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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殿开白昼风来扫,门到黄昏云自封。

      游氏夫妇沐浴更衣,撂下天桥下的老幼妇孺,不支台子,只为了携手登一登,这九江府玉山县地界内、三清山上的三清殿。

      前朝神医仙道在此炼丹配药,救治百姓,奉灵宝天尊,元始天尊和道德天尊这三位真人们的遗训广济福报,常施善德。

      游氏夫妇一路卖唱说书来到此地,谋生途中结识当地同行父老,更为实现自己心中的一个小愿望: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为此,过去的四年内每年的同一日,他们二人都会大清早整装上三清山,争取能赶在人潮之前,头一个在殿内虔诚地供奉薄香,以恳求三位真人指点迷津,尽快得一个孩子。

      孩子不拘男女,只要能继承他们这一套看家亮相的本事,把肚子里的曲谱乐章,话本曲文能传承下去,便不枉他们说书人这行当远在东周时期的祖师爷,周庄公对后辈寄予的厚望。

      游氏夫妇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抱养一个亲族内别家的孩子,可惜他们四海为家,族脉断绝,早就和故乡剩下的亲族没有联系。何况说书卖唱本非正途,纵是偶尔浅浅相识的邻里间有孩子需要抱养,也多希望能寄生于平民农家或是读书人家,并不愿考虑这风餐露宿的游氏夫妇,更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学这些戏耍娱人的手艺。

      殿内记得他们的,不只有香火供奉的真人们,还有三清殿所属,三清宫这道观观主,张若虚。三清山这一程山路崎岖,往常来此求子的,多是富贵人家的仆妇,坐着山挑,拿着银钱舒舒服服地拜一拜便走。像游氏夫妇这般,双鬓斑白,年过半百还在求子,实在是不多见。

      今年,已是第五年。

      张若虚正和身边的青年道士一起修补观中常用的香叶冠,一边听到一大早清净少人的外面,传来意料之中的祝祷之声。张若虚望了望后堂的方向,放下手中的冠冕,亲自走到了殿前。

      “二位善人连年今日到访,诚心天地日月可鉴,真人也不免动容。不如随贫道到后堂歇息,探讨经文。”张若虚敞开手臂向观内,将二人引入。

      游氏夫妇互望一眼,略显惊讶,反应过来后才喜不自胜,随着张若虚前往。

      到了后堂,青年道长已经将茶水沏凉至六分,端给游氏夫妇。那夫妇二人一边饮茶,一边观察,只见这后堂并无书案坐席,倒像是个简朴的卧房,料想不是抄经诵读之地,不免疑惑。游大娘见游老汉不敢开口,便细声问道:“师父盛情,不知是哪本经文要与我夫妇二人诵读探讨?”

      张若虚捻了捻胡须,指了指那床角上一团蓝色的包裹:“你们且看,那是什么?”

      游大娘掐了掐游老汉,示意他前去瞧瞧。游老汉上前细看,只见一个粉团捏就的孩童,正在那蓝色襁褓中酣睡,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它的脸,眼里就快要迸出泪花。

      “快来!快来!”游老汉只顾着往身后招手,唤来游大娘。

      游大娘提了裙摆,三步并作两步走去,伸手便把襁褓抱入了怀中,不愿松手。游老汉抹了抹泪,又怕张若虚只是叫他看一看孩子,并没有自己所想的意思,也顾不得年龄长幼,直接拽着游大娘跪倒在地:“师父恩德,这孩子我们一看便觉得缘分深厚,再也撒不开手了。我二人求师父……不、求真人了个心愿,将这孩子当亲生的儿女一般,抚养成人。”

      张若虚满意地笑了笑,上前扶起二人:“善人请起。若非这过去许多年亲眼见证了你二人求子心诚至此,贫道纵是亲自养在三清观内,也万不敢胡乱送养,只怕所托非人,忤逆真人。”

      “师父善心广泽,想得周到。我虽没奶水,每日天桥下演戏说书受赏的几枚银钱,也能去市集上换些牛奶、羊奶的给它喝。师父放心,就算是我夫妇二人饿肚子,也永远不会饿着它。”游大娘把襁褓往怀中愈发紧了紧,方才细声细语的嗓门如今恢复了演出的样子,为表决心,调门也不自觉地高了起来。

