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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扁舟不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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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大作。
火车颠簸着,嘈杂的声音在耳畔飘过。德拉科面无表情地穿过三等车厢,有几个喝得半醉的旷工在划拳。推着服务车的老头子有发红的大鼻头和困倦的面容,看起来他很不满意自己的工作,自言自语地说着纠纠缠缠的乡下话。
德拉科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嗅到了发霉的陈面包的气息。他用右手袖子遮了一下口鼻,顺便取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凌晨两点二十八分,再过半个钟头,火车就会进入伦敦辖区,但愿那里的天气好一些。
二等车厢的环境要好多了,没有熏臭的酒味,大部分人沉浸在梦乡里,德拉科拖着疲惫的身体打开了自己的车厢门。寂静。他环视了一下四周,车厢不宽敞,但整理地还算干净,从苏格兰过来,要十个夜晚,他觉得这样会使自己舒服一点。
他把白大褂挂在临门的衣架上,然后在洗手池褪下除菌手套,他忽然想起白天这双手干过的事情,胃里一阵痉挛。大概是晕车吧,他自我麻痹地想。他强迫自己迅速洗完了手,然后用手绢擦了擦。
德拉科拉开了窗帘,窗外是冷寂的黑,烈风蹂躏着树枝,发出令人不快的抽打声。古白的月阴恻恻地像一个饱满的头骨,他反胃地想起了昨晚在阳台上泼下去的硫酸。
冷静。德拉科告诫自己,都结束了——不会再有后续了。他坐在床边,脱掉了鞋子,有点僵硬地缓缓侧卧。像个正常人,别露破绽,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合上了酸涩的眼皮。
雨又大了,钝重的噼噼啪啪仿佛鲜血泼洒在车顶上。
“嘀嘀——”耳畔忽然响起的急促是警报声。“我屮艸芔茻!”德拉科猛然从梦中惊醒,像受惊的狸猫弓起了脊背,“哪个他妈的天杀的,还让不让人睡觉??!”
混杂着警报和车厢外人群骚乱的脚步声,“刺啦——”他的窗户被意外地打开了。“艹!我就知道不应该相信二等舱的质量!”他的自言自语带上了一个恶毒的尾音,然后不耐烦地往车窗那边挪动。
不是质量问题。一样重物很快落在了他的地板上,德拉科立刻汗毛耸立,警觉地想用什么趁手的武器抵挡攻击。那是个戴着黑色兜帽,披着暗红色斗篷的人。她抬头的瞬间,德拉科看到了她火红的碎发和金棕色满含杀气的眸子。
韦斯莱,他想。在伦敦读书的时候他见过打零工的韦斯莱,金妮是个家境贫苦而美丽的女孩。这样的姑娘一般在夜店最有出路。父亲曾经这么评价过。但她似乎没有这样的打算,整个夏天都在小巷里替人跑腿,火红的头发是德拉科这辈子少见的亮色。
在德拉科出神的片刻,韦斯莱反应敏锐地像野兽,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脖颈上凉飕飕一阵风。刹那间,他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我需要求救。
“安静。”韦斯莱的匕首抵住了他的脖颈,压低声音,“不然,有你好看。”
德拉科毕竟是见过大阵势的人,工作的这两年,经他手的病人有不少位高权重,个个疑心病重地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信任就是从头到脚的一纸空文,只有能力才是板上钉钉是事实。他很冷静地用无名指试了一下刀锋的锐利程度——有豁口,看来对面有很硬的武器。
他示弱地比了个暂停的手势,检查士兵乱哄哄的脚步声已经移到了门外。砰砰——“例行检查!”那是个胖子不耐烦的声音,“快点!”
