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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

  •   第三十九章 苔花如米小

      刘炳忠曾登高远眺南塘水库,三面都是山,一个大坝拦着白茫茫一片水。它似山间的一个大湖泊,湖水清澈如镜,湖面平静而安宁。它像是上天遗落凡尘的蓝宝石,时而闪闪发亮,时而晶莹而多茫,时而烟波云影,气象万千。水库的妙处,全在天空和高山的倒影,全在水和树的交映。
      春天里,那一库的水,仿佛都是青山绿树染成,仿佛一张硕大无比的荷叶铺着,满是奇异的绿;它没有一点尘渣杂色,又如一块温润的碧玉。站在水库大坝上,望着平铺着的厚积着的绿,松松的皱缬着,像少妇拖着的裙幅;微风轻轻摆弄,又似初恋少女的心跳。到了夏天,万物葳蕤,树木和山形倒映在水中,蓝天和白云也像被倒扣在水底一般;太阳铺满湖泊,波光粼粼。秋天里,三上的树叶已经被风霜染成金黄和鹅黄色,凋零的树叶四处飞舞着,有的跑了一圈仍旧回到了树下,有的去了水里;水库里的水是碧阴阴的,漾漾的柔波恬静、委婉,使人有水阔天空之想,莫不是蔚蓝的天融在里面了?到了冬天,雾不是太浓,可以看清树上的霜挂轮廓,那层霜雪均匀地裹满了所有树枝,没有风,樟树、柏树和丛树向上的枝依然没有放弃挺拔。这时候的水面像面镜子,倒映在镜上的山和树,是一幅朦朦胧胧的画。这画变化着,到雾散去时,树上的霜还在,被裹上白霜的枝静静地斜插在那里,纹丝不动,树林的密枝间,透出巍峨的山脊,这时镜上的画变成了印象派的画。
      刘炳忠经常在水库的大坝徘徊、漫步,他也坐着打鱼的小船在水库里寻觅、晃荡。他是水库这幅画里面移动着的光影。在柔柔的阳光里,在清清的水库里,在淡淡的月色里,他常常思绪如潮涌,他会想到他的兄弟朱世明。世明没有远去,他的魂魄还在水库,在深不见底的水里,在高不可攀的天上,在水和树的交映里,在守着他修建的水库,守着一湖碧水。
      他要告诉世明,他的地主分子的帽子早摘了,他把房子建到水库边上了,这水库由他承包了。他就是来陪他的,陪他说话,陪他闲聊。有他说话,世明就不会寂寞。
      他要告诉世明,他们已是儿女亲家,大女儿杏芳已嫁给他的大儿子东峰了。杏芳从小就在朱家走。看得出,世明是喜欢杏芳的。或许,世明早就认为他们的儿女是一对,早就默认了杏芳和东峰的婚事呢,只是没有来得及说,只是没有来得及接受杏芳和东峰在婚礼上的叩拜,就早早地不告而别了。东峰和杏芳本有一个女儿僮僮,不到两岁就不幸夭折,现在又有一个儿子叫小石头,比石头还硬的命。小石头长得可好啦,有一双大大的眼睛,白白净净的,虎头虎脑,人见人爱,朱家后继有人呢!杏芳开服装店,办服装厂,带动了云阳镇的服装产业,这孩子从小就倔强,就胆大,果然有出息。东峰比杏芳更有出息,当了村长,又当了镇长,还听大喇叭说是副县长候选人,虽没选上,但至少提名了,说明组织看重,群众公认,他优秀啊!
      他要跟世明说,最像他的还是他的大儿子东峰。或许世明早就这样认为,虽然没见他表扬过他,夸奖过他,但从他看东峰的眼神里,他感觉到他对东峰的喜欢和欣赏。他接了他的班,没有辜负他,而且超过了他,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你满足吧,世明老弟!”
      他要告诉世明,村里的变化大了,又是改革开放,又是小平南巡,一浪一浪如潮涌,改变着南塘村。村民们都有饱饭吃,都有暖衣穿,百分之七十的家庭都建了房子,都过上了好日子。再也没有为一分钱两分钱争争吵吵,为一分工两分工打得头破血流的事情发生了,没有什么烦心事麻烦事了。为村里带来改变,作出最大贡献的是东峰。不仅是物质生活的改变,而且是人心的改变,连运动分子陈二苟都受其影响,成了一个好人,一个村里人都念好的人。这不是人心的改变吗?东峰有胆识啊,是全省第一个推行包产到户的人,当时要冒坐牢的风险。“世明啊,如果你在世,你可能还没有这气魄呢!”
      他要告诉世明,他们朱家的儿女个个争气,南峰当了大老板,西峰是留美博士,北凤是大学老师,个个都光光鲜鲜的。只有南峰受了些挫折,也磨了性子,最后用他的成功证明了他的才智和为人。他拿出几百万为村里修路,现在村里的主要道路,各个村民小组之间的道路,都可以走汽车了,大家说这是享朱家的福,南峰仁义啊!他们刘家的儿女也争气,杏莲在大学当了副教授,结了婚,生了个儿子,他当上外公了。儿子清正在里溪中学当老师,也当得好,只是地方偏了点,他也结了婚,把家安在县城里。清正是世明救的,每年的清明,不管在哪里,他都会风雨无阻地赶回来,到朱家的后山上,到世明叔叔的坟前烧香跪拜。清正发誓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的救命之恩,这命是世明叔叔给的,那就堂堂正正地做人,当一名中学教师,教导学生要做懂感恩的人,做对社会有用的人。其实他也心疼清正,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偏远的地方。这孩子有大学文凭,又是党员,怎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呢?
