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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   第十八章 曾是惊鸿照影来

      不到两年时间,南南服装店就有很大的名声了,不仅是在云阳镇做小本生意的人,连县城做小本服装生意的人,都找到南南服装店来拿衣服,一些四邻八乡的人,也找到南南服装店批发衣服。
      刘杏芳扩充了门面,租了一个仓库,又请了两个帮工。这两个帮工加上小琴,都是南塘村上下屋场的,有一个是王眼镜的女儿王菊花,17岁,大学没考上,出来跟杏芳当店员了。杏芳对他们知根知底,用她们放心。
      杏芳的店子也零售,但主要靠批发赚钱。她把裤子倒挂在店面的横梁上,裤脚朝上,用铁夹子夹着,裤腰穿着皮带,熨烫过的裤子平整、洁净,有明显的下坠感,看上去很高档。杏芳把挂在梁上的裤子样品叫裤板。她常常轻捻深色裤子的面料,后退一步,端详一会儿,对几个店员说:“好漂亮的裤子呀!”
      这些裤子,如果进货五十元,她就八十元批发出去,如果进价八十元,她就批发一百一十元,每条净赚三十元。拿货的小声嘀咕,想讲价,她就对拿货的说:“我给你们留空间了,都是名牌,你加二十三十卖出去,要的人多呢!”
      南南服装店也批发男女休闲衣和衬衣,式样都是广州最流行的,别说在临水和云阳,在长沙和武汉也是最时尚的。衣的利润空间小一些,因为淘汰快,出货要快,今年最流行的,明年就可能落后了。
      杏芳的货,都来自广州。1982年那次去广州时,她在三元里一个服装市场认识了一个叫娄玉贤的人,娄老板四十来岁,顺德人,家里有家服装厂,香港或市面上流行什么衣服,他家的服装厂就制作什么衣服。第一次,杏芳在他的摊位上批发了一些夹克和衬衣;第二次,杏芳又在他的摊位上批发了一些喇叭裤。每一次进货不多,但一来二去,杏芳就跟娄老板熟悉了。杏芳是在满市场转个遍之后,才在娄老板挂着服装厂专营的摊位前站定的。她都问了价,都进行了比较,最后才跟娄老板谈生意的。杏芳不在那些长得鬼精灵的男人那里拿货,那些人口里跟她说话,眼睛却顺着她的脖子,落到她的胸脯上。娄老板的眼睛不乱盯,他身边还有一个女人,讲四川话,三十多岁,长得有风韵,是他的妻子。杏芳叫她姐,觉得跟他们做生意有安全感,可作长期伙伴。
      杏芳后来每次去广州,都带小琴去,带两个大背包,把买货的钱绑在腰间。她们坐火车去,坐硬座,回来的时候就把两个大背包的货塞到座位底下。有一次,杏芳有三天两晚没睡了,实在困倦,就对小琴说姐打个瞌睡,你守着袋子,我们轮流睡。小琴答应。可过了几站,小琴也迷迷糊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小琴感觉有人搬座位底下的袋子,但她太困了,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一站,杏芳醒来,伸手一摸座位底下,两个袋子全不见了。她喊醒小琴,小琴吃了一惊,瞌睡全无。跟她们坐在硬座位上的三个男人也不见人了,换成女人的面孔了。杏芳猜测是他们偷了她的衣服,就问小琴那三个男人是什么时候下车的,小琴说可能是上一站吧,她也不清楚。
      小琴觉得自己闯了祸,急得大哭。小琴二十一岁,是杏芳家邻居张婶的女儿,是杏芳请的第一个帮工。杏芳对她好,每个月给她一百二十元的工资,比镇上干部的工资高出了一倍,而她对杏芳也贴心。杏芳本想说她几句,又想自己也困了,自己先睡,小琴一哭,说对不起姐,就觉得责怪她也于事无补,就说我们报案吧。
      杏芳向乘警报案,乘警打着哈欠,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说:“这火车上一直有飞贼,你怎么不把自己的东西看紧一点?你现在要我到哪里去追呢?”
      杏芳知道追货无望了。那三个飞贼已下了车,已潜入黑夜里,也不知道潜向何方。乘警是管火车上的,又怎么可能去车下追捕?她后悔自己太大意,五六万元钱的货,一眨眼就全没了,这是几个月的利润啊!但她是个爱面子的人,她叮嘱小琴说:“回去别说被盗的事,莫让人家看笑话。”
      杏芳回到镇上,马不停蹄地筹集货款,准备再去广州进货。她找到南峰。南峰见杏芳开口,知道她遇上难事了,就说:“我这次音响卖出了好价钱,赚了八万元,准备去存银行的,你都拿去。”
      “我只要六万。”
      “都拿去吧,多进一点货。”南峰说。他估摸杏芳可能被偷了或被骗了,就说,“我也要去广州进货了,要不我们一起去?”
