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管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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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巳时又三刻。
南宁别庄荷风淡淡，晴丝袅袅。南院书房闲子起落。
陪同闲坐不多时，南宁侯没来得及过问雍山别庄之事，两道脚步声伴着蝉鸣嘒嘒，惊动莲塘游鱼，匆匆忙忙赶了进来。
却是一早去往县衙的疾风与追影。
“爷？”
自他两人的神色间看出些什么，宋晞两人立时起身，作别南宁侯后，与他两人一道进了隔壁厢房。
“如何？”
门刚掩上，姬珣连忙开口。
“爷！”
疾风近前一步，拱着手道：“城西郊外那竹月阁——便是昨日你我见过那别庄的雅称——主家姓应名衡。”
“应衡？”
确认并不曾听闻过此人，姬珣下意识蹙起眉头：“是何人？”
疾风神色微凛，开口道：“爷，西市鼎鼎有名的珠宝铺，琼玉阁，爷可曾有过耳闻？实则不只西市，城里好几间珠宝铺面，皆是他应家的产业。”
“珠宝商？”姬珣神色愈沉，“家里莫非有从仕者？”
“爷，”追影近前一步，接过话头道，“有了先前别梦庄的经验，我二人将应公子素日往来、邻里乡亲皆细细查了一遍，你道如何？”
追影撑着桌面前倾上半身，双目炯炯道：“那应衡公子有个嫡嫡亲的亲妹妹，名唤应珊。那应珊虽不是什么碧依河畔的花魁，她的夫君，爷是认识的。”
姬珣面沉似水：“说！”
追影直起身，正色道：“爷，工部侍郎莫闻识的续弦，姓应名珊。”
“莫闻识？”姬珣面色骤凛。
与曲梁、白芷同游的贵人，杜格知表兄的主家，竹月阁主家的妹夫……事事看似与他相去甚远，事事又与他相干，遑论他所在还是——
“工部……”姬珣眯起双眼。
另旁的追影还在絮絮叨叨一早的发现：“不只如此，爷，依照爷吩咐，我二人将竹月阁的前世今生仔仔细细寻了一遍，发现上次易主是六年前。竹月阁的前任主人，巧的很，”追影目光微凛，沉声道，“名作桑桓，是晏远，那位借修筑青峰堰平步青云的晏主事的妻舅！”
“晏远？”
姬珣看向静坐在旁的宋晞，目色幽沉。
六年前。
何以又是六年前？
莫不是每有花魁嫁作人妇，曲梁之流开始他的青云路，城郊某处便有别庄易手？
世间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爷！”
似看出他心上云涌，少作思量，疾风道：“爷，回来路上，我二人商讨了一路，心下有个猜测。”
姬珣抬起头：“说！”
“银钱转手总是不便，如你我昨夜所见，竹月阁再如何隐蔽，机关再如何复杂，倘若一场流火天降，那些赃银财宝如何能瞒得住？”
姬珣眸光忽闪：“你是说？”
“幕后之人心思缜密，怕不会想不到这些。”疾风轻一颔首，继续道，“爷，我二人以为，篡改考绩、授以工事，助其平步青云……怕不是区区几百两银子能换。”
姬珣神情微凛，又听他道：“除却银两，珠宝、铺面、别庄、小院……怕都是曲梁之流奉承之物！”
执着茶盏的手微微紧握，姬珣举目遥望窗外竹林，目露沉吟。
他并非没能想过此种可能性，只是……被转以别梦庄的岑谦曾为东宫詹事，与江格知参与的琉璃村工事别无干系；晏远被派往青州修筑青峰堰时，莫闻识还并非工部侍郎……
其他铺子、别庄、小院……虽未一一查验，想来也是如此。
如此如何能被当作证供？
“世子爷可曾听说过众盲摸象的典故？”
看出他心下难解，宋晞站起身，看了看房中上下，而后绕出桌边，行至案前，端来取来笔墨纸砚，于他几人好奇的注目下提起狼毫，一面落笔，一面徐徐道：“单看某人，单看某年某日某桩工事……”
一个个代表不同工事的圈出现在纸上，相互独立，户部相干。
“此事或许难解。可若是换个角度——你我并非一个个暗中摸象的盲人，而是那个纵观全局的明眼人——不局限于某桩特定工事，自前朝、至今时……”
宋晞抬眸扫过左右，又沾了沾墨，继续道：“青峰堰、临琼道、梁川河、琉璃村……”
一桩桩他几人已知的、透着蹊跷的工事出现在纸上，紧随其后是第二行是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岑谦、莫闻识、吴鹏程、吴栋、曲梁、白芷……”
第三行，自“莫闻识”下方往左——
“江格知、云松……”
她直起身，微颦着眉间，盯着落于纸上的名字瞧了瞧，而后提笔在莫闻识与江格知之间、白芷与云松间各连了一条线。