      他要告诉世明,他的姐姐刘丽蓉在解放前夕去台湾,这是他父亲到死都没有放下的心病。现在,姐姐回来了,荣归故里呀!母子媳妇以台商的身份在云阳镇投资了绸缎一条街,还有一个服装公司。姐姐回来,又带台商和港商过来,把云阳镇搞得热热闹闹的。姐姐现在住在他的家里,她说这就是自己的家,这地方可以颐养天年,姐姐喜欢水库的风景,常常在大坝上漫步,也坐着小船到水库里晃荡。不是改革开放,不是这时代,孤悬海外的姐姐怎么可能回归故土呢!她把在台湾的产业,除了留一部分在香港,其他的都转移到云阳镇了。她的产业大呀,怎是解放前在云阳镇的那个绸缎铺可比的。她继承了父亲经商的基因,但她又超过了父亲,真是一代比更比一代强啊!世明是认识刘丽蓉的,刘丽蓉也应该对他有印象,要是世明在,他们相见不知会有多欢畅呢!人老了,少年玩伴能在一起,谁不涕泪交加。他告诉了姐姐,这水库是世明修的,姐姐说就是当年跟你一起读私塾的那瘦小个子?他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呀!
      他要跟世明忆旧,说说儿时的那些事。他是地主家的少爷,而他是长工的儿子。但是,他们从来没有主仆的关系,一起上私塾读书,一起背古诗词,一起玩游戏捉迷藏。有一次过年,他偷偷把家里的鞭炮拿给世明去放,他父亲听到世明家里的鞭炮响,知道是他给世明的。那时候,穷人家里放不起鞭炮的。他害怕父亲责怪,不经允许就将家里的东西送人。可父亲不但没骂他,还拿出几串鞭炮,说给世明送去吧,让大家都热闹热闹。有一次,他穿了身新衣服,跟世明在摘野果子时,跌到泥水里,弄脏了衣服,世明怕他回去挨骂,就主动去跪在他的父母面前,说是他不小心把衣服弄脏的,请求责罚,别怪少爷。这些趣事,历历在目啊!真是记得少年骑竹马,看看又是白头翁,这时光怎么过得这么快呢,恨不能长绳系日!
      哦,他差点忘记跟世明说了,这十年,这水库再也没有涨过大水,从未出过事故,虽隔几年会有暴雨,有山洪,但有人管理,提早开闸泄洪,水库里的水从未从大坝上漫过去。他把养鱼赚的钱,拿出一部分买了水泥钢筋,把大堤加固了。那大坝岿然屹立,像不倒的长城。“这一定是你希望看到的,世明,我这曾经的地主分子也做了点事吧!”他说。
      他要跟世明说的还有很多,反正有的是时间说,可以从春说到夏,从秋说到冬。那些养鱼卖鱼的事,交给雇工去做,雇工们也乐意去做。他们跟他打工,比去广东那边打工的人的工资不会少。他不会亏待他们,乡里乡亲的。

      1993年8月26日,清正和妻子张颖颖带着一岁的孩子贝贝回家了。再过几天就要开学,他们趁着还有假,就回来看看父母,他们也是把贝贝送给爷爷奶奶来看的。
      清正一进家门,就告诉父亲刘炳忠,说大姐夫东峰当上县委常委了,刚发的文,是听县教育局长何建辉说的。
      “常委大还是副县长大?”刘炳忠放下手里的扫帚,急切地问。他正在打扫房间的卫生。
      “当然是常委大呀。县里的核心是县委常委。不是常委的副县长,排名都在常委的后面呢。”清正说。
      炳忠长松了一口气,一脸的惊喜,连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他继续问:“那他还当云阳镇的书记吗?”
      “听说还兼着吧。爸,你问问大姐不就知道了?”清正说。
      “东峰忙,还是过端午时给你姑姑送肉粽的时候来的。你大姐也忙。他们的消息我都是从大喇叭里听,陈二苟总是在大喇叭里说镇委书记朱东峰又要求什么什么的。”炳忠说。
      “这陈二苟就喜欢狐假虎威。不过,爸,我们可以出钱为家里装台电话呀,有电话不就什么都方便了?你要找我,找我姐,就是一个电话的事。再说,姑姑住在家里,也需要一台电话啊。”清正说。
      “装电话要排队,不是有钱就能装的,现在有钱的人家多了。你大姐已去为我们登记半年了,还轮不上。”炳忠有些失望地说。
      “姐夫当常委了,姐再出面,邮局可能会快一点。”清正说。
      “不指望,你也别指望他们。你还不了解他们两个人吗?我们不能拖他们的后腿,别影响他们。他们也不容易,一个副县长都被人选下来,说明有人嫉妒他们。”炳忠面色凝重地说。
      “爸,你放心,我不会影响姐夫的。”清正说。
      清正有些瘦,但比读大学时健壮了不少。清瘦的脸,浓黑的眉,目光明亮,文质彬彬的样子。父亲的话,像外面的微风一样,吹动他的思绪。

      1988年7月底,朱家的老四北凤从北京大学毕业分配到湖南师大当老师的时候,清正从湖南师大毕业,分配到了临水县教育局。那一天,清正去报到。局长何建辉了解到清正是党员,就有意把他留在局机关。清正说让我去下面的中学吧,我学的是中文,去当一个老师合适。局长诚恳地说局机关也需要人啊,缺笔杆子,现在办公室几个人,拿不出一个像样的报送上面的材料。
      清正正要坚持,门口进来一个人。那人五十来岁的样子,他不顾局长正在跟人谈话,门也不敲就闯进来,说:“局长,今年能给我一个人吧,你答应我三年了,没有给我分一个大学生来。改革开放十年,里溪中学仅有五名学生考上大学,平均两年一个,你让我怎么向两个乡的父老乡亲交代?”
      “别人不愿去,你让我怎么办?”局长面有难色.
      “那是你的事。你今年不给人,我就辞去校长职务。我的辞职报告也带来了。”那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好的备课纸,铺在局长的桌上。
      “老许,你别激动,你听我解释一下不行吗?”局长的目光露出恳切。他正要说什么,清正忍不住打断他,说:“局长,你别为难,我去吧!”