      “不用,我今天就走。”杏芳说。她是一个要强的人,即便在关系最好的人面前,她也不显露自己的脆弱。
      杏芳进货时仍带着小琴,一来小琴有力气,二来她相信小琴吸取了教训。她们仍然是两个大背包,她把背包仍放在座位底下,但在大背包上缠上一根绳子。这绳子一头套个索锁在自己的手上,这样大背包跟她的人不分离,那大背包只要一动,绳子就会动,她就会有察觉。小琴也像她一样,手上套个绳索。两个大背包与她们两个人,就这样连在一起。
      她们也不是每次能买到座位票,更多的时候,是买不到座位票的。当绿皮火车慢悠悠地从远方开来时,等候在站台上的杏芳和小琴早已是憋着一股子劲,等火车喘着粗气,冒着黑烟停靠在站台边,她们就挤在旅客中,如黄河决堤般,汹涌至车门。大家背在肩上、挽在手上的那些沉重的大包小包,会立即把车门堵得严严实实。人流只能转向一个个窗口,双手扒在窗口,抬腿飞身,动作很是轻巧。杏芳和小琴也爬窗口,小琴从小就像男孩一样爬树,身手敏捷。她先爬上去,再伸手接过杏芳递给她的大背包,然后再拉杏芳翻窗口。有列车员无奈地、声嘶力竭地呼喊:“不要拥挤,不要翻窗!”但没有人听。
      绿皮车厢是一个人头攒动的世界,过道里、车厢里更是水泄不通,地板上、座位下,堆满了大包小包,连下脚的地方也没有。夏日里,□□着上身的男子和露着□□喂孩子的女人,一个个肆无忌惮,无所顾忌。没座位的人,或睡在行李架上,或躺在座位底下,或挤在厕所里。杏芳和小琴是没座位的,她们一般会守在车厢的连接处,她们把两个大背包放在连接处,用身体护住大背包。
      绿皮车走走停停,一路上要经过很多车站,有的车站还藏在大山里,很小很小,就一间房子。那一次杏芳的货被偷,那三个盗贼就是在那样的小站下车的,然后消失在漆黑的大山里。广州到临水,需要差不多两天的时间,40多个小时,杏芳和小琴轮流打盹,不打盹的一个人眼睛要瞪得圆圆的,不能让人家下车时顺势偷走了货。饿了,就吃几块饼干。她们尽量不喝水,免去上厕所之窘。
      车厢连接处,是接近旅客上下车的地方,一到小站,一窝蜂地下车的人和一窝蜂地上车的人,推来挤云,杏芳每次都感觉她的骨架要被挤散似的。这时候,乘务员不耐烦了,开口训人:“坐车不要钱吗?是挤油渣子吗?都是一帮乡巴佬。”
      杏芳们只能当作没听见,坐人家的车,听闲话已经习惯了。
      两年下来,杏芳的服装店靠批发最新潮的衣服出了名,钱也赚了,人也受累受罪了。她赚的钱,每一分都是血汗钱。

      流光易逝,转眼到了1984年2月的最后一天。这一天,是杏芳父亲刘炳忠的生日。杏芳买了个大蛋糕,买了双新皮鞋,早早地回了家。
      吃过午饭,杏芳跟父亲刘炳忠商量说:“现在家里有余钱了,是不是要建栋新房子了。您看这房子已破旧,我感觉一到雨天就担惊受吓的,生怕哪天倒塌了。”
      杏芳想让父亲和母亲享享她的福。奶奶快八十了,也要让奶奶住上几年,过几年舒坦的日子。
      “好是好,我看到村里很多人家都建新房子了。但我想,等到东峰家建了之后,我们再建。”父亲说。
      杏芳知道,父亲是个周全的人,他是顾及东峰母亲的感受。只听父亲又说:“我已在村里水库附近的山边,看中了一块地,面朝水库,视野开阔,想把房子建在那里。我打了个报告给村部,地已经批下来了。要建,就建到那里去。现在我们住的房子,本来就是土改时住了别人家的。”
      “建在哪里我都无所谓,只要您们高兴。那我催催东峰,他一直说要建新房的,不知这两年为啥没动。我去问问他,如果他打算建了,我们就一块建,用村里的建筑队。”杏芳说得干脆。
      “我有个事想跟东峰说,你去问问他行不?”父亲低低地说。
      “什么事,还需要我去说?”杏芳瞪眼问。
      “我想承包水库,十年二十年都可以,不管交多少钱都可以。我想天天守着水库。”父亲小心地说。
      “把房子建在水库那里,您就是想承包水库?”
      “算是吧。”父亲说。
      “您想得真远。哎,我的老爸,要知道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守着水库有什么意思呢。以后,我如果在镇上买了房子,我可要把您们接了与我去同住。”杏芳耸了耸肩,嘟哝道。
      杏芳的理想是在镇上拥有一套大房子,像城里人一样生活。在老家把房子重建,是想让父亲母亲和奶奶享几年福,是表明她的根还在这里,当然,也有富贵还乡的意思,前些年父亲被游斗,全家人抬不起头,吃过那么多苦,受过那么多委屈,要补偿回来,而漂亮的房子,就是刘家重新站起来的标志。
      父亲刘炳忠有自己的心思,他坚持说:“我哪里都不会去,不管你以后住在哪里,不管你的弟弟妹妹在哪里有新房子大房子,我都不会去。我就想守着水库!”