德拉科贴在了门上薄薄一层糊纸上,韦斯莱的匕首刃已经划破了一层皮肤,他吃痛地吸了口气,对着门外低吟:“尸骨再现。”
人耳可以分辨出的喧闹陡然一跌,他听到了胖子急促的呼吸,然后他意味深长地接上了后半句:“那位大人——不希望,自己的东西被查看。”
“可是列车长——”胖子不甘心地小声辩了一句。
“列车长罩不了你,部长都罩不了你。”德拉科竭力憋出凶狠的语气。他忽然想起商桌上一掷千金的卢修斯。歌舞奢靡是他人生前十六年的全部憧憬,功成身退是人活于世的最大追求。人生是一场豪赌,父亲摇着倒了半杯红酒的高脚杯说,深不可测是你最大的本金。
“我们在找一个杀手,”胖子打算最后一搏,“她是个荡|妇……”德拉科能感觉到挟持他的人颤抖了一下。别添乱,他恼火地想。此时此刻,他得集中精力唱完这出空城计:“我不管是鸡还是鸭,”他冷酷地说,“搅黄了那位大人的事,你们谁也没饭吃。”
有后面的声音似乎在劝说胖子离开了,看上去他也的确打算让步。“如果有她的线索,”胖子最后不得不退了一步,行了个军礼,“请您通知服务台。”
“知道了。”德拉科敷衍地结束了这场交流。
脚步声消失了,车厢里暴雨的撒泼盖过了韦斯莱越来越短促的呼吸。“可以放手了吧?”他装作慵懒地伸了个懒腰,“韦斯莱小姐。”
“多谢。”金妮的动作没有之前敏捷了,她的尾音甚至有些发颤,“他们不会回来了吧?”
“谁知道呢?”德拉科无所谓地耸耸肩,“我不关心。”说着他走到了窗边,关上窗户,拉上窗帘,凄风冷雨没有了,墙上的挂钟呆板的嗒嗒嗒嗒越发清晰。
“为什么救我。”
救?她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单纯。德拉科在窗帘前面停了一瞬,想起自己在伯明翰的医疗院制造的爆炸。身为一个外科医生,他杀的人却远比救的人多。真是有趣,现在韦斯莱却用这样充满敬意的语调与他对话,他转了个身,止不住地想发笑。
“小姐!”德拉科指了指脖子上发白的伤痕,胸腔中迸发出来的笑声差点让自己背过气去,“你的刀抵在我脖子上!你他妈的倒是告诉我!第二种选择是原地蒸发还是被|cao|死在太平间啊!”
“这里真的有伏……那位大人的东西?”金妮喘了口气,意识到几乎不能掩盖越发虚弱的声音了。该死!撑住啊!多少刀山火海都走过来了——她怎么能?怎么能栽在这个藉藉无名的家伙手里?至少得把消息传递出去。
“收收你那无处散播的好奇心吧,趁毛蛆还没啃坏这张漂亮脸蛋。”德拉科狂笑着捏住了她的下巴,他和她的面孔靠得如此近,以至于金妮能感觉到他的睫毛扫过她的鼻梁。太近了,经历了凄风冷雨的折磨,金妮此时此刻却觉得脸颊莫名其妙地发烫。
但德拉科并没有关心金妮微妙的心理变化,他灰色的眸子只是往下瞟。血腥味?他嗅到了让人兴奋的味道,正如那如血的夜色。“刺啦——”他精准地揭掉那块沾血的破麻布,金妮粉红色的皮肤裸露在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逸散开了,德拉科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不够痛是吧?还有精神瞎琢磨?”