      局长怔了一下。他很快反应过来,将清正介绍给校长,又将校长介绍给清正。校长叫许学文,当了十多年的里溪中学校长了。许校长见刚刚从湖南师大毕业的刘清正愿意去他的学校,马上就阴转晴,眉开眼笑,说:“你愿意去,我带领全校的老师和毕业班的学生敲锣打鼓来迎接你。”
      “那倒不必。开学时我来报到就行了。”清正认真地说。
      局长扫视两人,把目光落在许校长的脸上,说:“我本来不想给你的,我要将刘老师留在局机关。一中和云阳中学也找我要人,我都没给。今年湖南师大就分来了一个大学生,其他都是师专和师范的。这次被你碰上了,算你运气好。我告诉你,只给你用两三年,你可别把他同其他老师一样对待,刘老师是党员!”
      “不用为我搞什么特殊。我就是个党员,自当严格要求。”清正接过局长的话说。
      去里溪中学的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清正记得去里溪中学报到是8月26日,学校是9月1日开学。他跟许校长约定也是9月1日过去。但他后来想提早几天过去先熟悉一下环境。那一天,他来到县城的汽车总站,在公共汽车和中巴车上寻找“里溪”的字样,可一辆车也没有找到。他就去售票处询问,售票员说去里溪的路不好走,没有公共汽车,有几辆中巴车,但不准时,你等等吧。
      清正就在停放中巴车的坪里等候,他看到有二十多辆中巴车灰头灰脸地停放在一起,车身上布满了斑斑点点的污泥,显然都是从乡下回来的,跑过最烂的泥泞路。那一刻,清正忽然忧伤起来。那里溪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呢?他回家时问过姐夫东峰,东峰说里溪是临水县最偏远的乡,与两个省相邻,那地方说有多穷就有多穷。它穷得与县城来往的交通工具竟只有几辆中巴车,这是他没有想到的。自己在省城读了四年大学,居然要到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去工作,也许两年三年,也许更长。自己的青春年华难道就要在那么个地方度过?他后悔起那天那么爽快地豪情满怀地答应局长和许校长。难道这是命运的安排?如果那天许校长不闯进局长办公室,他不会知道有一所那么偏远的里溪中学。他即便要下去,局长也不会把他分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去,县城和县城附近的中学都可以呀!
      他终于等来了往里溪的一辆江陵牌旧中巴。车外满是灰尘,车内狭小,人员超载,一个个发烫的□□挤在一起,像读小学的孩子们玩“挤油渣”游戏,挤来挤去一个个滚热的,又像是一支支架在火堆上面的烧烤,正释放晃荡的热浪。一个大胸脯妇女高声喊:“你别挤我呀!”贴着她的一个高个男人嘟囔:“你长得好看呀?哪是我挤你,是他们挤我。”每个人身上的毛孔原本是安静的,可现在被车内的燥热一烘,汗滴便在那毛孔里苏醒过来,滚落下来,不多时那汗味和热浪混合在一起,充满了车内,空气更加混浊。
      中巴车出城经过一片田野,就驶上狭窄山道,后轮扬起的尘埃在身后形成一阵浓密的尘雾。偶有摩托车嘟嘟地从两旁的小路窜出,从侧面超过中巴车,弹起几粒砂石叭啦一声打在挡风玻璃上。路况太差,中巴车从一个陷坑跌入另一个陷坑,颠颠簸簸,咯咯吱吱。跌入坑洼一次,车身颠簸一次,车内的尘埃被腾起一次,随着车内人的呼吸被吸进鼻孔里。人在颠簸中不断被挤撞一起,不时发出几声尖叫,一个圆脸少妇说:“这车不会散架吧?”一个瘦脸男人浪声答:“散架好,散架我第一个捞你。”车内发出一阵哄笑。清正也忍不住笑,就侧个脸向窗外,见山道两旁的树木无精打采的蔫败样,叶片上沾着的陈年灰尘,将一些枝干压得更低,它们垂向路边,让原本狭窄的弯曲的山路变得更加细小。他想这样的山路,会不会跑着跑着就断头了?
      中巴车嘶吼着翻过两座山之后,在一个集镇上慢了下来,赶集的农民晃荡在车前,不急不慢。司机不耐烦地摁着喇叭,口里骂骂咧咧,可前面的人要么装作没听见,照样走自己的路,要么回过头来斜瞄一眼,露出不屑的神情。中巴车变成乌龟一样慢慢爬了。中巴车走走停停之间,清正看到满街杂乱无章的摊位边,人们有的寒暄,有的讨价还价,有的吆喝,有的说着粗痞话。街边房屋低矮,布满灰尘,各种铺面开在这从来没有清洗过的房屋里。有一个驼背老人从米粉店出来,端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粉,递给门口的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像是他的孙子。清正问司机:“这是里溪吗?”
      “不是,这是平塘,里溪还要跑差不多一个小时。”司机说。
      中巴车沿着蜿蜒的山路突突地行驶,路过一个村子或是路口,它会停下来上客或下客。每穿过一条河流,或是一个山坳,清正都会寄希望里溪就会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但是,他总是失望,再问司机,司机不耐烦了,说到了我自然会叫你们下车。
      有人下车了,清正坐了一个座位。旅途的疲乏让他困倦,他再也不管里溪到没到,竟靠在座位上睡起来。迷迷糊糊中,随着一声车刹,车内外的灰尘再次扬起,清正的身子往前倾轧,又从前面座背上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里溪到了!”司机高声说。
      清正抬腕看看表,走了近三个小时,已是下午四点了。他提着简单的行李,随着一车被挤得变了形似的人,狼狈不堪地从车里钻出来。茫然四顾,清正有置身荒野的感觉,心里生出悲凉的情绪。
      这里溪荒凉得像是这世界的遗弃物。说是集镇,竟连一条像样的街道也没有,两排不长的不规整的低矮房子,铺面上写着国营饭店、国营百货商店、国营南货店字眼,牌子老旧斑驳。“这有一点时代气息吗?这哪像个集镇呢?比云阳镇差了十万八千里,云阳镇的一个小街角都比这里整齐。以后,我就要在这里生活吗?我可是一个师大毕业生!”他不断地问自己,他感觉理想与现实有太大的差距。他的内心仿佛有一只沉睡的怪物被唤醒,挣扎着,噬咬着,让他失望悲凉。
      农村的集镇是用来赶集的,不是赶集的日子,集镇上没有什么人。清正好不容易遇见一个中学生模样的黑瘦孩子,上前问他:“你知道里溪中学在哪里吗?”那孩子怯生生地望着他,说我带你去吧。孩子领着清正走出集镇,翻过一个小山坳,他的面前就出现了几栋破旧的楼房。那孩子指着楼房说:“那就是里溪中学。那是我们这里最好的房子了!”
