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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采桑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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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钰顾相其人,在景戎有印象的上辈子里,那是个如冰如玉、君子端方,就连朝中最古板的老学究都看他千好万好的主儿。
他持身清正,不偏不倚,一心为国。于君王,他上能犯颜直谏,下能为其喉舌,传闻和庆帝曾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拉着顾钰赞其嘉行:“朕之有卿,一如鱼之得水,木之逢春,又如太宗之遇魏玄成。曹孟德有言生子当如孙仲谋,此种心境,朕今明矣!”
于百姓,他在庙堂能为廉政,在江湖能治贪佞。景戎曾有幸拜读过他在地方任时所作的诗词文章——老侯爷逼着他读的——虽然景戎不通词律,但也不得不承认,顾钰的确无愧于他早年的才名。一言以蔽之,这是个真能为黎民百姓发声,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会为此坐罪的主儿。
顾钰秉性温和,外圆内方。朝中大员们大都敬他那三分风骨,哪怕政见不合,在朝堂上如何攻讦,私底下也得低眉顺眼叫他一声“顾相”。彼时顾钰哪一方朋党都不靠拢,也谁都不得罪,表面上看起来,倒是和六部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官员们都处得融洽。
当然,这一点有个前提,那就是抛开景戎不谈。
想到自己上辈子和顾钰那势同水火的关系,景戎有些牙疼。
“顾公子!”见顾钰到场,刘思茂眸子一亮,当即像是得了靠山似的,“好同袍,你可算来了!”
顾钰端着那一副清风朗月的做派,同刘思茂、薄谦二人招呼过,便将目光转向这头的纨绔们。他那双丹凤眼略略自陆江身上一扫,最终落在横插在两方之间的景戎身上。
顾钰微怔,颔首。
前世一见到自己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顾相竟也有对自己如此客气的时候。景戎心下好笑,却又不便表露,只朝顾钰点头回去。
见对面开罪了自己的刘思茂又添一个帮手,陆江心下不虞:“这又是从哪冒出来……”
话没说完,被景戎打断了:“表兄,我是来评理的,可不是来给你帮腔的。你且收着些脾气。舅舅前些日子来府上吃茶,我听他同父亲说,本月光因着你当街打人,他就已经被御史台的大人们参了四回了。”
其实依循景戎的脾气,什么御史台的大人们,什么舅舅的苦水儿,他通常都是不上心的。十七岁时的小侯爷景戎如此,后来的靖安侯景御执也如此。只是他们面前站的可是顾钰——景戎就少不得得拦一拦陆江,不能再由他如前世一般,说出那些混不吝的话了。
认出刘、薄二人时,景戎就已然明了了今日发生的是哪桩旧案。只是彼时还未完全从“还魂”的惊异中回过神来。
直至顾钰露面,套了小侯爷壳子的靖安侯景御执才缓过劲儿,意识到自己必须阻止这件事按照前世的轨迹发展。
因为他和顾钰后来那数十年的恩怨,可都由今日始。
他这一番话叫陆江纳了闷。平日里,这长安城中的纨绔就数景戎张扬,谁人不知道他偏心眼到了极致,是个帮亲不帮理的。老侯爷同侯府那位大公子管教了他多少回,也没见他乖顺两天。今天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自己何德何能,能听到如此“识大体”的言论从景小侯爷那张吐不出象牙的狗嘴里冒出来。
浑然不知自己在表哥心里是个何种形象的景戎转向顾钰的方向拱了拱手:“还未曾请教三位如何称呼?”
刘思茂惊疑不定地退了半步,险些撞上他背后的花姨娘。薄谦更是怔愣在了当场。显然,景戎和一众纨绔截然不同的态度让他们有些反应不过来,甚至疑心这其中是否有什么阴谋算计。
唯顾钰宠辱不惊,仍一派芝兰玉树的气度:“兄台客气。鄙姓顾,单名一个钰字。随州人士。”
刘思茂并薄谦这才反应过来,接连对景戎拱手。
“在下刘思茂,道州人士。”
“鄙姓薄,单名一个谦字,亳州人。”
景戎只当不识得他们三人:“原来是刘兄、薄兄,顾……”
“在下和庆六年四月生人。”顾钰会意。
“顾兄。”景戎心下别扭,面上却不显。
“表弟!”陆江终于回过神来。原先明明是他在同那两名寒门理论,怎么一转眼,景戎倒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和这三人称兄道弟了起来。
景戎睨他:“表兄,我原不该下你的面子。只是这位……姑娘,到底是妇道人家。你在此等人来人往的地界儿对人家拉拉扯扯,总是不像话的。再说了,她是不是花姨娘、在不在外边儿抛头露面,与你有什么相干?花姨娘是陆家二房的人吧。”
言罢,他按住陆江的肩膀同他耳语两句:“表兄,我瞧这事儿蹊跷,你还是先回家问问清楚。说不得是你二婶私底下早打发人给花姨娘卖出了府,你这样闹,于舅舅的名声总是不利的。”
陆江迟疑。
景戎再接再厉:“为着这点小事同赶考的举子坏了关系,有什么好处?今年秋闱主考的林大人同舅舅素来不对付,林大人是太子党羽,太子像是隐隐有意同我们这些世家撕破脸皮的架势。个中利害,想必不用我来提醒表哥了吧?”