白芷与云松那条线的左侧，她又写下“菡萏”两字。不出意外的，更左侧依次为晏远、岑谦。
“桑桓”两字出现在“晏远”下方，往右是应珊、应横，而后又一笔连向莫闻识……
纸张的最左端是一间间交易时间与工事一一对应的别庄与铺面：别梦庄、竹月阁……
一个个圈让彼此分离，一条条线又将彼此勾连……两张近似却不同的纸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刹那，真相已呼之欲出。
“你是说？！”
姬珣盯着宋晞梳理而成的关系图，怫然作色。
“贿银只是曲梁之流用以疏通上下最无关紧要的一部分，如此哪怕被人觉察，哪怕圣上追责，也并非什么不可逆改的大过——区区几百两银子而已！
“可涉事官员实际收受，是一间间铺面，一张张地契……只那人实在仔细，接收地契者从来并非工事的直接参与者，如此哪怕谁人觉察出什么，也没有直接的证据！”
宋晞低垂着眼帘，眸光忽闪。直至一滴浓墨滴落彼端，她立时敛起衣袂，一面搁下手里的狼毫，一面颔首道：“怕正是如此。”
“可……”
疾风盯着那关系图看了许久，又抬头朝两人道：“爷、云姑娘，如此解释虽合情合理，可举目朝中上下，谁人有此遮天之力，能做那纵览全局的执棋之人？再者，吏、工、户……怕是没一个好相与，谁人望重，竟能让上下皆心悦诚服？”
一语道破当下困境，姬珣两人面面相觑，又各自错开目光。
在此之前，他并非没有怀疑过端华在此间可能扮演的角色，毕竟别梦庄内的争春宴与他息息相关，可若是想得再深些……
一来，买卖工事始于前朝。先太子朝荣仙逝时，姬珧还在学宫，与他几人整日同进同出。说彼时他已与朝臣有了勾连，有了让一众朝臣信服的威望，实在叫人难以相信。
二来，今日的端华已是一人之下的东宫太子，欲挣得军功是一回事，为一己私利将事关社稷的件件工事交由曲梁之辈手里是另一回事。
无论如何皆不合情理。
如疾风方才所言，此局的掌棋者必已于朝中深耕多年，是两朝、甚至三朝元老。不出意外，此人必是朝臣眼中的德高望重之辈，有一呼百应之能也未可知。
此外，此人与端华想必交情匪浅，若不然，何以大费周章谋定所谓争春宴？
再者，此人能时时，甚至提前知晓工部事务……
莫不是工部尚书王梁书？还是左相韩暮楚？朝中可还有符合条件的第三人？
“爷，眼下东州松渠待开的工事还没消息，竹月阁那边也没什么动静，我们便这般干坐着？可还有旁的什么突破口？”
姬珣两人凝眉凝思，一旁的追影急得挠头，忍不住开口。
房中刹时落针可闻。
庭间的风拂过莲池，吹走暑气。
竹叶沙沙之际，远眺着窗外的宋晞蓦然开口：“晏远、宁恪、贺文远……”
她转向疾风追影，正色道：“先前翻找资料时可曾顺带打探过，他几人中，谁人的性子最为谨慎？”
“谨慎？”
追影两人面面相觑，面露不解道：“姑娘的意思是？”
宋晞眯眼望向窗外，沉吟良久，徐徐道：“易地而处，假设你二人是一心往上的曲梁之辈，某日听朋友提起，他有可靠的门路，只要你愿意舍出半数家产，他便能让你平步青云，甚至一步登天。
“哪怕那人是你旧日之交，哪怕与你照面之人德高望重、朝中尽人皆知，此事毕竟欺君罔上、耗时耗力，且要搭上半数家财……
“换做是你二人，会否有片刻怀疑，此事是真是假？会否担心，倘若那人中途变卦起了杀心，你有何自保之力？”
“姑娘是说？！”
疾风神色一凛，站起身道：“性子越是谨慎之辈，越不能相信天下竟能有此好事！作出决断之前，必会再三确认；决意参与时，更会设法保留证据，以求自保！便是多年后，那名为小妾实为牢头的花魁姑娘天天在眼前晃，也时刻逼他惊醒，不可望去昨日之日，不能毁去手头的证据！”
“正是此理！”
宋晞轻一颔首，又垂目盯着手里的关系图，继续道：“此图只冰山一角，前朝至今时，人事调用、铺面辗转如是错杂……人心复杂，那幕后之人再如何德高望重、手眼通天，如何能确保每个为他所用之人、每个被调用之人皆心服口服？他如何能记得清如此多别庄、小院、铺面？”
追影眼睛一亮，接过话头道：“那人手里必有一份完整的人员名录！账目明细！”
宋晞举目望向窗外接天连日的莲叶，柳目忽闪。
“能平步青云者，谁人不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怕不只幕后之人，人人手里皆有一本账，所不同者，性子越谨慎，越有可能为我们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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