      “你是这里的学生吗?”清正问。
      “我退学了。”孩子说完就跑得不见人影。
      清正走进寂静的学校,提个行李包转来转去。学校有三栋三层楼的教学楼,有四栋平房,但都破旧不堪,墙上到处脱落,绽出斑驳的红砖墙体。屋顶上的预制水泥板也因长年的雨水冲刷,一些锈迹斑斑的钢筋裸露在外。教学楼的窗子是黑乎乎的,窗玻璃多已缺失,有的用报纸糊着。四栋平房,有一栋是办公的,有一栋是食堂,有两栋是教师宿舍,其中一栋是男教师的,一栋是女教师的,但同样陈旧颓败。
      清正在办公房见到了许校长。许校长见清正来了,大吃一惊,说:“刘老师你不是说过几天来报到吗?我还没有安排好,也没有去迎接你。”
      “我想提早过来熟悉环境。”清正说。
      许校长站在门口叫对面办公室里的一位老教师。那老教师五十多岁的样子,戴副眼镜,脚有点瘸,他急急出来。许校长说:“易老师呀,你快去给新来的刘老师安排住房,打扫干净一点。我陪刘老师喝杯茶,介绍一下学校的情况。”
      易老师朝清正点头打招呼,许校长介绍易老师是校办公室主任。等清正喝完一杯茶,易老师就过来说宿舍已打扫好了。许校长一边送清正去宿舍,一边抱歉地说:“真是委屈你了,这里条件艰苦呀。既分不来教师,又留不住教师。暑假里有两个高一年级的班主任通过关系调到县城去了。恐怕你一来,就要让你带一个班。”
      “我就是来教书的,您怎么安排我都服从。”清正说。
      宿舍在最东头,是一个调离的老师的宿舍,有三十来平方的样子,宽宽敞敞,里面有床铺、书桌和书柜,一个竹篾壳的热水瓶,几个杯子,一把扫帚。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什么杂物。许校长帮着清正把行李放在桌上,说:“你安顿一下,过一会我和易老师喊你去吃晚饭。学校要过两天才生火做饭,我们这两天都在附近的村长家搭伙吃饭。”
      易老师按许校长的吩咐,一枴一枴地去了村长家。等许校长和清正去时,菜已端上了桌。村长姓许,跟许校长是本家。村长黑黑的脸膛,挂着憨厚的笑容,他见面就说:“刘老师啊,你第一次来我家吃饭,没有什么菜,我本来要杀鸡,易老师说时间来不及了,明天中午吧,我早点准备。”
      清正一看桌上,摆了七八个碗,有腊肉腊鱼,有韭菜煎蛋,还有一碗香喷喷的紫苏红椒炒青蛙。这是易老师先过来安排的,把村长家里好吃的都拿出来了。清正说:“村长您太客气了。我受之有愧。”
      “我也是你的学生家长呢,您不用拘谨,就像到自家一样,放开吃。”许村长说。
      “哦?您的孩子读初中还是高中?”清正问。
      “大的已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去外面打工了。小的这一学期进高一,你看,桌上的这碗青蛙就是他昨晚去田里捉的。”许村长说。他瞥一眼许校长和易老师,接着说。“易老师说你是师范大学分来的,里溪中学仅你一个大学生,真是难得,看来我这二小子有考大学的希望了。”
      “我们一起努力吧。”清正说。
      许校长装了一瓶谷酒放在桌上。许校长要给清正斟一杯,清正说不会喝酒,许校长就没有勉强。他其实也是不喝酒的。

      那天晚上,清正躺在床上,像躺在棘蓬中一样,辗转反侧,无法成眠。他索性起床,走到操场里。学校一团漆黑,远山、河流以及周围的人家,都沉浸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风声呜呜作响,教学楼也传来呜呜的回声,似乎全世界的寂静和黑暗都围拢过来了。那一瞬间,他的孤独犹如黑夜般深邃。他对自己到里溪中学来的决定有些后悔,他觉得自己的选择过于草率。毕业时,他本有希望留在省城,或是到岳州市里的中学。可是,他选择了回县里,只缘于班主任老师的话:“同学们,最需要你们的是农村里的中学,那里的师资力量太薄弱。很多农村中学高考的时候剃光头,那里的很多学生都跟曾经的你们一样,寒门子弟呀!他们都渴望改变自己的命运,继而改变家族的命运,改变农村的命运。”他想他是党员,他应该带一个头。他回县里还有一个原因,他的女朋友张颖颖已在县城的城关小学当老师,张颖颖是他的高中同学,考了师范,只读两年就毕业了,分回了县里。女朋友希望他留在省城,以后她可以调过去。清正说还是他回来好。他回来了,可没想到他来的里溪,竟然这么偏远,这么破败,这么艰苦。今后怎么办呢?难道要在这里工作一辈子吗?那些冲天的豪情,那些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的气概,当真的和现实生活迎面相撞,却像玻璃一样破碎一地。