剥皮抽骨。如今她算是见着了,原本逐渐迟钝的痛觉此时此刻猛地刺激了她的大脑。金妮控制不住地浑身一抽,右手徒劳地在空中一抓。没抢到。德拉科像扔垃圾一样甩开了旧麻布,然后半蹲了下来,看了一会伤口。
“一枚M4。谁打的?”德拉科神情冷淡地拨弄了一会金妮的伤口,皮肉撕裂的痛楚钻入她的四肢百骸,“韦斯莱,你的运气还真是不错,只是M109,不是空包弹——不然能要你的命。”
金妮闷哼了一声,没有接话,但她能从他的肢体动作中感受到兴奋。疯子,她想。我早该想到了,最靠近一等舱的二等车厢里,不会是善茬。谁打的?就算她此刻的身体机能强硬到跳起来干一场硬仗,她也猜不出那个人是谁。不是谁都有主角光环,电闪雷鸣的一线天光没那么容易眷顾。
这枚子弹是很大的线索,德拉科这么想,能够在这种天气逃脱追捕的奇女子,绝不仅仅是他曾经认识的普通穷姑娘。他非得从她嘴里套出点什么来,最好是关于凤凰社的。但是金妮已经在边上翻白眼说胡话了,在她捡回一条命之前,他怕是尝不到半点甜头。
他手头并没有多少手术用具,而且这里也远不算无菌环境,他只能暂时替金妮把子弹取出来,然后把露出来的小肠塞回去,最后用纱布把擦伤的地方都裹住。金妮的身材很好——或者说任何一个训练有素的战士都是如此,他内心的野兽很希望此刻能发生点什么。
但是德拉科克制了一下抖动的双手,我没有未来的,他想。但她还有。在检查的时候他发现她身上的旧伤多地不可思议,德拉科简直不敢相信她比自己还年轻。
你救不了人的,空旷的房间里,仿佛突然响起一句话。你这双手,不适合救人。是父亲的絮叨,德拉科忽然觉得反胃地想吐。他记得他曾和韦斯莱说过话,他十一岁的时候从韦斯莱手里买过一份报纸,那时候的小金妮天真地看着他:“学校,会教我读书的吧?”
他很想说,并不是,学校教的更多的是,此路不通和认清现实。
十八、十九岁,一直到二十四,第一声枪响之后混乱从未终止,他恨透了,过够了,他想把丑恶和扭曲一把火烧尽,然后冲动地逃跑。所以他离开了威尔特郡,但现在的工作仍然是父亲为他物色的,他觉得儿子干这一行能养活自己——而不是为了救人。但是金妮没得选,刀口舔血也得讨生活,她没有他那样任性的资本。
他忽然有点心疼她。
金妮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凌晨,她的第一反应是查看了伤口。被包扎过了,换了新的纱布,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消毒药水的气味。马尔福竟然愿意救她,她觉得这挺神奇的,然后开始在隔间里搜寻马尔福浅金色的头发。
他果然在那里清洗茶杯:“你现在愿意回答我的问题了吗?是谁发射的子弹?”马尔福头也不回地说,金妮觉得眼前这个人实在叫人捉摸不透,他现在的动作平静而愉悦,似乎又不是个疯子了。
“我不记得,也不知道。”她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刺客这种见不得光的职业,连主顾的脸都不应该看见,她所能记得的关于这次任务的唯一讯息,只有一个名叫拉文德·布朗的女孩,她许诺十一枚加隆——足够她配备一把枪,然后她需要杀掉一个名叫阿莱克托的食死徒,她在曼彻斯特恶贯满盈。
插刀、收刀和翻墙,行云流水又不露痕迹,她像往常一样认为这是个完美的任务,只差一份资料,她很快就要到伦敦杀死下一个了。搭着的火车穿过黑黢黢的隧道时,她听到了一个训练有素的落地声。
“小朋友,手太长了。”金妮回头,却并没有看见人影,而且风太大了,她听不清他的音色,“你不应该抢单的。”
三年前她拜米勒娃·麦格为师学习暗杀,除了唐克斯师姐,金妮自诩在逃跑这条道上没有敌手。但她却落败了——被她不知道的对手打败了。然后飞来了一串子弹,她敏捷地从车顶上翻到侧面,撞破了一个棕色卷发少女的车窗,伴随着一声尖叫,她觉得腹部火辣辣地一阵疼。
她本想趁势躲进车厢,但是一只穿着皮鞋的脚踩在了她的右手背上,咯嘣,她能听到指骨碎裂的声音,然后脑子里一片空白——后来她从血迹和伤口上判断,就是那时她摔下了火车,所幸隧道很黑,杂草丛生,这给了她很好的掩护,她不知道隔了多久才在雨的撞击声里醒来,这是她醒来之后的第一辆火车,也是为数不多的机会。