      杏芳见说不动父亲,就说:“那我去找找东峰。”
      父亲瞥着她,道:“你跟东峰的事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不就那样。您别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大村长还不一定愿意当您家的乘龙快婿呢!上他家说媒的多了去。”杏芳噘噘嘴,表情沮丧。一时间,所有的话语似乎都堵在了嗓子眼,她忽然委屈得想哭。
      杏芳二十五岁了,在云阳镇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女孩,加上店铺名气大,杏芳特别引人注目,有人称她是云阳一枝花,有人说她名花有主了,有人说不见得,哪能呢。于是镇里头总有些不三不四的青年要到服装店打探,转悠。在镇里开店不像在南塘开代销店,镇上人更多,来的都是客,谁也得罪不起。好在南峰聪明,他知道杏芳心里有他哥哥,就带谢江海时不时地出现在她的店铺里,南峰和谢江海都是云阳镇的名人,谢江海的父亲又是工商所长,属于有背景的人。他们一出现,那些想打主意的人,就有所顾忌了。
      杏芳知道南峰是来保护她的,南峰甚至对外说这是他嫂子的店铺。她对南峰充满了感激。但即便如此,她仍然感到烦恼,有时去广州进货都没心思,有时心里乱纷纷的,像雨丝一样。自己吃了这么多苦,把店铺开得这么火红,就是为了缩短和东峰的距离。现在不论成份了,地主分子的帽子早摘了,都在一个阶级,门当户对的,他怎么就这么木讷而不开口呢?他到底怎么了,是心中还有人吗?难道是洪若晨?有一次遇见王美美,闲聊时美美说若晨和东峰之间有意思。但那又怎么可能呢?人家是大学生,是地委书记的女儿,他就一个农民,天隔地远的。她根本不信,也懒得去问。即便他们有意思,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老皇历了。
      现在,父亲主动提起她与东峰的事,就像突然间有一扇门在无形中给打开了,从另一个世界吹来一股强劲的风,这阵风,破坏了她的恬静,扰乱了她的心境,她徒生从未有过的幽怨,差点流出泪来。她的心里只有东峰,从未考虑接受任何人,只愿接受东峰。广州的那个布市场,那娄老板的老婆川姐见她每次带个女帮手进货,就说:“你还没男朋友吧,我给你介绍一个,我老公的弟弟,只是年纪大了点,三十多岁了,很有钱的。”她却回答说有男朋友了。她让所有人都断了对她的念想。当发现自己爱上东峰的时候,她心里已经走了一半路,已经回不去了。可是东峰,就像一座冰山一样,有很大一部分沉入水下了,她只能猜测那冰山底部的情感,但她猜不透,却越发沉溺其中。在那些月光明媚或是阴雨绵绵的晚上,她入睡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想着东峰英俊的容貌,想着东峰的微笑,想着他低头沉思的样子。思念是甜蜜的,更是痛苦的,是自尊的丧失,是卑贱的降临,是一个人的戏剧,就像她在冰山之上看到东峰一点点的风吹草动,就可以想象冰山之下涌动潮水般汹涌的激情,其实是很虚妄的。她可以理性地看待自己,看清一切,却无法摆脱自投罗网式的情感。
      “东峰,我恨你。”她在心底伤心地委屈地说。她在这种无尽的思念和焦灼中憔悴下去,像一个无魂的人一样飘来荡去,说话没了底气。

      刘炳忠见女儿眼中仿佛有泪,晶莹闪烁,却未流下来。他眼望女儿出门远去,一时惆怅不已,心里像堵了块东西似的。他鼻子发酸,心更酸。他对妻子说:“杏芳该找婆家了。”
      妻子叹气,说:“早就该找了!老话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结冤仇。”
      炳忠若有所思,说:“狗到了时候,当着人的面双双翘起尾巴连在一起,猫在春天的夜里哭闹一般叫唤,猪在圈里也杀它一样嘶喊,温顺无怨的牛到了一定时候也要牵去配种,何况是人!”
      “哪有你这样说自己女儿的。”妻子横了炳忠一眼,怨道。
      “话糙理不糙。”炳忠说。他站起身,拍拍衣服的褶皱,在夕阳的余晖里,他去往朱家。
      东峰母亲章素月正在院子里收拢晾晒干了的衣服,见刘炳忠来了,就笑着招呼,将衣服放在一把椅子上。
      炳忠常来,章素月也把他当成家人一样随便。她问炳忠喝芝麻豆子茶还是喝绿茶,炳忠说喝绿茶吧。
      炳忠自己搬张椅子坐下来,樟树影子落在他身上,明一块暗一块的。他看见院墙底下的砖缝里,长出了一丛野蒿子,土围墙上也长出了野蒿子和杂草,生气盎然。他一边喝茶,一边问素月家里什么时候建房子。
      素月开始唠叨,说:“东峰早就想建了,可西峰说要建就建好一点,这样就拖了下来。直到这次寒假,西峰才把图纸拿回来,是他大学的一个同学设计的。那图纸我也看不懂,东峰说好看又实用,准备上半年就动工”
      炳忠说:“那好,你建的时候我也建,我也用你家的图纸,一起建。”
      素月说:“现在建房不像过去那么操心了,听东峰说只要把材料准备好,村里的建筑公司来施工就行了。”
      炳忠说杏芳也是那意思。说到杏芳,炳忠顺势说:“我今天来,就是专门为杏芳的事登门的。我一直想跟你开个口,但又不知从哪里说起,想想我们两代人,都跟自家人一样了,又有什么不好意思开口呢?如果世明在,我也会来开这个口的。弟妹呀,杏芳对东峰的意思,你也看到了,不知东峰的想法如何,也不知道你对他们有什么想法?”