      他想,他心里有所不屈,其实是源于对生活的不甘。他就想试试,试试自己到底有多大能耐,到底能走多远。能走多远呢?他觉得有一股寒气慢慢爬上他的脊背。他咬着牙,把嘴唇都咬破了。只能把泪水往肚子里吞,和着淡淡的血腥的味道。他的内心里,有两个人在打架,一个说回县城去吧,这穷乡僻壤与我的想象有太大的距离,一个说是你自己选择要来的,应该义无反顾,怎么能忽冷忽热呢,就如这黑夜,明知是深渊,也要跳下去;一个说在这遥远的地方我不就成了一头困兽吗?生活在绝望的孤独中,一个说心不孤独,人就不会孤独,学校里有几十个教师,有数百上千的学生,是个多么火热的集体呀;一个说这破旧的地方盛得下我的理想吗?它能出什么成果?一个说想多了都是问题,不去做怎么知道答案?只要用心去做,谁说不能点石成金?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只能去面对,去领受,去承接命运的所有沉重。”他在心里大声说。他想自己何必感伤?如果说大学四年是他人生阶段的一个春天,那么这一个春天己过去了,花朵枯萎了。春天停不下来,所以花朵会枯萎;但是春天到达的地方,永远有花朵。
      他想到小时候救了他的世明叔。世明叔用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命,他的命是世明叔给的。这条命,应当去回报那些寒门百姓,回报社会。“世明叔啊,你会赞成我、支持我的决定吧!”他望着天上的星星,大声发问。他一直相信世明叔化作了天上的一颗星星。整个星空璀璨,是因为每一颗星存在。而每一颗星,不管明暗,无论大小,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特道路。
      他想到他一来,许校长、易老师和许村长一家的热情。他后来听易老师说,在许村长家吃了两天饭,都是许校长私人掏钱的。那次在县教育局局长办公室见到清正,许校长回来就开了教师大会,说有个师范大学的毕业生主动要求到里溪中学来当老师,大家在生活上要照顾他。这让清正过意不去。清正知道,他们是盼他来的。据许校长说几十个教师,没有一个毕业于师范大学的,师专出来的也只有十来个,大部分还是师范生。书教得好的,要不被其他条件好的中学挖走,要不找门路调走。“条件差,留不住人啊!”许校长这样感叹,他还说:“我也没打算留你多少年,只要你带个毕业班出来,让学生们有几个上大学中专的,你的任务就完成了。”
      在无边的黑夜,清正是醒着的。他要做团烈焰,照亮黑夜;他要给乡村的孩子,点燃希望的火把。

      清正当了高一(三)班的班主任。他本就是个文质彬彬的人,他想做一个温和而包容的班主任老师,人人喜爱。但是,教了两个星期,他发现这条路行不通,很多学生在课堂上调皮捣蛋,吃带来的板栗和野果子,迟到、早退或逃学的事经常发生,表现好、成绩好的同学成了奚落对象,受到孤立,有两个任课的女老师被学生气得差点掉泪。连正常的教学秩序都难以维持,这课怎么教得下去?这样的学生怎么可能在三年后冲刺高考?
      清正清楚,全校的老师都在关注他带的班,很多学生也在盯着他。有一次他去食堂吃饭,刚进门就听到几个老师议论,说新来的刘老师不跟我们一样吗?他这样子能带出一个好班来?我们还以为有三头六臂呢。他进去后,大家都不说话了。他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却翻江倒海。他想,自己要想获得尊重,就必须取得好的教学成绩,而要取得好的教学成绩,就必须树立教师威严,整顿课堂纪律。他通过摸底考试了解到,班上有不少是聪明好学的孩子,如果他们通过三年的学习能考上大学或中专,走出贫困的里溪,改变的不仅仅是他们自己,不仅仅是他们的家庭。他必须保护好这部分学生,保护这些希望的种子。基于这些考虑,他在一天下午下课时宣布,明天早晨七点半到校早自习,迟到者罚去大操坪跑两圈,同时还要背两篇课文。
      第二天早晨7点半,班上五十三名学生来了四十二名,十一名没有准时到校。他拿出花名册一看,这十一名学生都是平常喜欢调皮捣蛋的。“我就治治他们。”他在心里说。等到这十一名同学到齐后,他把全班同学带到操坪,喝令十一名迟到的同学出列,沿操坪跑两圈,跑完之后,背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和杜牧的《阿房宫赋》。他说:“背不出来,今天一个也别想离校,我就跟你们耗。还有,下次有迟到早退或不遵守课堂纪律的,背李斯的《谏逐客书》和王勃的《滕王阁序》,我告诉你们,要你们背的课文会一次比一次复杂。”
      有一个同学怯怯地说:“我迟到是因为家里住得太远了。”
      “我这里不讲任何理由,只讲上课纪律,只讲学习成绩。你们想想,高考会等迟到的人吗?”他严厉地说。他想他不能退缩,不能心软,只要对一人心软,就会前功尽弃。
      从此以后,清正被学生私下赠给从省城来的魔鬼老师称号,很多外班的学生见了他都远远地避开。他看到过一个调皮学生画的一张漫画,把他画成呲牙咧嘴的样子,头发都是竖着的,下面写了句“这是我们的刘老师。”他不以为意,说这位同学想象力丰富啊,竟把那张漫画贴在教室里,说你们再调皮试试!
      从此以后,清正带的班课堂纪律出奇地好,自习课时,清正在窗外悄悄地看,也是井然有序,鸦雀无声。学校一些老师主动找到许校长,要求到清正带的班去任课。那两个被学生气得差点掉泪的英语和历史课老师,感觉上课轻松多了,就对清正说:“我们两人请你去集镇上唆米粉,你给面子吗?”