      张若虚指了指前殿梁上匾额,正色道:“男子也好,女子也罢,它既是辗转送来贫道这三清观,终究是与道家缘聚。你二人若是将来抚养不起,切勿丢弃,还请送回观中。”

      “赌咒发誓的话,我二人纵是能说,真人也不信。不如这样,这孩子从此名唤三清,随我们贱姓一个游字。待我们将它在玉山县养大,孩儿开慧可以论道之时,我二人再送它来殿中点化,给它一个自修自选的机会,看它是钟情凡世,还是投身道家,如何?”游大娘本性骁勇,平时只顾说学逗唱,动嘴皮子讨生活。现在是她承担责任的时候,义薄云天四字她不是不知。

      张若虚摇了拂尘,认下了这君子协定,自往堂外走去。

      游家夫妇步履似癫地一路下山,又怕摔着襁褓,便取了攀帛将孩子襁褓绑在游老汉身前。游大娘在前,游老汉在后,前后双重保障下将这孩子安稳地带回了家。

      十多年来,旁人只道丝竹乱耳,游家却是丝竹怡情。自从发现游三清是个女婴,游大娘从游三清还没长牙齿嚼东西的时候,便开始有意地在游三清襁褓旁和游老汉搭配着练习第二天要说要唱的曲目。天桥下的女艺人本就不多,游大娘对游三清的未来寄予厚望。

      玉山县民们最爱听的,正是前朝太宗着人考据修撰的《太平广记》。书中百般志怪传奇,引人入胜,更为许多散佚失源的老故事,留下最后的痕迹。于是游三清近水楼台先得月,在这些豪侠鬼神竞相出场的故事里,耳濡目染地学会了说话,学会了弹游老汉的三弦,敲游大娘的醒木,更有那心细如发,字句如针的机敏本事,一场书完整地听个两三遍下来,游三清就能有样学样地跟着说。

      说书门人虽有天赋,也不可随便开腔上台,而是要择日正式祭拜祖师爷周庄公,学艺多年之后,才能接过传授的本事,从最经典的故事讲起,慢慢积累名气和观众缘分,成为正式的说书人。所以游三清说得再溜,在时机不成熟之前,她只能做父母台前的小跟班,小书迷,自己推敲书段的曲折起伏。

      每每回到家,游三清借着帮游大娘拆头,或是替游老汉的三弦搽松香的档口,向父母试探询问,书段故事中,这里、那里可以改进的地方:

      “娘,就说今天这篇‘御史雨’:当年鲁公颜真卿就是再厉害,英明神断,也不至于刚破案,就天降甘霖,解四方旱地吧……那也太巧了。我琢磨着,是他平怨解难,让百姓心悦诚服,以至于后来好不容易下雨这件事,也归功到了他的头上。”游三清端出一盆游大娘洗净油彩的水,泼到门前树下。

      “那照你说,‘御史雨’不该是文眼,什么是文眼呢?”游大娘梳着头发,反问游三清。

      “鲁公他风骨悠然,面对乱臣贼子临危不惧,揖别光尘,从容就死,自然是颜真卿空棺的故事啊!”游三清刷洗完木盆,在院子里斜放晾着,在衣襟上擦了擦手,这才从三弦琴盒子后面拿出自己写的几页纸,递给了游大娘。

      “天色暗了,我置办晚饭也没空看,不如三清你念;顺便让你爹也听听,配不配得上御史雨的曲子、拍子。”游大娘将头发挽起,洗手切菜。

      游三清拿起游大娘用劈了的旧折扇,也不看书稿,径自讲了起来。说到妙处,游大娘做饭也忘了,空置油锅差点忘了下菜,油花蹦得啪啪地响。

      “那颜真卿,与那自立为王的叛贼李希烈,在汝州是狭路相逢。颜真卿贵为太子太师,满腹经纶,正气昂然,面对那贼子的千千万万徒子徒孙,是面不改色,字句铿锵,将那平乱的诏书来念。”

      “宣召宣到一半,只见颜真卿的四面八方,早已经是刀光剑影,寒气森森,上千人磨刀霍霍,都争先恐后地要上前斩杀颜真卿,在李希烈面前立投名状,好在新朝的百官图上给自己挣一个风光的位置。”

      “谁知那李希烈,轻飘飘抬手,顿时压下那四方杀心,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还亲自上前,将颜真卿护在自己麾下。他请颜真卿下榻馆舍,好生安置,完全没有忤逆胁迫的意思。颜真卿心想,这贼人并不服诛,还善待自己,是为了哪般?”