      “你知道啊,我喜欢杏芳。世明在时,他也喜欢杏芳。我早在心里把她当成儿媳妇了呢。我已经跟东峰说了。”素月说。
      “那东峰什么态度?”炳忠急切地问。他站了起来,像在等待一个重要的答案,又像是等待一份迟到的判决似的。
      “他没有反对。他答应考虑。”素月说。
      “没有反对,那不就成了?”
      “成了。”
      “好,太好了。那我以后要改口了,称你亲家了。”炳忠获得满意的答案,欣喜地说。他又坐下来,喝口茶,穷追不舍道,“你看是建好房子以后让他们完婚,还是现在?他们都二十五了!”
      “听两个孩子的意见吧。”素月笑笑说。
      炳忠没想到上门提亲这么顺利,其实顺利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两个孩子从小就在一起,青梅竹马,他们是有情有义的,也是般配的。他从心底里喜欢东峰,东峰有文化,有胆识,身上有其父世明的善良和宽厚的品质,将杏芳托付给这样的人,是他所愿,也一百个放心。这样想着,他心里有些激动,恨不得马上把这消息告诉去了镇上的女儿。
      出院子的时候,朱家黄狗懂事似的从墙角过来,摇着尾巴送他。他突然觉得自己上门唐突失了礼,就转身歉意地说:“弟妹啊,你看我没有带一点礼物来,失礼了。”
      “你说什么呢,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素月佯装生气道。她看着炳忠的背景渐渐消失在晚霞里,想着东峰和杏芳的婚事,她的脸上像绽放的烟花,露出菊花般的笑容。

      北凤去北京大学之前在家里的那次,北凤捅破了大哥东峰跟杏芳之间隔着的窗户纸,明确说希望杏芳成为自己的大嫂。那以后,东峰就开始考虑与杏芳的关系。他当然感觉得到杏芳对他的好,这种好,或许是情意,或许是爱。他不能熟视无睹,他不是没心没肺的人。从那以后,他试着说服自己,接受杏芳,爱上杏芳。
      冬至过后,有一天下雨,母亲章素月跟东峰一起吃晚饭。屋里只有母子俩。母亲认真地说了杏芳的事。她说:“杏芳这孩子,娘喜欢,人长得俊俏,心地又好,懂事。如果你心里有她,就答应。如果你心里没她,也要跟人家说清楚,不可能误了人家。她是个好孩子啊!娘不勉强你,强扭的瓜不甜,娘是开明人。娘听南峰跟我说过,那个来过我们家一次的洪书记的女儿对你有意思,那孩子也真是好。可是孩子呀,我们高攀得起吗?你是个大男人了,你想过入洪家的门,你会是什么感受吗?我跟你父亲去过洪家,那时她的父亲还是公社书记,她父亲人确实好,让我们坐,她的母亲也给我们倒茶。你父亲坐下了,我坐都不敢坐,局促不安,生怕把她家的凳子坐脏了。老大呀,娘是过来人,结婚是两个人的事,也是两个家庭之间的事,如果选择一个跟自家条件不对等的,全家人也许是沾光,但更多的是压力和包袱。俗话说狗配狗,羊配羊,儿马单栋骡马上。大实话有时不好听,但理是这个理。寒门的贵子最终做了皇帝的附马,那都是镇里万年台上唱戏的戏文里说的,真会有这样的好事?”
      母亲的话,让东峰震撼,让他的内心思绪像外面的雨丝一样纷纷扬扬。他想到自己去了若晨读书的大学,听见了若晨弹奏的古琴声,他没敢迈进她的教室,连见一面的勇气都没有。“母亲看透了世间炎凉,看透了人情冷暖,她什么都明白,明白这世界与那世界隔着的渡不过的大河,明白我的心事。”他在心里说。
      他举着筷子,没有心思吃饭菜了。他的脑子里,一会儿是若晨,一会儿是杏芳。当若晨的影子渐渐模糊,杏芳的影子就渐渐清晰。“娘说得对,结婚不仅是两个人的事,而且是两个家庭的事。我怎么这么自私呢?如果两边都拖着,那谁都拖不起。娘没说我脚踏两只船,已是给我留面子了。其实我也不是脚踏两只船,我两只船都没踏,只不过我的心一直在若晨那一边,在一个不切实际的虚无缥缈的幻像里。”他在心里责备自己。
      只听母亲又说:“我急着抱孙子是事实,但你想想,你快二十五的人了,你不结婚,你下面的三个弟妹只能等着你做大哥的。前次谢江海跟南峰来家里的时候,好像说过有一个女孩子对南峰有意思,南峰也快二十三了。这事,你也帮我问问。”
      “好,我会问南峰。娘,我不该让您操心。您放心,我会认真考虑与杏芳的事。”东峰答应说。
      母亲的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外面的雨淅淅沥沥;灯光下,母亲的笑是那么慈祥。

      杏芳从家里离开的那天下午,原本是要去村部找东峰的,走到村部门口碰见陈二苟,陈二苟主动说东峰出去了。杏芳说一个小时前还听到他在大喇叭里说话,读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文章,怎么一下就不见人了?
