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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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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俭静晚上没睡好。
我听他翻来覆去了一夜。
白日里见他,眼下微微青黑一片,唇色红得滴血,平常锋芒尽显的眼睛如今懒洋洋地只睁开一半。
莫名叫人想到那摄人心魄的祸国妖姬。
颓丧又靡丽。
我强迫自己不要再想。
侍卫山青道:“主子可是想老夫人做的糖水了?”
他诧异:“你怎么知道?”
云白凑上来:“每年这个时候老夫人就该做糖水了,主子你哪次不是闷头喝一大碗?”
魏俭静笑:“是很好喝,今年母亲和父亲云游,我喝不上糖水,倒是想念的紧。”
说罢,他叹了口气,复莞尔,又赶着去上朝了。
这个时节街上卖糖水的人其实不少。
将军府的主子刚直,底下的仆人也是直心肠。
魏俭静哪怕说“想吃得紧”,他们顶多感慨感慨老夫人的好手艺,又转头去做自己的事儿了,没人想着去买一碗来。
我摸了些之前存的钱,翻墙跑去外头。
糖水这种东西,贵处不一定好吃,便宜的可能味道不错,但好用料就别想。
在府上工作的厨娘自然知道给御史大夫吃的马虎不得我去了京城里最大最好的酒楼,拎了碗糖水回去。
我以为事儿办的漂亮,病也没犯,正心中有些小窃喜,我要寻地方放糖水。
碗一落,手一松,一块明晃晃、亮晶晶的铜板从被捏得死死的掌心中滑落。
在地板上旋出轻响。
丁零零……
丁零零……
啪!
随着那声盖棺,我的心也死了。
……我又偷拿人东西了。
无意识地。
我呆滞地出神。
我小时被拐,人贩子没把我卖掉,留在手里做乞儿。
然而我不会装可怜,年纪小,脑子不灵光,学不会骗人。
他便要求我去偷,去窃,每天不摸上钱就不准吃饭。
父母的教育还残存在幼稚的大脑里,教我不能做这种事。
君子从不偷盗。
然而饥饿太难熬。
不是单纯的意志力的问题。
饿到极致,头晕眼花之际,将一盘肉摆在面前,却在伸头去吃时撤远。
这相当于跋涉数日而未进滴水的沙漠旅人见到水滴,眼盲半生而从未见过光的盲人听说复明可能。
然后水滴迅速蒸发,可能化为泡沫虚影。
久而久之,那些残存的父母给予的记忆消失于无形。
灵魂中只剩下嘶吼的叫嚣——
去偷。
去抢。
把钱财搜刮在兜里,紧握在手中。
牢牢地、牢牢地。
不管它曾经是否是我的。
不管它背后代表着什么。
抓紧。
然后才能得到想要的。
这样下来我对“偷”已经失去了概念,盗窃只如探囊取物。
只有再读书时,我才猛然唤醒脑海深处的那些碎片,突然想起——
原来真正的君子,不,一个正常的人,是不会去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
我拼命地学,拼命地改。
我逃脱了那个魔窟,以为江湖手艺能养活我,能让我不再偷窃。
后来我拿完别人的东西会有愧疚之心,会把它物归原主了。
我以为这是胜利的曙光。
再后来我进了御史大夫府,在府上过着安逸的日子,洒扫、练舞,偶尔教习些家仆,连“借”都不再。
我以为这就是胜利。
我以为我不再会偷了。
我当然知道那些同为下人的是怎么看我的。
不过是一个小偷,一个窃书贼,被好心的主人发现,不计前嫌地饶恕他,又宽和地赐予他容身之所。
出身卑贱,品性恶劣。
我从来没去反驳,因为我知道。
事实如此。
可我长久没动过手,我暗自窃喜过——
我以为我好了。
我以为我彻底好了。
不会再有那些恶心的毛病如影随形。
幼年的黑暗终于有一天被驱散了。
我甚至想骄傲地喊——
看吧!
魏俭静说得对,没什么是改不掉的!
我学好了!
我不再偷了!
你们都看啊!
我已是个正常人了!
我也有做君子的资格了!