陆江虽有不甘,却到底是把景戎的话听进去了。
见状,景戎再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刘思茂:“况且,表哥说这女子同陆府二房的花姨娘颇为相像,我却觉得不像。怕是表哥吃醉了酒,脑子糊涂了,眼力也跟着飞了。”
像是没想到景戎竟会出言为自己解围,刘思茂背后的花姨娘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围在近处的纨绔们收到景戎眼色,一叠声附和起来。其实他们又哪里见过花姨娘,不过是按照景戎的意思造势,给陆江个台阶下罢了。
“我确乎是吃了酒,大抵看岔了,”有了这么多人的铺垫在前,陆江也不好再说什么,只佯装头痛让小厮将自己扶住了,“没趣没趣,回去再饮。”但要叫他道歉,他又是不肯的。
寒门三子便看陆江风风火火地来,又同样风风火火地走了。一众纨绔跟在陆江后头呼唤景戎,景戎随口敷衍了两句,示意自己再多留一会,便在目送完一行膏粱子弟后松下心神,将视线再次转向顾、刘、薄三人。
顾钰清凌凌的目光,也就这么直挺挺地落在景戎身上。
景戎胸中有万千感慨,却又不方便说与三人听。况且他起死回生前便胸无点墨,如今再到十七岁的光景,仍憋不出什么漂亮辞藻来,恐怕说了也只会叫顾钰耻笑。如此一来,景戎倒是短暂地沉默了。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面如冠玉的顾钰:“兄台方才只叫我们三人自报了家门,倒是未曾……”
“瞧我,”景戎回神,暗骂了一句自己真是不着调,这才将遗漏的自我介绍补上,“在下景戎,长安本地人士。”
“原来是靖安侯府的小侯爷。”顾钰只作讶异,刘思茂和薄谦却似乎各有心思。
景戎将三人的反应一一看在眼里,面上只当不知,转头去叫刘思茂背后的花姨娘:“方才是我表兄唐突,姑娘莫要见怪。”
“小侯爷言重了。”花姨娘从刘思茂背后出来,对着景戎盈盈一拜。
景戎瞥了一眼她握在手里的兰花帕子:“听说二舅舅前些日子得了匹云锦,乃是圣上亲赐。”
花姨娘一僵,便要将帕子往身后藏,却见景戎“哎呀”一声又转了话头:“方才表兄才为了二舅舅唐突了几位,现在好端端的,我又提这事作甚。”
刘思茂并薄谦连忙道“不打紧”,顾钰倒是微眯着一双含笑的明眸,叫人看不懂他在想些什么。
四个男子扎堆,哪怕是受人恩惠,花姨娘也不好在此处多待。不多时,景戎又同她客气了两句,她便作势告辞,只对刘思茂说今日相救之恩,来世必结草衔环为报。刘思茂不以为意地推辞了两句,此方便只剩下景、刘、薄、顾四人。
薄谦有意同景戎相交,刘思茂也看出了他的意思,却拿不准顾钰是个什么态度,只好暗中觑他。三人中虽顾钰年纪最小,但顾钰其人行事稳重、妥帖,竟是比刘思茂这个年龄最长的还要老成几分。故而相识以来,薄、刘二人在长安的行走交游多以顾钰马首是瞻。
顾钰微微垂着眸子,对景戎的态度既不殷勤,也不疏离:“小侯爷不用回去同先前那几位公子吃酒吗?”
“不打紧,”景戎拿捏着印象中那些个酸腐文人的做派,“我瞧顾兄头一眼就觉得亲切得紧,说不准这就叫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不用管他们几个,稍微多饮两杯就忘了我这个人了,哪还能记得找我。”
立在一旁的刘思茂呛了一下,忍不住提醒:“小侯爷是想说一见如故,相逢恨晚吧?”
景戎呆愣了一下,见顾钰似乎忍俊不禁的模样,难得有些窘迫地咳嗽了声,灵光一闪便想了个完美的解释:“三位莫见怪,我书读得不好,一翻开那四书五经便要了命似的犯困。正因如此,倒是对读书人格外仰慕。”这个谎他扯得脸不红心不跳,全然忘了自己从前在朝堂上骂文官们“你叫孔夫子一声你看他答应吗”的光景。
“原来如此,”顾钰眼里的笑意更盛了,但他却没有拒绝景戎的搭肩,“倒是我误会了小侯爷,我原以为小侯爷出身武侯世家,大抵是不太瞧得上我们这些弱不禁风的文士。”
“怎么会。”景戎表面上摇头,心里却已经冒了冷汗。没想到顾钰十七八岁时眼光就已经如此毒辣了。
见景戎没什么架子,甚至有意同他们这些寒门子弟交好,刘思茂和薄谦交换过眼神,也不再拘谨。四人倒是诡异和谐地就各自家乡的风土人情、此次科考路上的遭遇、见闻等等交谈起来。景戎没有科考的经历,因而发言的时候不多,只是听着,偶尔给出点反应鼓励三人继续,心下却感慨。
如果前世那些个当朝重臣见了今日这番光景,怕是要吓晕过去。原因无他,景戎初入仕时,以顾钰为首的一众朝中清流就视他为死敌了。此番境况一直持续到景戎北上抗雍,而左相顾钰倒台为止。
想到直接导致顾钰被推上风口浪尖,受尽口诛笔伐最后含冤而死的“南阁”一案,景戎脸上的笑意有些淡了。
那时自己和顾钰的关系才刚刚有了点破冰的征兆。离京北上前,顾钰甚至破天荒地亲自摆酒为他践行。
也算是沾了雍军的光,景戎和顾钰斗了大半辈子,竟还因抗雍,得了一首顾相亲填的《采桑子》。
顾相写得一手好柳体,景戎立在他侧旁看他被酒气沾湿的眸倒映着笔下染了梨花香气的白纸黑字。
“平芜满地春光老,雪满长安,一晌贪欢,送罢离人酒色残。将军莫谓胡天冷,尽处青山,却待郎还,教贼雍休过北关。”
他打退了雍军,以为再回长安,会少个政敌,多个知己。却没想到,在长安等着他的不是顾钰的洗尘宴,而是顾钰的棺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