她简单处理了伤口,这样血就不会再让她留下痕迹了。然后她躺到了铁轨上,在呼啸而过的轰鸣声中抓住了火车的底盘,她本想安稳地在那里一直呆到站点,但是她缺少水,这是致命的,铤而走险中,她又一次被追杀。德拉科的车窗没有锁,于是她打算最后赌一把。
德拉科问她的时候,金妮并不是很愿意承认,自己输得这么难看,差点就没命了。这对一个杀手来说,是一种耻辱。唐克斯总是说她过于年轻了,不明白这条道上有多少身不由己,但她不相信,她总是说,凭能力吃饭,有什么不行。
脱衣舞娘会过得很好,灯红酒绿总有人一掷千金。金妮穿过酒吧的时候会看到舞台上的她们露出光滑的脊背,穿着最暴露的丁字内裤,像玩具一样供人挑选,她不想加入她们。当刺客至少能多杀点罪犯,她悲哀地想,但并不能让任何一个人过得更加安定。
“好吧,”在德拉科锋利的目光下她打算松口,“也许是黑魔教——也许是食死徒的报复,但我不确定。”她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肌肉拉动了伤口,但她克制住了表情。
“你知道我想知道些什么。”德拉科锐利的目光刺破了她拙劣的伪装,“我既然可以把你偷运到这里,伦敦……当然有我的势力。” 金妮看着德拉科,竟然从他灰色的眸子里,体味出了刹那的怜悯。
“坦白说,我的脑子没那么灵光。”金妮试着把外套穿好,不要露出一点绷带的痕迹,“如果你想要我做什么的话,欢迎直言。”
“……”德拉科看着她姣好的面孔、充满力量感的身段,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的思绪飘到了医学院进修的最后一年,毕业舞会上觥筹交错布雷斯问,你对哪家的姑娘感兴趣?他当时怎么想的来着?那些美丽的姑娘都是被规训过的空洞木偶,他更感兴趣于野性的、勃勃生机的少女。
“想不到的话,等再见的时候再说吧。”金妮打开了车窗,寒凉的风沁入心脾,但扫不掉她耳根子发出的热气,“我是个杀手,我赶时间。”
又要跳窗了呢,金妮从心底发笑,这才是我的命运吧?但我为什么觉得气温和往常如此不同呢?我这是怎么了?她想,我竟然有那么几秒钟,想要依赖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实在是荒唐!双脚落到了铁轨旁松软的泥土上,存活的低吟在她耳畔萦绕。
她要走了,金妮·韦斯莱就要再一次从他眼前消失了。德拉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又是一场失去,在这个乱世里他毁灭了很多,失去的更多,保留的从不如愿,而每一次萍水相逢的邂逅,都是过眼烟云。
“金妮……”他叫了她的名字,而不是韦斯莱这个冷冰冰的姓氏。接下来他停顿了很久,空气也凝滞了,金妮停下脚步,扭过头。清晨的阳光落在她的头发丝上、睫毛上、还有侧脸薄薄的绒毛上。
“祝你好运。”他的声音很轻,但金妮从唇语上读出来了,然后她看到德拉科有一瞬间失了神,慌张地关上了窗。
原来不是我的错觉,金妮想,也许他真的关心过我。她回过头,熟练地穿过杂草丛生的丛林,是一个暗卫,她环顾四周确定没有旁人之后,打开了下一封刺杀目标。
德拉科·马尔福。
“看来他和我一样幸运呢。”金妮叹了口气,轻轻揉了揉送信的猫头鹰,“如果我也能给他选择就好了。”她点燃了打火机,看着火苗吞噬了照片上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以及他背叛组织的累累行径。
*
伦敦的天气一直都是这么湿漉漉地叫人厌烦。金妮趁着暮色在铅黄的街道上奔跑、跳到彼此相挨的瓦楞上,她的动作因为伤势变得有些迟钝,也可能是因为她希望自己永远在路上——永远不要抵达目的地。
她想起她第一次刺杀失败的时候,唐克斯替她包扎。粉红色泡泡糖头发的姑娘说,感情有时候是弱点和遗憾的交错,但她很难定义那是错误。现实如此森冷无情,我的愿望却是蜷缩在被子里听童话,极致的反差像极了我此刻的境遇。
金妮没来由地想到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他的窗户点着灯,像光一样。
怎么会不叫人动心?