      “读完文章就走了。”
      “那麻烦您转告东峰,我来找过他。”杏芳说。
      “那不如我现在在大喇叭里喊一声,说你找他,让他回来。”陈二苟故意逗杏芳。
      “那哪成。您说笑了,二苟叔。”杏芳的脸泛起潮红。
      杏芳不知道,东峰是一个人在村里走。他没有目的,就是出去走走。在二月春风的吹拂下,大地仿佛从一场梦里醒过来,懵懵懂懂的,绿油油湿润润的,在夕照里,绿烟缭绕,像是雾气,又似微尘。空气里有潮湿的泥土的腥味,夹杂着漫山遍野的草木青气,让人鼻子发痒,东峰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不知是谁家的黄狗见东峰走来,就汪汪扑过去,上来一看,面熟似的,又低低汪两声,摇着尾巴走开了。又不知谁家的鸡叫了一声,住了口,默无声息了。东峰听到了大河里的水哗啦哗啦流淌的声音,原来,他不知不觉地走到大河边上了。
      他看见整个黄昏的晚霞,都落到了河里,河水便红得似火,好像正在燃烧的天空。有一只鹰隼尖叫着划过被晚霞铺满的天空,一列大雁排着长队浩荡地穿过大河,穿过夕阳中的村子,向茫茫群山而去。他听见牛的哞哞叫声了,在村子里此起彼伏。有炊烟从每一个屋檐的瓦片上慢慢地飘起,它们从不关心屋檐下的人怎样生活,是争吵还是恩爱。它们只向着天空,无限地无羁无束地飘荡,就像这大河里的水,从不关注大河两岸人家有怎样的悲伤,怎样的欣喜,怎样的光荣,怎样的苦难,它们只是永这停歇地向着东方,哗哗地流淌。
      东峰伫立在河岸,他想这是他十年之前站的位置。十年之前的那个晚霞燃起的黄昏,那场大水过后的残破黄昏,爷爷在那个凄凉的黄昏里去世。一晃又是十年了,十年又经历了多多少少的风风雨雨呢。雨落下来,是对大地的馈赠,也是对大地的清洗,每一场雨,既为润物,也为劫难,十年前的那一个月的雨,就是劫难。十年,他由一个少年长成青年,从劫难中站立起来,成为这个村子里的村长,带领着他的村民面对雨的“馈赠”或“清洗”,“润物”或“劫难”。
      东峰看见了河岸上的圆石,他觉得圆石没有十年前那么巨大。人长大了,物就变小了,这话是当年为奶奶打棺材的木匠师傅说的。圆石边的老柳树一直在,绿色的枝条在风中轻轻摇摆,有点忸怩,像是试探,有女儿的姿态。他想到了若晨。10年前那个风烟俱净的春日,他和若晨静静地坐在圆石上看江豚。他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若晨的手,他们的手指交叉在一起,像树和藤缠在一起。从此他知道什么是心动。后来每想一回,他就心动一次。十年,他又想了多少回呢。十年,他没有再登临圆石。他不敢来,也不想来,怕触碰敏感的记忆。但是,那圆石一直在他的心里。那圆石是属于他和若晨的,是他们的少年,是他们的初恋,是他们的美好。在他和若晨的通信里,他们都彼此回忆过河岸上的圆石,还有那古柳,那江豚的奇观,那第一次心动的牵手。
      今天他又来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有意来的还是无意来的,不知道是受什么驱使来的还是不由自主来的。来了,就是做最后的缅怀,做最后的告别。他清晰地记得若晨十五岁的模样,她的白皙的脸微红,她的酒窝很好看,她亮晶晶的眼睛注视河面,她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那场景,那气息,已深入他的心脏。然而这一切都远去了,像这大河的水奔涌着流向远方。河水轰轰作响,仿佛是说,一切落入水中的东西都会被席卷,然后吞没,再无声息。
      “时光为什么要这么残酷呢!”东峰有一种末日般的幻灭感。
      他的眼里含着泪。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他多么不舍过往的时光,过往的浪漫,过往的天真纯粹的若晨。十年,如一瞬,如风中一片羽毛,有时候,一瞬抵得上半生,是闪着永恒光芒的山峰,永远屹立在他的视野里。十年,同样给若晨带来很大改变,她由少女变成了青年,由中学生变成了大学生,又变成了国家干部。十年,若晨的身影在他的心海里,由清晰到模糊,由模糊到清晰,若远若近,若即若离。十年,他多次提醒自己放下若晨,但是他没有做到。原来,初恋是时光无法冲淡的,是恒久忍耐的,是刻骨铭心的,是永不止息的。
      他常常会想起普希金的诗,徒生感伤:

      我曾经爱过你,爱情,也许,
      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亡,
      但愿它不会再打扰你······

      他常说自己不争气,说自己太软弱太自私。他如果果断坚决,若晨又何至于对他有牵挂?在若晨对他的感情里,他不敢确定有不有怜悯和同情,有不有施舍和恩赐。那个冬至过后的雨夜,母亲的一席话,点醒了梦中人。他震惊了,理性开始上升。《孔雀东南飞》诗中的庐江小吏和他的新妇,两情是非常美好的,所谓“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细如丝,磐石无转移。”可见二人的恋爱是非常沸热,心志是非常坚固。但是因为新妇不能得到家长的爱心,遂被遣去,到底演成一幕情死惨剧,这是何等悲哀的事!千古读之,犹令人泣下沾襟。此外又有陆放翁的《钗头凤》词同为断肠之作,放翁和他的表妹唐婉也因不得陆母的欢心,而被遣去别嫁,棒打鸳鸯两分飞。千百年来,恋爱何时又真正自由过?他想,他的母亲虽不是庐江小吏之母,也不是陆母,但他身处的是一个世俗社会,人不能活在幻想里,不能活在摇摆中,他不能耽误若晨,不能耽误杏芳,不能耽误他们两个人,两个对自己好的人,这世界里两个最优秀的女人。
      他应该彻底割裂过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他对自己说:再见了,我的若晨,我的初恋。我的初恋,是我的晶莹的露珠,是我的第一次歌吟,无谱无弦,无伴奏轻弹,是远离世俗轻薄的誓言,是温柔与缱绻,是自爱与自怜,是河水里两只小鱼成双对,小鱼倘佯,小鱼分别了,不再成双成对,是一只加一只,在那里游航。
      他想,他如果与杏芳结婚,若晨也会断了念想,像分别的小鱼,会重新开始新的游航。这是为自己想,也为若晨想。
      想到与杏芳结婚,他突然问自己:“你爱杏芳吗?你不爱杏芳的话,那你跟她结婚,对她公平吗?”
