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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苦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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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谏的马车上,傅宛吟握紧珊瑚的手,从容不迫对陆谏道:“多谢陆指挥使。只是我家的轿子还在后头,还需得领回家。”
陆谏懒懒抬起眼皮:“傅大姑娘,你的轿子跑得比你还快。”
不怪傅宛吟的轿子跑得快,花月楼门口各家候着的小厮瞧见陆谏领人来,个个都如鸟兽散。
如今傅宛吟的轿子,约莫着急忙慌地往缠金阁去了。
傅宛吟提心吊胆一路,面上依旧镇定,甚至还有功夫给珊瑚倒茶。珊瑚畏惧陆谏,躲在自家姑娘身后。
傅宛吟以为陆谏会问她为何去花月楼,但陆谏只是靠在马车壁上闭目养神,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
许是陆谏天生便是狼犬,他约莫察觉到傅宛吟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陡然开口道:“傅姑娘可是想问我,为何不问你在花月楼中?”
“嗯。”傅宛吟轻声道。
“问了你也不会说,又何必白费力气。”陆谏睁眼看向傅宛吟,目光深邃。他勾唇一笑接着道:“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傅宛吟闭嘴,她早知道陆谏这张嘴是淬了毒的刀子,今儿算是自个儿自讨没趣。
“不过,花月楼里头的事儿,还值得傅大姑娘亲自跑一趟吗?”
“事情虽小,还是亲历亲为的好。”傅宛吟虽心中疑惑,但她面上不显,反而同陆谏打起哑谜。
陆谏合上眼,悠闲道:“傅姑娘,若是从脂粉堆里头探旁人家的阴私,只怕是会惹得一身腥。”
“多谢陆指挥使提点,傅宛吟谨记于心。”
马车里头唯余静寂,呼吸声几不可闻。傅宛吟琢磨着方才陆谏所言,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地眼皮便开始打架,靠在马车壁上昏昏欲睡。
片刻之后,陆谏的马车已至傅家。
“我就不送了,傅姑娘自个儿怎么出来的便怎么回去吧。”陆谏不冷不热道。
傅宛吟这才清醒过来,她揉揉眼睛,掀开车帘张望着。这会子已经近人定,街道上无甚人出门,陆谏的马车停在边上,未在傅家大门口。
傅宛吟心里头很是满意,陆谏办事妥帖,她冲陆谏点头,领着珊瑚弯腰下了马车。
“傅宛吟。”
傅宛吟正打算偷偷往后门去,又听见陆谏喊她,一回眸便瞧见他立于昏暗的月辉之下,漫不经心道:“三月初八,诸事皆宜。”
而陆谏望见傅宛吟唇角微翘,眉眼弯弯地冲他微微颔首,接着往寒松院赶去,因着方才靠在马车壁上,发髻有几根松散下来垂在耳边。
月色如钩,灯火昏暗,远处是打更人隐隐约约的梆子声。
陆谏收回眼神,转身登上马车:“去诏狱。”
***
傅宛吟悄无声息地回到寒松院,刚迈进院子琥珀便一脸焦急地迎上来,拉她进屋梳洗:“姑娘若是再晚些回来,只怕我们也要急得钻狗洞。”
傅宛吟跟着进屋,取下已经松散的发冠,调侃道:“狗洞挺好钻的。”
“姑娘!”琥珀被傅宛吟哄得又好气又好笑,琉璃取来热水,给傅宛吟洗漱。
傅宛吟接过帕子,将脸上脏污洗掉。琉璃服侍着她换掉直裰,耳房已经备好水,候着傅宛吟沐浴。
傅宛吟跨进木盆里头,热水涌上,她紧绷着的身子终于舒展。
琉璃替傅宛吟揉着肩时,听见姑娘吩咐:“明日上午,唤秋潮来寒松院。”
“是。”
***
秋潮一大早听见姑娘唤他过去,心里头十分忐忑。但当着姑娘身边侍女的面,他又不好问自家郎君怎么办。
郎君倒是很从容,吩咐秋潮:“去吧。”
路上,秋潮跟在琉璃身后,小心翼翼问道:“琉璃姐姐,姑娘唤我过去可是有事?”