报时的钟声在远方的教堂响起,金妮加快了脚步,那些熟悉的建筑仿佛让她回到了童真年华。她记得战争爆发前,乔治和弗雷德曾经描绘过他们想在伦敦开一家笑料店,以韦斯莱命名,他们说,那里是她永远的家。那时候的金妮·韦斯莱觉得,未来是个很美好的词,只要她认认真真学本事,总有一天她会过得很好。
如果她能知道每一个家人的下落,如果他们能在同一个立场并肩作战,那也算是幸福了。
现在她已经到了马尔福的宅子外面,她透过窗户看到德拉科正在伏案写着什么东西,也许是病例报告,也许是银行汇款,但这对她不重要。金妮看着朦胧的生黄色的光勾勒出他俊俏的身体轮廓。他穿白衬衫的样子真好看,她想。
她在一个空房间的斜侧门翻进去,两步爬上了房梁。现在马尔福背过了身,假如要刺杀的话这个角度不错,金妮托腮想。但是她没有动手,她不忍心打破那摇曳的烛光。
“我们见过面了,不用这样躲躲藏藏,韦斯莱小姐。”马尔福轻声说,他空洞的吞吐在屋子里余音绕梁。
金妮翻身跳了下来:“任务使然,也许我应该对你说抱歉。”她眨了一下眼,试图警告德拉科赶紧找一个地方逃命,然后永远不要在世人眼前出现。也许上级会责备她任务失败,但这样对他也许是个好主意。
“既然是工作,那我没什么可说的。”马尔福处变不惊地站起来,他把桌上所有的稿纸整理到了一起,“韦斯莱小姐,你赶时间吗?”
金妮摇了摇头:“也许你应该多对我戒备些。”她烦死这样的敌人了,明明性命悬在刀尖之上,却还对一个杀手的道德死心塌地。
“那么,请坐。”他礼貌地拉开一张椅子,这样他们更近了,金妮觉得她可以把所有暗器收起来,因为不需要他们她也可以直接结束他的性命。她想起自己刚学刺杀的时候,要学的第一件事就是乔装打扮靠近目标,然后手起刀落,越快越好。
但她忽然觉得没必要,总是重复着一模一样的事,让她觉得分外无聊。或者说,从感情上,她希望此刻她能威胁德拉科、把他打晕藏起来——或者仅仅把这一束光收进上衣口袋里——怎么样都行。
于是她只是盯着德拉科,像看一只待宰的羔羊。
马尔福气定神闲地打开了新的咖啡袋。“你喜欢加牛奶吗?”他好像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但他没有等金妮的回答,就自言自语起来,“但我挺喜欢的,不干不净,不清不白,什么都沾点儿,又什么都不是,这不就和我一样吗?”
咖啡的香味弥漫在了屋子里,金妮狠狠吸了一口气,现在整个腹腔都是咖啡的香味了。吸到了平静和幸福的味道。“我不会管任务对象是不是喜欢喝咖啡加牛奶。”她故意冷静地说,希望他能知难而退,“希望替你收尸的人会。”
“我只问你。”他的目光掠到金妮身上的时候,她仿佛看到了一个痛苦的灵魂在震颤,“在我这里,你不仅仅是一个杀手,还是金妮。”
“我?”金妮自嘲地轻笑了一下,“如果偏要选择的话,还是什么都不加吧。加了什么东西,就不能完全算是咖啡了。用掠影冲淡苦难的事情我不会去做,这样只是在建造海市蜃楼。”
“那倒也算是个不错的答案。”德拉科用勺子搅拌完了咖啡,递到她面前,“但你也可以试试不同的方案,也许你会喜欢的。”
“他们说你是叛徒,”金妮漫不经心地指了指他书桌上的锉刀问,“为什么呢?你不过是个有钱的医生,你究竟做了什么让他们情愿杀之而后快。”
“这也是你的任务之一吗?”德拉科挑了挑眉毛,“真新鲜,我该早点遇上你的。”
“不是任务,”金妮品了一口咖啡,味道还真是别具一格,她不讨厌,“是私情。”
德拉科看着她,恍惚回到了哪个火光冲天的夜晚,是他亲手点燃的火苗,那么多人匍匐在地,求饶的、威胁的、诅咒的,所有的声音山呼海啸般袭来,快要把他吞没了,他只是站在亲爱的母亲的血泊里,双手沾满了鲜血。他的精神紧绷着,脑子里罗列出一千条复仇的途径,却只是在那位大人的面前卑躬屈膝。
他讨厌这样的软弱……但是从小到大,他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不是吗?他软弱在每一个呼救的深渊里,软弱在每一滴鲜血的浇灌下,他记得第一次拿起手术刀的时候,他恶心地想吐,他一直这么质问自己,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把一个陌生人的生杀大权捏在手心里?