      他开始想杏芳的好。其实他无数次想过杏芳的好。起先杏芳对他好,他的内心是抗拒的,抵触的,他觉得对不起若晨。渐渐地,他开始接受杏芳的好,他也对杏芳好。这些年里,真正陪伴他日常的,是杏芳,是儿时的青梅竹马的玩伴,而若晨是遥远的,是他乡的,是精神的,是虚幻的。他问自己,为什么要生活在虚幻和精神里呢?他想他心里是有杏芳的位置的,他习惯了杏芳对他的好,习惯了自己对杏芳的好,习惯了什么事都相互商量,相互鼓励,相互出主意。他甚至有些依赖杏芳。记得1979年春节跟陈满爹和王眼镜商量分田时,跟杏芳说了这件事,杏芳说那怕什么,你如果坐牢,我给你送牢饭。因为杏芳的那句话,让他下了最后的决心。那时候,他们还不到十九岁。像这样敢与他共生死的人,不值得去珍惜去追求去爱吗?
      他反省自己,因为对杏芳习惯和依赖,反倒不以为然了。这对杏芳也是不公平的,于自己是自私的。他心里决定,要跟杏芳开始新的生活,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而且他相信跟杏芳在一起,是母亲最愿意看到的。他的慈爱的母亲,苦难了半生的母亲,就不会有一种到有身份的人家里做客,连凳子都不敢坐的局促不安了。
      河岸寂静,落日熔金里山河隐忍。东峰在早春的夕阳里,注视着河水悠扬地流淌,那水声仿佛从地表的深处向半空浮动。那声音由小到大,越来越大,走到最后,风吹过来,整个的村子,整个的群山,只听见一条大河自遥远的天地间奔涌而出,而后沿着广袤的田野不息地流淌,一路向前,浩浩荡荡地向前,遮掩着人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所有的恩怨情仇。

      杏芳是在两天后见到东峰的。那天下午,东峰去了一趟镇上。东峰一进南南服装店,柜台里的小琴和小菊知趣地靠到一边去了,只留下杏芳面对着门。那小菊是王眼镜的女儿。
      “你又是到镇上来开会的?”杏芳见面就打趣。
      “不是。就不容我专程来见你?”东峰说。他的眼睛明净,含着笑。
      “这么好呀,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我是东峰啊,最先迎来太阳。我说你是我的太阳不反对吧?”东峰耸耸肩,笑道。
      “不反对。”杏芳的脸有些潮红,她颤了一下。
      “陈二苟说你去找我了?”东峰又道。
      “是的。你是因为听陈二苟说我找你,你就来了?”杏芳故意说。
      “你说呢?”东峰微微地动了一下嘴唇,有点窘。
      其实一天前,刘炳忠到了镇上,告诉女儿他去朱家提亲的事,他说了东峰母亲的态度,也说了东峰的态度。这让杏芳内心欢呼起来,她颤抖着拥抱了父亲,她心中的期待使她麻木软瘫。直到刚才见到东峰进来,她的心还在怦怦直跳。而东峰那天傍晚回家之后,母亲也跟他说了刘炳忠上门提亲的事,他谢谢了母亲,答应他会主动去找杏芳。他们两人之间隔着的窗户纸已经捅破了,剩下的就是两家儿女谈婚论嫁。
      “你还有事。”杏芳笑笑。她是满足的笑。她知道东峰的来意了。她有些羞赧,脸上因兴奋而红扑扑的,像刚刚出炉的烧饼似的。她说:“我跟你一起去城隍庙看看行吗?听说端午节前要举行庙会,那可是一二十年来第一次。”
      杏芳不想在店里跟东峰说掏心窝的话,小店员在角落里盯着呢。她交代小琴和小菊看店,然后就满怀喜悦地跟着东峰出了门。出门之后她就问:“我们去哪里?”