      “我请你们。要请你们多费些心。我希望三年之后高考,我们班上能有几个上线的。”清正说。那一天,明亮的阳光,在清正的脸颊上晃动。
      纪律好了,清正又对五十三名学生的家进行家访。他想趁着高一比高二相对轻松一点,全都家访一遍,他希望他的学生家长都支持他们的孩子参加高考。他担心有学生不愿意他去,他对学生说:“我不是去给你们家长告状的,老师我就是想去你们家里看看,想去做一次客。我准备了五十三本最新版的《唐诗三百首》,是我私人掏钱买的。我去一家,就会带一本签名书过去,如果哪位同学不欢迎我去,那就没有这本书。”
      这一招使学生乖乖就范,谁都想要一本《唐诗三百首》。班长何华良得了第一本书。何华良的家要走一个多小时。清正跟他走到傍晚才走到。何华良的家住在一个半山腰上,山里的傍晚很冷,家里已烧木炭火盆了。何华良的家里还有两个妹妹,父母都是老实的农民。见老师来访,何华良父母显得局促不安,以为儿子犯了什么事。清正说:“华良是班长,成绩好。是我最喜欢的学生,也是三年之后高考最有希望上线的。我就是到你们家里来看看,看看还需要我做些什么。”
      清正这一说,何华良的父母才放下心来。在何家吃过晚饭,何华良拿出手电筒要送老师,清正说:“你把我送下山就可以了,到山下我自己走。老师家里也是农村的,我走得惯山路。”
      家访完,清正走破了两双鞋,脚上也磨出了水泡,他对学生家里的状况有了大致的了解。他给学生作了一个讲话,他很动情地说:“我到五十三名同学的家里都走访了一遍,家家贫寒,家家有困境,每一个家庭都不容易,真是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同学们,要改变这一切的办法唯有读书,唯有高考。我不能保证班上的同学都考上,但是读了书总归有用吧,即便考不上去打工,也是有知识的打工人,工资肯定比那些没读书的不读书的人高,人家要技术工呢。告诉你们,老师我就是依靠读书来改变命运的。我父亲是地主成份,在□□中是运动分子。大家想象得到,那时候一个地主分子的家,要有多难就有多难。如果不是改革开放,如果不是恢复了高考,我就是个种地的农民,哪敢奢望去上湖南师大?小时候,我跟你们调皮的同学一样调皮。有一次,我逃学去捡鱼,跌进水库里,我们村的老支书救了我,他却牺牲了。从此以后,我发奋读书。我读书不单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我的家庭,更是为了救我的老村支书,因为我不能把自己虚度了,如果碌碌无为,我怎能对得住为救我而牺牲的老支书?同学们,我说这些的意思是告诉大家,自己是自己命运的主人,自己的命运要靠自己来创造或塑造。”
      全班同学听得没有一点声响,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继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他们显然是被感染了。
      接着,清正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首诗:

      白日不到处,
      青春恰自来。
      苔花如米小,
      也学牡丹开。

      写完,他突然觉得,他虽然是师大毕业生,但做了乡下中学教师,就是一朵如米小的苔花,出身,地位,姿态,都是。他缓过神,顿了顿,问同学们:“你们有谁知道这是谁写的诗吗?”
      有五个同学举手,其中一个是班长何华良。他点了何华良。何华良站起来回答:“是清代袁枚的诗。”
      “对!”清正说。他目光扫视全班同学,说,“我想告诉同学们,我们农村中学的各方面条件都不能跟城里中学相比,更不能跟重点中学相比。如果把就读城里中学和重点中学的学生比做牡丹,那我们就是苔花,是开在山野的苔花,是开在角落里的苔花。但那又怎样?如果我们在学习上付出比他们更多的努力,那他们能做到的,我们也能做到,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清正说完,学生们就齐声朗诵:“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那声音传出了教室,传向学校的操场,传出很远很远。
      那以后,清正把“读书改变命运,高考改变命运”两句话写成横幅,挂在他的教室,他要他的学生天天面对。他发挥自己的优势,给大学的同学写信。他的不少同学都在省内的著名中学当老师,他要他们把高中三个年级各科目的所有考试试卷和复习资料都寄给他,不论大考小考的,他都要一套。清正凭此训练他的学生。他跟任课老师商量,在他的班增加考试的密度,一个星期一小考,一个月一大考,然后,由老师对试卷进行讲评。
      一年下来,清正带的这个班各科成绩,在全县统一命题的考试中,把学校其他班远远地抛在后面,达到了县一中和云阳中学高一班级的水平。县教育局不敢相信,问许校长有没有舞弊现象,许校长说是校外老师来监考的,你们问他们去。
      1991年7月,高考结束,清正带的班有十二名同学考上大学,十三名同学考上中专。这是破天荒的。这在县教育系统成了新闻。教育局长何建辉要嘉奖许校长,许校长得意地说还是我请你吧,你给了我一个好老师—刘清正!
      两个乡有很多学生家长找过来,有的还通过乡长、书记打招呼,指名要到刘清正老师带的班,有的说不出清正的名字,就说是那个魔鬼老师带的班。许校长统计了一下,打招呼的有八十多人,他说一个班怎么可能带八十多人呢?他选了五十人。他要求全校老师都按清正的办法来带班。因为有清正带班的榜样效应,整个学校的风貌悄悄改变着。
      许村长的小儿子考上了湖南农学院,要请许校长和清正吃饭喝酒。许校长叫上易老师和清正一块去许村长家。清正不想去,说不开这个头,考上了这么多学生,去了这家不去那家,抹不开情面。许校长说:“就去许村长家,三年前你来的时候在那里跟你接风。那地方吉利!”
      许校长是担心清正要走,清正跟女朋友张颖颖办了结婚证,他有理由回县城去,而且局长也跟他打过招呼了。许校长见清正还在犹豫,就说:“刘老师,你要调走我不拦你,你为里溪中学作了大贡献,你改变了学校的教学方式,也改变了你的学生和他们家庭的命运,也让我扬眉吐气。我面上有光啊!我这不喝酒的,今晚要借许村长那地方,好好敬你一杯酒。”
      话说到这份上,清正只好过去。没想到许村长家杀了头猪,是准备明天请乡里和村里的人吃饭喝酒的,为自己儿子考上大学而庆贺。他先一天请许校长和清正,还有易老师,是觉得老师是他们家的贵人和恩人,改变了他儿子的命运,让他许家几代终于出了一个吃国家粮的人!