那一枚铜钱落地。
滴溜溜地转着。
一霎之间,千里长堤崩塌。
洪水澎湃,倾泻而出。
原来一切都是无用功啊。
不过是原地转了一圈,换了个方向。
便天真可笑愚昧无知地认为自己走上了康庄大道。
啊……
多可笑啊。
多可悲啊。
这个可笑可悲的人,原来是我啊。
我怔怔地捡起那块铜板。
外头又开始变黑。
又是雨。
窗里透进来的光越来越暗了。
那些细微的扫不净的灰尘在那些黯淡的光里无力地飘荡着,迎接逃不掉的命运。
我深深地把头埋在臂弯里。
这是最温暖的姿势。
像在另一个人的怀抱里。
是我那脑海中朦朦胧胧看不见面孔的母亲,还是……
一滴水滴在地上。
没关窗吗?雨都下进来了。
我慌忙起身,看窗有没有关上,免得淋湿了房子里头。
明明都关的很紧,连光都透不进来啊。
身后的门缓缓被打开。
我扭过身去看。
魏俭静脚步匆匆地来。
我抬不动步子,喃喃道:“您快来看看吧,不知道哪儿在漏雨,都潲进来了……”
他没有听我说话,从怀中急匆匆地拿出帕子。
“怎么哭了?谁惹你了?我去教训!别急,别急,深呼吸……”
温热的手帕带着他的体温,我哭得抽搐。
心脏在狂跳,肋骨连带着震颤,咽喉痉挛,下巴神经质地颤抖着,不知道和那块骨头撞在一起,发出轻响。
“我改不好,我改不好了……为什么呢?我不想这样的……都是他们逼的,是他们逼我去偷,去抢!我本不是这样的……”
“我有爹,有娘,我曾经是有一个家的,完整的……他们把我从爱我的人身边夺去了,又逼着我染上偷盗的毛病,教我活成阴沟里的老鼠腐尸中的蛆虫,教我看到灰飞烟灭的下场让我惶惶不可终日!”
“我只不过是不想饿死罢了啊,我只不过是不想死……”
“现在我不会轻易死了,我逃出来了,不再受他们折磨了……可我为什么还是改不好?”
“魏俭静,你说,我为什么还是这样呢?”
一阵天旋地转。
脑海中的轰鸣散去,我才发现,我被他牢牢搂在怀中。
“好啦,好啦……嘘,别着急……”他很耐心地哄我。
我的指甲深深掐入他的皮肉,魏俭静却一声不出。
他还有闲情勾唇:“我该你讲个故事吧。”
他也不管我听不听,自顾自道:“有个小孩儿,他天生就怕狗。他母亲的手帕交带了条狗给他看,他吓得一天一夜没有合眼。长大了,他装着不害怕,人们也都忘记了他怕狗。”
“他的父亲带着他,唔,去江南玩。一个叫凤归的地方,山清水秀,他很喜欢。”
“他想独自游玩,他父亲想让他历练,就同意了。”
“他上了街,走啊走,突然看到一条大黑狗。”
“大黑狗身子长,腿也长,瘦骨嶙峋的,眼睛闪着冷冷的光,涎水从牙齿缝里溜出来。”
“狗微微一躬身,他就怕了,没命地跑。狗见人怕,胆子大了,也追着人跑。”
“跑啊跑啊,他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狗却一直追在后头。”
“到了一个又脏、又乱、又偏僻的小巷,前面堵住了,他没地方跑了。”
“他绝望啊,以为命绝于此了,堂堂男儿被狗追到绝路上了。”
“一个小少年从墙上跳下来,背着光。”
“小少年丢了一块石头,稳,准,狠,狗一下吓跑了。”
“那个小少年可真好看,唇红齿白的,不爱笑,冷冷的。”
“小少年说,赶紧走,这不是该来的地方。”
“小少年一眨眼就不见了。他还愣在远处。”
“我是那个小男孩,那个从小怕狗,现在也怕狗的小男孩。”
“或许那个一点儿不怕大黑狗,还帮我赶走它的小少年,他也有点儿改不掉的小毛病。”
“讲这个故事,我想告诉你,每一个人心里都或多或少是有恐惧的,我怕狗,或许这个人怕猫,那个人怕蛇。”
“可能是生来就怕,可能是心中有阴影。可能会伴随着一些令人头疼的小癖好。”
“能克服恐惧、改掉那些癖好,当然是好样的,但如果不能,可以试着慢慢遏制住它。”
“哪怕到最后心里仍过不去那道坎,但是不做出不想做的举动来,和真正克服恐惧无异。”
“或许你觉得自己这样很难接受……但我想说,你已经很棒了。”
“你在变得越来越好。”
“可能还有一点儿没根治……请再给自己一点时间。”
“再好的药,也是要等一等才能发挥作用的。”
“都能帮我赶走那条好凶好凶的大黑狗了,还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他向我眨了眨眼睛。
“或许,那枚铜钱根本不是你牵来的羊也没准。”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晴了。
雨没下下来,虚张声势一场,又挟着乌云走了。
在逐渐洒下的阳光下,那枚铜钱狡黠地亮着。
我想起来了!
这不是我偷来的,这是我买糖水时人家找我的钱!
只不过我无意识的盗窃曾有过,这一次以为也是如此,虚惊一场。
也就是说……
我是不是要好了?
不再偷窃了?
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这是老祖宗说过的。
巨大的喜悦与焦虑痛苦掺杂着,我昏睡了过去。
耳边是魏俭静惊讶又焦灼的呼唤。
意识又陷入了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