      “你不是说去城隍庙吗?”东峰诧异地问。
      “你是真木讷还是假呆板呀。你就不容我找个借口?”杏芳瘪了瘪嘴巴。
      “还是去城隍庙吧,我想去看看。我们在镇上读了四年书,没有堂而皇之的进去过,连文庙也没有进去过。”东峰的目光里充满期待。
      “那文庙和城隍庙都是封资修,你这学生党员还会去沾边?我倒是去过,我反正是封资修的女儿,无所谓。那里没有人管,破落得很。”杏芳快人快语。
      说话间,两人沿小街朝镇东头的城隍庙走去。他们走得很慢,肩并着肩,像情侣的姿态。
      “听说这两年有人打扫了,我上次听王副镇长说程为宝让他管文教,他就张罗要把文庙和城隍庙打扮一番。”东峰说。
      “他也是说说。维修需要钱,镇里哪有余钱剩米做这些没有效益的事呢?”杏芳说。
      “如果办庙会,四邻八乡的都过来,还是能够赚到钱的。”东峰说。
      “那倒也是。”
      就这样说着,他们不知不觉到了城隍庙。城隍庙静静地矗立,它是打开的,看上去显得破旧,围墙也有损毁,尽显沧桑。它好似这尘埃般人世被遗弃的一件老物。如杏芳所说,这里还没有修缮的迹象。
      城隍庙是个庞然大物,它的大殿,供养着城隍老爷,旁边还有东厢房和西厢房,也供奉菩萨。大殿很大,中间有六根擎天的大立柱,这是支撑大殿的。在东峰的印象里,城隍庙是贮藏粮食的地方。上初一的时候,有一次,黄亚明跟他说,那城隍庙里有粮食,是镇上粮库贮藏的。镇上粮库不大,放不下公粮,就将一部分谷子贮藏在城隍庙的木头柜里。因为变成粮食仓库,城隍庙在□□中得以免除洗劫。那庙门锁住了,但从围墙上可以爬进去。黄亚明和张晋湘几个同学进去过,黄亚明踩着张晋湘的肩膀过了围墙,在大殿的谷柜里钻了个洞,用书包装了满满一书包谷子出来了,几个同学一人一书包。过了几天,黄亚明邀东峰去。他们挨到傍晚,东峰踩着亚明的肩膀翻过了围墙,进了城隍庙。他在谷柜里掏谷子时,猛一抬头,见城隍老爷的坐像在庙堂里发出光芒,而大殿四周的青砖墙壁上,也有些像虫像蟾蜍的怪物在动,他吓了一大跳,双脚发软,浑身打着哆嗦。他跪下来,不住地磕头,然后转身就走了。以后,他再也不敢到城隍庙去了。他要亚明也别去。
      见了城隍庙,东峰就忆起少年的荒唐事。他想跟杏芳说,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说起了黄亚明,他说亚明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回来了,不知他和王美美什么时候结婚,中学同学里,他和王美美算是修成正果了。
      杏芳不以为然,说:“黄亚明是你的好朋友,王美美是我的好朋友。但我并不看好他们会在一起。”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凭直觉。我只看好我们!”杏芳大胆地说。她的大眼睛深情地火辣辣地停留在东峰的脸上。她不能再等待了,凭什么含蓄呢?相爱要誓言无声,潜伏就永远忍痛。
      东峰身上的热血周旋,双颊发烫,全身抽搐,嘴唇哆嗦了一下。他显然激动了,勇敢地迎接杏芳的目光。他不顾喧扰之声环伺左右,不顾人群来来往往,伸出双手,拉住杏芳递过来的双手,两双手的手指交叉缠在了一起。他犹嫌不足,用颤抖的双臂搂住了同样颤抖的她。她呼应他的搂抱。
      这是他们第一次肢体的接触,在早春的阳光里,在众目睽睽之下。十六岁的那年,杏芳到朱家拜年,东峰给她递茶时,他们的手指碰到过。杏芳当时有异样的感觉。七八年里,东峰已在她的心里根深蒂固了,搬也搬不走。她发现自己心里奇怪的变化。她常常在入睡之时对东峰的回想,变成了一种思念之情,仿佛东峰已经是她的恋人了,仿佛是远在他乡的恋人,让她的思念如细水长流。
      但是,直到二十五岁的今天,1984年3月2日,梦里的东峰向她走来了,拉住了她的手,拥抱了她。当她把双手不由自主地递给他的时候,她猛地感觉她把自己交给了他,交给了自己的命运。这是七八年来积聚起来而突然冲涌出来的眷恋之情啊!
      对于东峰来说,他想是十五岁时仓皇中跪拜的城隍老爷在冥冥之中保佑了他,见证他对杏芳迈出的一步,他要把自己的命运,把自己的爱情,交给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女人。
      东峰终于松开杏芳,说:“我们进去拜拜城隍老爷吧!”