那不公平。他们只是面对着一个亲人的死亡、一个宿敌的湮灭,或生或死两个选择而已,犹如转瞬即逝的风,过去了就过去了。而他,日日夜夜被无尽的生死萦绕,他可以做救世的耶稣,也可以做杀生的撒旦,可以谁来告诉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这样的重任扔给他,实在是过于不公平了。
可能复仇在任何一个其他身份的人手里,都是容易理解的人之常情、是大快人心的英雄之举,怎么到了他这里,就是人人想要杀之而后的叛徒了呢?□□也好、白道也罢,都觉得留不得他。
“我不清楚。”他坦然地回答,“也许是因为,我不是个好人吧。”我并非向往正义,所以既没有有恶势力的庇佑,也不会有正义的眷顾。当然,我是亲自走到这一步的,怪不得别人,更怪不得你。
“说起来,”他饶有兴致地揉了揉下巴,“你知道为什么会有战争吗?”他的灰眼睛浅浅地看着金妮。她大概不知道这场战争的导火索为什么在伦敦烧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目睹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她不知道是谁在翻云覆雨,也不知道双方在争什么。
金妮·韦斯莱,不过是想靠自己杀出一条路活着的普通女孩罢了。
“钱啊,权啊,爱啊,恨啊,”金妮笑着说,“普天之下每个人都不一样,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她上挑了眉毛,没有时间了,我必须要速战速决,“比如,说不定我正爱着你。那么,马尔福先生你怎么认为呢?‘食死徒’们,为了什么要挑起这些呢?”
咖啡的苦涩慢慢蔓上她的咽喉,味蕾在享受与痛苦交错的状态下兴奋起来,她爱这样的疼痛,好像把自己麻痹已久的内心狠狠撕裂,情爱是可以期待的,家庭是可以温暖的,人与人之间,是可以交心的。
她记得唐克斯英姿飒爽的背影,无人敢靠近的模样,她迎着朝阳自信到所向披靡:“金妮,我不当杀手了,虽然大部分感情是逢场作戏,但也有些人可以托付真心。”她知道她指的是谁,指导她练习枪法的是温和的卢平教官。
“因为他们怕死。”德拉科露出了虚伪的忧伤,“多么可笑,因为怕死,所以向食死徒卑躬屈膝,加入他们、融入他们,连立身的东西、居住的房屋都得交出去,最后在主人眼里,依旧是可有可无的蝼蚁。”
“所有人都是如此,点头哈腰不过是苟延残喘。”德拉科没有看她,微微摇了摇头,“从这场仗打响开始,每个人都会沦为疯子。毫无理由的杀戮,毫无理由的背叛,没有底线的生存,没有未来的职业。你大概都见过吧?”
金妮忽然觉得心口抽动了一阵,确实如此,她不得不承认,她第一次接过刺杀令的时候只有十六岁。“他们早晚都会死去,无论我做什么都改变不了结局。”这样的暗示几乎要把她撕裂,但她只能这么想,她只能当一个没有感情的杀伐机器。
对着他,大概是她唯一一次手下留情。
“早晚都会有人来杀我的。”德拉科闭上眼懒散地瘫倒在沙发上,好像一只垂死的刺猬,“权衡利弊,我更希望死在你的手里,金妮。”
“为什……”金妮·韦斯莱的手慢慢松开了杯子,她的心脏在不知疲倦地拼命跳动着,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
德拉科闭上了眼,漆黑一片中慢慢出现了伯明翰烈焰地狱般的景象,他见到匍匐在地求饶的人,见到回光返照诅咒他不得好死的人;听到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决裂,嗅到尸体被分食的鲜美。那些嘎嘎难听的笑声,血淋漓的尸块早就逼得他夜不能寐。我同样也是应死之人苟延残喘,不是吗?
