声音总是那么聒噪而多余,包括制服包碰撞和衣物摩擦的声音。只有当耳边彻底安静下来,才能进入舒适的、私密的、纯粹关注自我的状态之中。当我在白天闭上眼睛,便也能和夜里一样产生“我能够掌控关于己身的一切”的错觉……
星海光来打断了被我严重理想化的错觉:“喂,闭着眼走路会摔跤的。”
“星海你牵着我的手带我走不就行了。”
“牵、牵手……”
星海光来的声音弱了下去,呼吸变了节奏。他脸红了吗?我依然没有睁开眼睛,顿了顿,补充说:“就像导盲犬。”
“别咒自己啊!”他的音量大了回来。
然后,我遇见了一生的诅咒。
或者说,我无法企及的,神明的缩影。
“你说过日本的海鸥都只在白天出行对吧?其实傍晚也有哦!”
那一天,星海光来对我的报答是这个。
他怎么不直接说“其实晚上也有”?
码头,日落,海鸥。三个词语就能串成美丽场景。成千上万只海鸥在暮色中翱翔的壮观情境没能打动我,我看着它,就像在看谷歌上俯仰皆是的风景图片,内心没有波澜:“傍晚和晚上有很大区别吗?”
“有啊!有太阳!”星海光来指着渐渐下沉的橙红色光球,扭头对我说,“虽然我不想对别人指手画脚的啦……每个人的习惯都不一样,但你确定现在的是最适合你的吗?”
当日傍晚的风很大,星海光来的头顶有很努力往前飞的小海鸥,被风吹了回来。我抬头向上看,看它们被迫更改行动轨迹,又倔犟地反复尝试,不吻上夕阳誓不罢休。我的嘴巴可能张开了一点,不然怎么会品尝到被风送到嘴边的自己发梢的味道,洗发水的香波吃起来苦得发涩。
很奇怪。
不管怎么想,当时星海光来的脸、头发、身体都应该是带了红调的金黄色。人不可直视太阳,即便是即将落下的那种;我的眼睛发涨,失去了对颜色的感知力,回忆起来总会把星海光来的脑袋描绘成此生见过最白的东西,白过新的床单、死去的兔子、冬天的第一场雪。
我对星海光来的称呼首次带上了敬语。
“那星海君你呢?走在了最适合的道路上吗?”
他的个子,继续打排球到底也只能当自由人——别人是这么嘲笑的吧。偏偏星海光来不是,也不服气。
“不仅是最适合!还是最喜欢!不,是爱!”
红嘴鸥,水鸽子。它们也会送信吗?盘旋的信使用飞行的声音拼写星海光来的名字,带着神明栖居在他眼里,而他用坚信不疑的声音抵御一切。
“好吧,”热爱,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大言不惭的人,这人还很贴切地为我送出“适合”的箴言,显然很清楚爱是一种不多得的才能,我对这位被天赋眷顾的神之子说,“我再看看有没有更合适的吧,星海君。”
夜行生物,见不到日出,也是可以从落日开始看起的。
小王子在悲伤的时候看了四十四次落日。我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觉得落日悲伤,除非因为落日不是日出,落日怎么可能变成日出?
猩红色的薄暮划进海平面,未知的自撞着的潮汐堆满胸口,自身某种幻变远遁着占领了整个海湾,鼓动我去涉足自划定的禁区。
与星海光来在黄昏中对谈的那天,我第一次因错过太阳而流泪。我有预感,我将失去每个夜晚最宁静的月亮和群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