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同辉》月陵

1、第 1 章

　　一、

　　汴京的日落，终不如东海。

　　来到汴京已有一月，柳星闻仍未能习惯这片空气中都浮动着干燥和烟火气息的都城。
　　街头巷尾是他听着有些憋闷的官话，来来往往的人群里，说不准哪个便是京中官员的家眷宗亲，再不济也是哪位阁老朝臣的故旧门生，而碌碌众生，在这诺大的京城仿佛毫无落脚之地。
　　京郊农户焚了几日的秸秆，淡淡的烟气飘到城里，混着药发木偶的硫火气味，是全然不同于东海的另一番天地。
　　他不知道父亲为何突然谋划了汴京的布局，还指派他去秋岚画院坐镇——都有墨先生在了，他过去是要做什么？
　　但他心里清楚父亲将他发配汴京的原因。

　　东海的风浪，即将滔天。

　　数月前，平天门叛逃而来的李士宁曾亲口断言，“宋不足十年，而祸起萧墙”，镜天阁已不满于偏安一隅，柳沧海为保祖宗数百年基业，决定铤而走险入世，寻一方朝堂势力重回权力漩涡，此番京郊筹谋，又特地将独子遣去，着柳奎墨从旁盯着，确保他不会头脑发热又跑回东海——那个赵思青可是闭关许久，镜天阁近日动静颇多，难免会惊动他了。

　　然而于天子脚下京畿重地行凶，谋害的又是皇帝最为宠爱的李师师，西铮这步棋毫无疑问烂透了。皇帝虽然昏聩，但手下仍有能臣，神侯府与六扇门联手，不止扫清了京城内的大部分暗桩，追命还带人亲自查封了秋岚画院，柳星闻颇有些如释重负，带着柳奎墨和西铮又跑回东海。
　　柳沧海一见几人回来，又恨铁不成钢。“你就整日记挂着比剑，还有没有一分念头是为父分忧？”
　　“有，”柳星闻满不在乎地答道，“我认为父亲的谋划有些过于草率了。我镜天阁擅长幻术，但朝堂人心，比幻术诡谲百倍犹多，皇帝沉迷享乐，但朝臣中仍有清流忠臣，单凭他们，也能保这大宋朝廷几年，现在入世，操之过急。”
　　柳沧海气结，但柳星闻丝毫不在意父亲的想法，施施然又离开了议事厅。
　　深吸一口海风，他又下意识地望向西北方向的那片岛屿乱礁。
　　海岛仍旧掩于茫茫海雾之中，难窥真容。

　　——其实他知道那片岛的样子。
　　多年以前，当他以为自己确实是前无古人的天才，当整个东海的剑客都败于他手，他决定挑战剑道巅峰，天下第一剑——龙吟掌门，赵思青。
　　为此，他特地找到船厂定制了符合他审美和身份的海船，带上忠心耿耿的剑童，乘风破浪来到谪仙岛，但求一战。
　　他至今仍记得，那时的海上阴云密布，即便他清楚自己的家就在铅云背后的某处，却仍不免有些心惊。
　　“莫不是要起飓风了？”他奇怪地问舵手。
　　舵手不解。“近几日的天象，不像是有飓风的样子；而且十月里，也不会有飓风。”
　　柳星闻站在船头，极目远眺，谪仙岛的渡口已清晰可见，岛上三三两两的巡逻弟子，也好奇地打量着这艘海船靠近。
　　待船靠岸，柳星闻一眼便见到一位白发灰衣的剑客向着渡口而来，其人气度光华内敛，如重剑无锋，心下想到，不愧是以剑闻名的龙吟门下，便是普通人也能有如此道行。而他下船之时，左脚刚刚踏上渡口栈桥，便闻一声惊雷自头顶炸开，剑童更是被吓了一跳，忍不住抬头看天。
　　柳星闻猛地盯着那灰衣人，直觉告诉他，头顶的惊雷，便是出自此人之手。但他周身又无佩剑，不知是到了何种境界，不如小试一番，也好摸一摸龙吟的底细。但对方赤手空拳，赢了难免胜之不武，便招呼身旁有些受到惊吓的剑童，“把你的剑给他。”
　　剑童没有犹豫，双手捧起佩剑递到灰衣人面前。
　　柳星闻此时道：“剑客追道，来谪仙岛只为拜会同道中人，我观阁下气度不凡，还望能收下此剑，与我切磋一番，不知可否赐教？”
　　灰衣人摇头，“我不需要佩剑。”
　　“剑客怎会不需要剑？”柳星闻奇道。
　　灰衣人抬手示意掌中枯木。“这便是我的剑。”
　　柳星闻闻言大笑出声，“想来阁下境界已然超凡，才敢如此狂妄，不过无妨，你就以此枯木为剑，与我比试一回，如何？”
　　灰衣人仍然摇头。“我不会因求胜负与人约战，这并非我的剑道。”
　　柳星闻皱眉。“难道你不想知道，是你的枯木能发新枝，还是我的星宿更为耀目？”
　　灰衣人仍是拒绝。“比试便是存了胜负之心，有心念就会有欲望。”
　　柳星闻略感不快，但还是让了一步。“那便不比试，你我二人，各使剑招，各见风采，一决高下如何？”他对自己独创的“星剑十九式”极为自信，无论门人抑或同道，或真心或假意，总会说他的星剑终将比肩日月。
　　然而灰衣人却仍旧不肯。“我习剑，不为风采，不为夺目。”
　　柳星闻再三被拒，心头火起，想着你拒绝与我比试，我便攻过去，单看你是否接招？
　　——然而他出其不意的一剑，他刻意留了几分力道的一剑，竟被灰衣人以一截枯木接了下来。他听到身后“当啷”一声，心道这剑童当真是没见过世面，怎的就把佩剑给掉了。
　　无暇关心剑童，柳星闻算计着灰衣人接了他的剑招，便又将“星剑十九式”一路用到了十八式，然而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仿佛被对方困在看不见摸不到的笼子里，丝毫不能撼动外界的一草一木，他甚至眼角余光看到两个龙吟弟子正略带惊讶地站在他附近，不知是观摩谁人的剑法。
　　而那灰衣人，从始至终并未发出一招一式的攻势，仅仅只是阻拦他的剑意，便已轻描淡写地击溃了他所有过往为之自傲的剑心——失了信心，便绝不可能使出第十九式——他脸色灰败地想着，他终究是败了。
　　甚至还未见到天下第一剑，就败给了谪仙岛上一位无名剑客——对方甚至并无佩剑。
　　柳星闻收了式，愤恨又不甘地留下话，“追道改日定会再返谪仙岛，凭我星剑十九式，来破解你的枯木之剑！”说完转头登船，却又突然想起什么，回身对剑童道：“你不必跟着我了。”
　　剑童茫然地站在渡口，手里仍攥着未送出去的佩剑——却原来那剑鞘已然断裂。
　　柳星闻站在甲板上，就听到背后传来那两个龙吟弟子的声音。“掌门，他……”
　　他心下大惊，猛的回头看时，那灰衣人已然转身，往岛上走去。
　　——那便是赵思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