      “那我去买点香烛。”杏芳娇羞地说。
      “不用了,心诚则灵。”东峰说。他拉着杏芳的手,向深深的庙门走去。

      城隍庙的大门口,抬头就见在石头上刻写的“城隍庙”三字匾额。风蚀沧桑的字迹,于潇然中古意无限。门枕石上,也有雕花,而且这里的所有门枕石上,都有雕刻。
      大殿里的城隍老爷的坐像前,有几个蒲团,东峰牵着杏芳的手,低头便拜。然后,他们看到大殿四周的青砖墙壁上,雕刻着精美的图案,有花纹,有鸟兽,有人物。砖雕上还有一粒粒的小圆珠,细看是葡萄,喻多子;有蝙蝠和梅花鹿,蝙蝠喻福,梅花鹿喻碌,但都是线条,没有人解说,很难看出画的是何物。
      大殿的屋脊上,还有几个小兽,看上去面目狰狞,伸头鬼脸,它们分别是狁猊、斗牛、獬貊、凤、乌龟。在民间传说里,只有凶恶才越威严狞厉,才能唬得住人,才能够行使镇物的使命。雕刻这些小兽,大概是想增添城隍老爷的威严。
      “这些雕刻,我感觉有些怪怪的。”杏芳说。
      “这些雕刻,这些幽灵之物,集合着儒、释、道,应该是极尽所能地起祝福、劝诫和警示作用。”东峰说。
      模糊的乡村信仰,已让城隍老爷和这些雕刻之物尤显神秘而尊贵。东峰记得他第一次去城隍庙之后的某一天,他试探地问过父亲,城隍庙里有什么,父亲说有城隍老爷,还有一些雕刻。他问什么雕刻,父亲说是青砖上的图案,什么都有,还有蝙蝠和蟾蜍,看了让人害怕。东峰现在明白了,城隍庙和它的雕刻,留给云阳百姓的是害怕和敬畏,其寓意可能只在文化人的心里。建城隍庙的据说是清初的云阳镇的三家大户。大户并不关心文化,只关心寓意,只是想炫富。但建城隍庙是需要文化人的,需要优秀的工匠。文化人和工匠就借助大户的钱财将自己的见识展示到极致,在那含义古奥的雕刻里,明喻、暗喻、隐喻、假借等也被他们运用自如。他们就这样做着文化的传承。一个城隍庙,一个文庙,就这样垄断了云阳镇几百年。或者说城隍庙里的神明,是由文化人充当其指引的,既是垄断,是传承。
      “我们只要它的祝福。”杏芳甜蜜地说。
      “它会祝福我们。”东峰说。他拉紧杏芳的手。

      杏芳再回家的时候,一脸幸福的神色。那是3月5日全民学雷锋的日子,那天下午,家里的黑狗见她推着自行车远远地走来,就汪一声,给屋里人报信,然后飞奔过去迎接,摇着尾巴跟在她的后面,像个护卫。父亲刘炳忠见了她,察觉了她的异样,猜想女儿一定跟东峰见面了,有进展了。从不会笑出声音而是将笑意含在嘴角的女儿,容光焕发的。他故意不提她和东峰的婚事,只说:“你跟东峰说了我要承包水库的事吗?”
      “你急什么,我还没说出口呢。”杏芳说。她想的是,承包水库的事跟自己的婚姻大事比起来,不算什么事了。
      “好,我不急。我是怕提晚了,别人在我之前提出来,怕东峰为难。要是你们公开婚事,东峰会更为难。”父亲说。他是个替别人着想的人。他这句话,也是试探女儿跟东峰关系的进展。
      “那既然这样,我去找陈二苟。陈二苟是书记,让他跟东峰说。”杏芳说。她默认了自己和东峰的婚事,她脑子活泛,她想陈二苟知道她和东峰的关系,他不会反对她的父亲承包水库,他也一定会跟东峰说,东峰就不会为难了。
      “好吧,这事就这样,另外有件更重要的事要办。”父亲说。
      “什么事?你还猴急火急的搭信要我回来。”杏芳的脸故意嘟了一下。
      “我准备去和东峰娘商量一下,我们两家人一起吃餐饭,最好是哪个星期天,我给杏莲和清正写信,让他们也回来,大家一起热闹一下,为你和东峰定亲,你看如何?”父亲心里高兴,就用商量的口气说。
      “好。爸,你真好!”杏芳的脸上泛上红晕,她跟父亲撒娇说。
      “你们是打算现在结婚还是建好房子之后?”父亲追问。
      “东峰说,现在已经在准备材料了,马上动工建,端午节之前,房子就能建好,建好新房子之后,他就把我娶过去。”杏芳说。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向往,她的大眼睛晶晶闪起光来,神情傲娇。
      “好,芳啊,把你交给东峰,爸放心。”父亲的眼里有些潮湿。二女儿杏莲在武汉读研究生要毕业了,儿子清正念大学快一年了,最让人操心的也是最辛苦最懂事的大女儿,如今也有了着落,刘家熬出了头,他怎不激动万分呢!
      杏芳坐在堂屋里的凳子上,父亲坐在一张大竹椅上,杏芳把凳子搬到父亲旁边,把手放到父亲的手上,把头伏到父亲的肩膀上,她尽量用身子拥抱父亲。她的眼圈也红了。
      “你看你们父女俩,遇上好事就激动。”母亲从外面择了篮青菜进屋,打趣道。
      话音刚落,只听东峰就在大喇叭里说话了:“村民同志们请注意,请注意,接镇上通知,端午节前镇里会组织龙舟比赛,每个村要派一支队伍参赛,有意加入村龙舟队的,请到村部找陈二苟书记报名。端午节之前,镇里还会组织城隍庙的庙会,四乡八邻的都会来,谁家藏有好东西的,有什么特产的,都可以拿到庙会上去卖,卖出好价钱来!”
      “都是好事啊,好事一桩接通一桩。”刘炳忠由衷赞叹说。他是说自己家,也是说村里镇里。
      他放开了女儿。他看见门外盛开的桃花。他家的院子里有两棵老桃树,红的、粉的、深粉、浅粉,扯天连云,拽住一朵朵白云,倚天娇羞。早春,白玉兰开过,明黄色的迎春花开过,都不如一树碧桃惊心。
      他想,建新房子时也要在院子里栽些桃树,好看又实在,老话说摇篮里栽桔,柱杖栽桃,桔树要很多年才长成,桃树栽下去两三年就挂果,有得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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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