德拉科修长的手指在衣服上跳动了一会,轻轻解开了衣领最上面的扣子,“因为我爱你。”金妮惊奇地看着他,然后他调笑着说,“这个理由够不够?”
“你说的,是实话?”金妮觉得眼睛开始发涩,“我可是一点感情都不带的杀手,你不过是顾影自怜的傻子。”她虽然嘴上说着,心却砰砰乱跳。哪怕我在道上的前途尽毁那样没什么,你救我的刹那我突然意识到真的死了是多么糟糕的事,也许每一个死在我手里的人都有未尽的心愿,我不该杀他们的。但我的双手再也无法洗清,我救不了世,难道也救不了你吗?
“如果你不信的话,那么我换一种说法。”德拉科抬头看她,眼里一片灰败,“我花钱,雇你再杀一个人,怎么样?”
“谁?”金妮睁大了眼睛,“如果是你的话,我做最后一次。”她靠近了他,嗅到了尼古丁的气味,就算我死在这一次里,那也是罪有应得。
“我,德拉科·马尔福。”他浅笑着,像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正义无法裁决他,只能你裁决他。这不妙吗?金妮。”
他曾以为熊熊大火烧尽了他的恶意,但是并没有,他觉得非要用刀划破那些焦黑的尸体,看着浓稠的鲜血流尽才过瘾。还不够,他心底有个声音说,怎么够?你忘了他们是怎么落井下石的吗?你忘了他们是怎么把你的牵挂蹂躏的吗?失去理智的愤怒像洪水猛兽,他忘记了,生而为人最大的优势便在于约束。
鲜血洗不干净了。便是表面如此光鲜亮丽,做过便是做过,早晚会被发现,会被惩罚,好人光辉灿烂,坏人坠入地狱,童话不都是这么写的吗?
“金妮芙拉,请你用死亡抹杀掉我此生的罪孽,你因此沾染的情债,能否允许我来生再还?”他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愿梅林保佑我来生与你相见。”
“不用来生,”金妮的速度快得他猝不及防,“此时此刻便可。”她轻咬住了他的唇翼,粗暴地撕裂了他的抑郁。外人看起来你出入声乐之地,在美人堆里混得风生水起,不过都是掩饰自己一事无成的面具。
他的唇被咬出了血,好像美丽而断翅的蝶,脆弱地像一击而碎的琉璃。金妮居高临下地看他,然后用锋利的匕首笔直地插入了他的心脏,迅捷而华丽——如此熟悉,如此痛心。我年少时就因为贫穷而辍学,这么多年我学会的东西不多,只是在杀人上颇有造诣,怎样杀最快,怎样杀最美观,怎样杀最适合一场谢幕,可惜不能一一给你展示了。
“那么,你舍得我吗?”她好像在怜悯自己,又好像在恶毒地讥讽螳臂挡车的爱情。
“接过你咖啡的人,是不是都无药可医了?马尔福先生。”金妮计较地看着他,“其实吧,我觉得我大概也不值得你来还什么血罪因果。我做杀手的第一天,老师就教过,我们拿着两把刀,一刀杀人,一刀杀己。”
她美丽的脖颈划过锋利的刀口,淋漓的鲜血缓缓流下臂弯,一滴一滴落在地毯上,落在他身上,落在他心坎上。
如此绚丽,如此盛大。
德拉科睁着死灰的眼睛看着她,两人的鲜血像喷泉一样涌出,交融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金妮失笑起来:“罪不可赦的不止你一个,我挚爱的德拉科·马尔福先生。”
对不起了,金妮迷迷糊糊地想,我以为我可以洁身自好地行走在把我碾入尘土的世界里,我以为我可以行尸走肉般只为了生计不择手段……可是,我实在是一点也不了解自己,一次次的杀戮、一次次的伤害并不是我的归宿,我实在是眷恋着柔软的童话、绚丽的生命,比起无知无觉地腐烂在空无一人的隧道里,这才是我想要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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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差不多一万
时隔一年多的修文……啊啊啊实在是难以描述,大概就讲了两个寻思的娃相约殉情的故事吧——虽然看起来物理上谁都用不着死,但是精神上早就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