      清正的心里已有回县城的想法,张颖颖要他回去,回去就办婚礼。颖颖家在云阳镇,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小生意人,就一个独生女儿。三年时间里,颖颖只到里溪中学来了三次,她说太远了,县里怎么还有一个这么荒凉的地方呢?
      清正在许村长家吃饭时,问他考上大学的学生许明林,说今天怎么不见青蛙呢?许明林尴尬地笑笑,说:“您有次上课说青蛙是益虫之后,我就没再去捉了。”清正说:“你上了湖南农学院,你要去研究一下青蛙能不能人工饲养。如果青蛙能人工饲养,那市场多大呀,青蛙肉味道鲜美,人人都爱吃呢!”
      “我记住了,老师。”许明林说,“我报考农学院,就是想着为怎样改变我的家乡做些事情。”
      吃过饭,要出门时,门口来了很多人,都举着火把,都是村里的村民。一个妇女大声说:“我就是来看看把我们村长家的儿子培养成大学生的老师长个啥样子。”
      许村长站在门口,指着边上的清正说:“大家看,这就是刘老师,英俊吧!他没有三头六臂,但他用心把我儿子培养成大学生了。他是我们家的贵人和恩人。要是他早来几年,我那老大也考上大学了。”
      “刘老师,我的女儿要进你的班,你答应吧。”
      “刘老师,我的儿子要到你的班,你答应吧,我用火把给您照路。”
      “刘老师,你答应我的儿子进你的班吧!”
      于是有一路火把,送清正和许校长、易老师回学校。那火把像火龙一样蜿蜒在山路上。当那些照亮天空的火把都走了之后,清静了之后,泪水从清正的眼里夺眶而出。
      他要转身离去了。可是他分明感到内心深处那柔软的绵长的牵扯,还有因这牵扯而来的深切的痛楚。这是怎么了?
      他想到自己上师范大学去读书的情形,那一天早晨,他去东峰家的后山跪拜世明叔,在世明叔的坟头烧纸钱。他下山后,东峰跟他说要他忘记过去,把每一步路都走好,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做一个造福老百姓的人。现在,他可以欣慰地告诉东峰哥—他的大姐夫,也可以欣慰地告诉九泉之下的世明叔,他做到了,他培养了二十几个大学生和中专生,他让贫穷的里溪乡和合蒲乡的百姓看到了改变命运的希望。那是寒门的希望啊!他仅仅做了这些,而百姓对他有多感激,又寄予多大的希望呢!如果他们知道他要走,他们又会有多失望。
      他想到听过他的课的学生们。十五六岁,仿佛一棵小树,正处于枝叶初发的季节,纯净、明朗、蓬勃、青涩,他们渴望知识的眼神,他们渴望改变命运的努力,是那么恳切,那么虔诚。他欲罢不能啊!他们期待他,他们爱他,如果他们知道他们的老师有满腹的心思,因为虚荣而要离开破旧简陋的学校,因为要照顾家庭而要离开他们去县城,他们不知会有多失望。
      他想他不能离开,不能因虚荣而膨胀,不能因自己的舒适而放弃了眼巴巴地盼望着他的学生们。他怎么能忘记呢,这片曾经荒芜的土地上的晨风和夜露,已将他的心灵驯养得不再躁动,平静而安宁。多少次,在清晨的操场上,在那片绿草地里,他看见在氤氲的雾气里,对面的山顶上有一线微光在移动,刚开始他以为是星河闪烁,随着天慢慢亮起来,才发现那是住在山那边的同学们翻过山,赶早来学校听课。他一直看着他们从一线微光走成一些小小的人形,然后,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而慢慢放大,最后径直走进教室,开始早自习。那情形,给他带来多少感动,多少温暖。他觉得他的世界随着那线微光在拓荒,他的世界在变大,变得壮阔无比。
      回不回县城,他心里有了答案。
      他去了城关小学,找到张颖颖。他把颖颖带到里溪中学,带她看他的教室,带她去许村长的家,带她沿着中学附近的山脊,在群山中一座座地跋涉。僻野茫茫,绵延数百里;群山嶙峋,松林无边,山从林间冒出,林被道路劈开。他们走的路风化严重,偶尔可以看见穿云破雾的阳光,偶尔可以看见无边无际的天空。他们觉得自己像个偷窥者,一路上都在偷看大自然的尚未被开垦的□□。上得山脊,秋光烂漫,不知道是什么树木,丛丛簇簇的,红的深红,黄的金黄,还有那金色红色错综重叠的,斑斓夺目。
      “山下那些星星点点的穷酸房屋里,都有我的学生。”清正说。
      他跟颖颖说每家每户的情形,说有很多孩子上完初中或读了高一,觉得高考无望,他们的父母就不让他们读书了,他做了很多工作,一个个地把他们劝返。就像当年他的姐夫东峰做计划生育工作时一样,劝返一个学生,就如同把一个超生游击队劝上手术台那样难。
      颖颖听得有趣。他们手牵着手。这一路山高水低,有的地方,山路就挂在悬崖之上,需要贴着崖壁才能通过。
      “别走了,我走不动了。”颖颖说。
      “我背你走?”清正问。
      “我没那么矫情。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要把你的里溪中学当作你的安身立命之地,你是不想进城了。好吧,谁叫我成了你的另一半呢。只是我也有个条件,我要把家安在县城,否则,我无法跟我的父母交代。他们要我考出云阳镇,就是为了让我去县城生活,你要把我带到这里来,他们哪会心安?”颖颖说。
      “谢谢你的理解。除了我继续留在这里带学生,其他我什么都答应你。”清正说。他揽住了颖颖的腰,颖颖顺势依偎在他的怀里。
      这时候的天空,悠远,明净,一丝云彩也没有。边上的灌木丛中,忽然跑出两只鹌鹑,原来他们在灌木丛中做了窝,正在孵蛋的时候,他们闯了进来。清正对颖颖说:“我们走吧,我们去我们的地方。这是它们的领地,万事都有先来后到呀!”