琉璃听见,也只是回道:“姑娘的事,哪里是我能过问的。”
秋潮悻悻地闭上嘴,心里七上八下地到了寒松院。
傅宛吟瞧见他来也只是随口问几句话,譬如周游在傅家过得可还习惯,衣食住行可合心意,京城铺子盈利如何。
秋潮悬着的心落下,老实答道:“郎君向来习惯漂泊,也无甚住不惯的。至于京城的铺子,各家掌柜都是老实的,郎君也很放心。”
“京城里头乐子不多,也难为阿兄窝在这儿了。不知阿兄京城里头的旧友可还在,这时候踏青刚好。”
“郎君在京城里头,算得上朋友的也就詹七郎和赵掌柜,旁的也没了。”
话赶话说完,秋潮许是察觉到自个儿说错了话,当即闭紧嘴巴。
傅宛吟神色如常,接着道:“郊外踏青不错,我到时候组局,请阿兄务必赏脸。”
“姑娘相邀,郎君没有不应的。”
秋潮匆匆离开,那脚步瞧着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架势。
傅宛吟将茶杯搁在桌上,吩咐琥珀:“泡一壶碧螺春来。”
“是。”
***
听完秋潮回禀,周游脸色晦暗不明。
他在椅子上坐了许久,终于起身。
“去寒松院。”
***
茶晾得刚刚好时,周游赶到。
“阿兄来得正好,”傅宛吟正修剪着花枝,见周游过来,放下手中剪刀,起身将茶递给周游,“喏,碧螺春。”
周游接过,手中攥紧茶杯,并未饮下。傅宛吟泰然自若的笑映入他的眼中,周游终于开口:“你晓得了。”
“花月楼的东家,竟然是阿兄。”傅宛吟拿起剪刀,正瞧着修哪段好。
周游苦笑一声:“终究还是瞒不过你。”
“阿兄莫慌,我不过是做妹妹的,不敢过问阿兄决断。”
这句话却让周游的心沉下来。
周家祖训,行商时不得做买卖人口之事。开青楼这等失格,更是触了周家祖祖辈辈规矩的逆鳞。
“愔愔,怎么说也只会觉得我狡辩,但我本无意掺和进去,只是投钱。”
“表兄,我知晓你想寻到父亲。”傅宛吟低声道,“这本就是人之常情。”
周游并非周家亲子,确切来说,同周家一点血缘都无,不过是当年傅宛吟外祖母收账时候,从青楼救下的小子。
周游,不过是金陵河畔青楼里头的娼妓之子。他离开那日,人人都说他走了大运,被姑苏周家瞧中,接回去作奴仆。
周游生父不明,五岁时母亲害病死了。他长得出挑,险些被塞去做男伶,可惜身量不足,只得先养在外头几年跑跑腿。
傅宛吟外祖母查账时,发觉有家铺子里头的钱近三分之一去了青楼,顺藤摸瓜查出掌柜是去青楼里头做东家。
而这顺藤摸瓜的藤,正是周游。
周游当时还不叫周游,只有一个小名唤作苦儿。因着将东家出卖,挨了好一顿打,挨打时正好被傅宛吟外祖母瞧见,心生不忍将他救下。
但没曾想,周家要认他做子孙。周家也从未避讳周游是养子,毕竟周家只有周玉迟一个女儿,又从哪冒出来一个六岁的孩子呢?
自此,苦儿摇身一变,成了堂堂正正的周家公子。
傅宛吟明白,周游心中仍旧记挂着父亲,无论是恨意或是血缘,总要寻到他才算是了却一桩恩怨。
“阿兄,这株山茶花长得不好。”傅宛吟手中剪刀“咔嚓”一声,整株茶花折断,跌落在地,“不若养盆秋菊,秋日里开得正好。”
周游俯身拾起有些凋败的山茶花:“秋菊这会子扦插刚刚好,明日我让秋潮去买些回来。”
“那便多谢阿兄了。”
***
兄妹二人又说了会子话,周游便离开了。
临走之前,他借了条傅宛吟的帕子,将山茶花枯败的花瓣拢在袖子里。
傅宛吟瞧见,也只是笑笑:“阿兄这是什么雅兴?”
“残花有残花的妙处。”周游道,“前些日子我想着自个儿勾花笺,奈何学艺不精怕污了鲜花。今日却是正好捡你不要的山茶花,还免得摘新的。”
傅宛吟笑骂道:“我是俗人一个,比不上阿兄雅致。”傅宛吟又说道:“不过还有桩事,得劳烦阿兄。”
“洗耳恭听。”
“我想寻个地方开酒楼,约莫三层,不必太过热闹,不过最好是带个后院。”傅宛吟比划着,“名字我都取好了,叫‘四方阁’。”
“四方,谓之天下,是个好名字。”周游轻轻拍着傅宛吟的脑袋,“包在阿兄身上。”
***
周游回到屋内,小心翼翼地将花瓣一片一片叠好,收进匣子里头。他的匣子里头也没什么贵重的东西,不过是一根竹蜻蜓,几封厚厚的信件,再加上几个玻璃珠。
匣子锁紧,周游将钥匙收回腰间香囊中。
方才在寒松院里头,宛吟那句话不过是劝他当断则断罢了。
只是周游,是从最卑微的淤泥里头爬出的恶犬,他五岁前唯一的指望是母亲可以抱他片刻,六岁前的指望便是父亲救他。
他如今已经二十二岁,不是再当年那个眼巴巴等着别人来提他的苦儿。
祖母过世后,周家基业他替宛吟保管着,但自个儿手上也捏了不少产业。偏偏当初那个老鸨死了,金陵城里头的青楼没了,里头的娼妓无不四散活命。
而关乎当年一掷千金才得一见的头牌罗心之事,没人再知晓。也没人知道她曾偷偷生下一个孩子,而那个孩子的父亲是谁,再也寻不到踪迹。
周游知晓赵宏伯是个做皮肉生意的货色,但他偏偏有一块和他母亲样式肖似的玉佩。赵宏伯缺钱起产业,而他不缺钱。
赵宏伯把他当作冤大头,他也只想从赵宏伯那儿翻出些旧事。周游从不过问花月楼里头的事务,那些个女子哪来的他也从来不管,直到宛吟突然问起。
今晨赵宏伯又给他递信,说昨夜陆谏领了个人走,还说那人是从桃玉屋子里头出来的。赵宏伯还顺便告诉他,桃玉是傅家老爷的姘头。
周游便知道宛吟亲自去找了桃玉,她也一定也知道桃玉同她叔父有关。
只是宛吟要做什么,从来都有她自己的决断,他贸然出手反而是拖累。
周游长叹一口气,他这个阿兄做的实在不够格。
罢了,先寻个地界给小祖宗开酒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