      “正在思索,只见那李希烈摔杯为号,来了一群倡伶优人,把那讽刺大唐的朝政故事啊,当成了滑稽戏码子,就这么演上、唱上了!你问唱的是些什么,左不过,是那白乐天的长恨歌里,杨贵妃唐明皇在马嵬坡上的离合故事,今日咱们暂且不表。若是换了旁人,亲身经历过那安史之乱的兵荒,再听这些戏文唱段,只怕是面皮都要紫涨羞死。可这鲁公颜真卿,直接站起来,拂袖而去。”说到此,游三清作势要拍醒木,回头时才发现,游老汉在数拍子,游大娘将菜端到墙上供奉的周庄公面前,口中喃喃拜谢。

      游三清走到游大娘身后,急忙解释道:“娘,我这是为你和爹写的新书段,我还没到上台的年纪,你别急着拜啊,将来我上不上台,还不一定呢。”

      “傻丫头,你在我们家,学书已经学到这份上,若将来不上台,祖师爷只怕要显灵托梦,斥骂我和你爹了。”游大娘作势提了提游三清的耳朵,让她给周庄公的像道歉。

      游三清合掌躬了三躬,请求了周庄公的原谅,和游氏夫妇坐下吃饭,席间岔开话题道:“娘,我和杂耍杨家的右真妹子商量好了,今日是七夕,就在咱们家院子里,结为异姓姐妹,以后也有个照应。”

      游大娘点头应允:“这才像话。咱们天桥下五花八门里混口吃的人,就该多走动。玉山县里你们这辈,就没有几个姑娘家;好容易遇见了,认个姐妹,将来遇上砸场子的,她们杂耍班好歹有些身手,能替你压个场子。”

      游老汉给游大娘夹了口菜:“孩儿她娘,这点你倒是多虑了。就是那些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听书看戏的时候也只想换个片刻的开心安宁,何况是那些为了小钱在天桥下耍诈闹事的小贼子,砸场子也是有人指使才动手。咱们这么多年和杂耍戏法,巫蛊弄神的各路艺人没有什么交恶的地方,咱们三清打小就在天桥下招呼客人耍嘴混大的,见面三分情,我看这压场子是没多大必要。”

      游三清见父母已经开始畅想自己上台开嗓说书的未来,不由得清了清嗓子:“爹,娘,其实,我想去考试。”

      “什么?考什么试?”游大娘疑惑地问。她料想游三清也没烧糊涂脑袋,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女子不能考举子、进士,不能入朝为官。

      “探事。我想去九江,考探事人执照。”游三清答道。

      “你一个说书的姑娘家,又不会武功,你要去做探事?你不怕被人捉小鸡崽子似的直接灭了?”游大娘放下手中的饭碗,不可置信地转头问游老汉:“现在女子还能做探事?”

      “咳……好像是九江那边传来的消息,说太后旨意,广招天下能人异士入京为探事,要先通过各省府考试,选送入应天京城里集训。”游老汉如是回答道。

      门外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一路小跑进了院子里。

      “三清,我带了拜月的银针,放哪里啊?”听这阵仗,不用想都知道是杨右真来了。

      杂耍杨家的杨右真,从小练习顶大缸、顶小碗,还没开始练耍大锤,走路步下生风,脚下的功夫十足,曾经创造过一个半时辰不掉缸不掉碗的记录,把村口小孩的眼睛都看呆了。

      游三清紧闭了眼,深吸一口气,心中暗暗叫苦:杨右真你来得真是时候啊,我爹娘正愁没个帮手念叨我呢!老天保佑,求求这个傻妹子开开窍,千万别接茬,过两天我偷溜去九江报名考探事,还指望你护送我一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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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我的妈呀终于写完啦哈哈哈哈哈哈! 男主胡仲山视角的后续在隔壁《相公他打得一手好算盘》~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