      清正和张颖颖结婚后,把家安在城关小学。一年后,他们有了儿子楚楚。颖颖的父母从云阳镇到县城来给他们带孩子。清正周一去里溪,周末回县城。1993年上学期,清正被县教育局任命为里溪中学副校长,分管教学,同时,他还兼了高二年级四班的班主任,他要把这个班的学生带到毕业,让他们参加高考。
      有学生问他:“老师,上一个毕业班,你带他们栽了桃树。今年你还带我们栽吗?”
      “怎么不栽呢?栽。今年栽了李子树,再下一个班,又栽桃树,这样轮着来。”他说。
      1991年开春的时候,他带着五十三名要毕业的学生在学校后山栽了五十三棵桃树,加上他栽的一棵,共五十四棵。一年两年,当时的小树苗已尽情地舒展着枝杈,叶片在阳光下青翠欲滴。春天的早晨,清正走出宿舍,去后山听他的桃树轻吸雨露的声音,他想到再过一年,桃树会开花挂果,一树树碧桃,齐齐绽在眼前,红的粉的,深深浅浅,那会是多么壮观的景象。他想到他的五十三名学生,已长成了大树,散布各地,亭亭如盖,那也是多么壮观的人生。他想到他的老家老院子里有桃树,新院子里也有桃树,桃花开时清风拂过,花瓣纷纷飘落,落他一身一脸。他小时候爬到桃树上摘桃子,母亲怕他跌下来,会悄悄搬个板凳放到桃树下。小时候的自己,哪会想到长大了要栽下满山遍野的桃树呢!
      “我要把这座山,都栽满桃树和李树。栽满了,老师就不陪你们了,回我的县城去!”他对学生说。
      那时又是一个怎样的景象呢?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啊!

      1993年8月25日,清正代家在里溪的许校长参加县教育局召开的中学校长会。教育局长何建辉先一天参加县里的干部大会,第二天他就召开各中学校长会议布置工作,说了县委对全县高考情况表示满意,在全市十四个县(区)排名中,临水的高考录取人数从排名靠后到了居中,他希望大家再接再厉,争取明年把名次再向前靠。他表扬了里溪中学,从前年开始打翻身仗,连续两年都保持了好的势头,说明事在人为,仅仅给里溪中学派了一个好教师,湖南师大毕业的刘清正,教学方法对头,用心对学生,一下就把落后的帽子摘掉,高考啊,不仅是考学生,也是考家长,更是考老师!
      何建辉最后说了市委组织部来人在县里的干部大会上宣布了一项任命,云阳镇党委书记朱东峰任县委常委。何建辉不知道朱东峰是清正的大姐夫,清正也从来没有跟人说过他的大姐夫是云阳镇的党委书记,所以何建辉在会上说了一段关于朱东峰的话,如果知道清正的姐夫是东峰,他不会放开这么说。他说:“虽然高考的录取率是一项考核指标,但各位校长也不要片面追求录取率,学校的使命是培养对社会有用的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学生。比如这次新任的县委常委朱东峰,据说他就没有上过正规的大学,他是一个五大生,一个函授本科生,可是从生产队长当起,当过村长、镇长,一路上来,每一步都踏得那么坚实,每一个岗位都做出了突出成绩,他的综合素质和能力,哪里亚于一个正规大学毕业生?我听云阳中学的王副校长跟我说,朱东峰读初中时就表现出色,有上进心,他是我们县乃至我们省第一个把集体的田地分到农民手中的人,在当时的环境下要冒多大的风险,要有多大的胆识,可是我们云阳中学培养出来的学生做到了。我们的学校,就是要多培养一些这样的学生,培养对社会有用的人才。”
      何建辉虽说的是朱东峰的好话,但在大会上直呼其名,这在官场上是忌讳的,因为东峰现在已任县委常委,是他的领导了。不论年龄大小,下级对上级要保持台面上的尊重。清正不管他的教育局长怎么称呼他的大姐夫,当他听到大姐夫当上县委常委的时候,他的心里是振奋的,喜悦的,他为姐夫高兴。他记得八个月前,听到姐夫被提名为副县长之后落选时他的错愕。他为姐夫难过。他寒假的时候去看姐夫,他知道姐夫不一定需要他的安慰,他就想去看看姐夫,他要让姐夫知道,他不管什么时候都是站在姐夫身边的,他一直把姐夫当作自己的榜样,当他初到里溪产生畏怯和退缩情绪的时候,他想到姐夫在生产队长和村长岗位上的奋斗,想到姐夫“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他为自己的畏怯和退缩而羞愧。那天姐夫问他学校的情况,问他带班的情况,姐夫说他没有去过里溪,但一定要找个机会去里溪中学看看。姐夫知道,他放弃回城的机会,就是想让贫困的里溪山区多一些大学生。姐夫说:“你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既丰富了自己的人生,又在做一件改变贫困山区面貌的事情。多出一些大学生、中专生,读了书的人,会给贫困家庭带来希望,会给贫困的山区带来希望。就我们的亲身经历和成长来说,我们都要感恩学校对我们的培养,所以,我为你今天所做的一切骄傲。我们家的清正是大人了!”
      他看不到姐夫身上有一丝失落。姐夫的眼神沉静,坚毅。他从姐夫鼓励他的话里,忽然发现自己淡看了自己的姐夫,姐夫经历了那么多命运的崎岖动荡,品尝过生活的千种滋味,没有什么能够把他击垮的。现在,姐夫当县委常委了,应该是他仕途的一个明净的转折。真是梅花香自苦寒来!他想,他要把副校长当好,把班带好,为姐夫争光。
      何建辉还在讲话,清正听见会议室的窗外,知了知了知了知了,反反复复地唱着,那是蝉在树上的鸣唱。阳光透过树木枝叶的缝隙,把坐在会议室里的人映得斑斑驳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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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