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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西凉篇9 ...

  •   “哎……她怎么又来了?”妇人朝着邻居嘀咕。“烦不烦啊?一天到晚看人生孩子?”

      “你不懂,”对方摇了摇头,“李婆哪都好,就是命苦啊。她闺女生娃娃没啦,后来她就痴了。”

      “你说说,”妇人匪夷所思,“她又想看,又不敢去上手,一等等好几个时辰提心吊胆,成功了还在旁边道喜。”

      “莫不是真傻了不成?”

      1

      贾诩有很多话想要问他。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是怎么知道的?他难道一直在看他那个纠结而又愚蠢的样子吗?难道他是这么恶趣味的人吗?竟然安排一个孩子过来,真是卑鄙——

      他戛然而止。

      ……他其实想说的不是这些。

      贾诩别扭地想。

      但一旦开了口却总会气急败坏,口齿好像不长在自己身上一样,总会说一些不中听的话,好似感谢是一件多么难以言齿的事。

      而在他心里打了无数次草稿,不断斟酌开口之前,青年又率先找了上来,可还没等贾诩组织语言,青年开门见山:

      “有人想见你。”

      2

      ……他知道自己有一天会面对,但没有想到这么快。

      那个挺着硕大的腹部的金棕色身影,让他有一瞬间的茫然,然后接着便是紧张,毫无缘由地紧张。

      “好久不见啊,文和!”

      女人仿佛没看见他僵硬的样子,大大咧咧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拍得他一个踉跄,差点没把他的肺给拍出来。

      “还是一如既往的垮起个逼脸啊!劲啊!”

      她大笑着,刺得他耳膜嗡嗡直响,那又长又粗大的辫子甩了他一脸,毛糙的秀发像鞭子抽他一样,搞得贾诩又疼又不敢躲,因为他根本无法预料一躲这婆娘又会搞什么操作。

      女人丝毫不顾忌男女之别,也没有在乎自己孕妇的身份,她哪里有“细心”这种属性啊,完全是凉州一带惯有的豪迈和粗犷。

      ……这就是他为什么不想看见她了。

      贾诩悲吁一声,脸色的有一倏然的扭曲。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那个男人的妻子——马大娘子。

      3

      贾诩和她并不熟悉(和他人的妻子熟悉本来就不对吧?)顶多只有几面之缘。可是印象太深刻了……

      嗯,真的太深刻了。

      他面无表情。

      暂且不提她一系列令人窒息的操作与啼笑皆非的往事,光是她这个性格把整个并凉两州城地皮翻个遍,哪怕把刀架在脖子上,也只有那个男人敢娶了。

      可是等他咳了咳缓了缓抬眼看她的时候,发觉还是不一样了。

      女人原来身上总是装饰着各种黄金首饰,从发簪到耳坠,步摇到璎珞,一个不落,可见扶风马氏家底的豪横,配上标志性的红褐色的肌肤,平心而论也是羌汉混血中的大美人,却并不符合世家宣传的主流审美。也难怪自己曾经的同僚们总是暗中嘀咕,说那个男人简直就是攀龙附凤,搞了个丑婆娘回家。

      可她现在朴素极了,身上那些黄金首饰无影无踪,非要说的话唯有头上那红色的发带,布料虽好但织脚歪歪斜斜,他有点眼熟,但想不起来。

      ……但那织工太差了,

      他想,

      别说是最蹩脚的绣娘,哪怕是他去绣都不会这么难看。

      女人依旧是那么有精神,有活力的,那黄蜜色的眼闪耀着光芒,她好像完全从那个男人的逝去中走了出来,或者说他的记忆里这个女人从来没有悲伤的模样。

      贾诩瞬时间根本无法判断她是过得好还是不好,他头疼地掐了掐鼻梁,然后说:

      “你——”

      4

      ……他突然发觉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早就应该去见她,早就应该去看她,这是他的责任,这也是他的罪孽,自从男人把生的机会留给他和她开始,他就去必须承担这一切。

      可是他逃避了,他是个混账(他好像开始有了骂自己的毛病)他始终没有去,仿佛只要不去看,不去听,不去问,一切都当没有发生,一切安好。他有的时候会想她们过得好不好?可是他有又耻笑自己的虚伪,孤儿寡母怎么可能会好呢?(不过说实话她这样的个性真的会有人欺负得了吗?)

      ……所以,你是来做什么呢?

      ……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贾诩仿佛被毒哑了嗓子,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好像是被夫子罚站的幼童,颤栗地等待发落。他掩饰着自己的慌张无措,压下了颤抖的嘴角,他偷偷掐了掐衣袖下的手指,仿佛能给予自己勇气一样。可是贾诩也知道这并无用处。

      男人已经死了。他恍惚着,又陷入了魔怔:你的丈夫已经死了啊,都是因为我,然后,然后,我又偷取——

      5

      女人严肃起来,她长得极好,这幅模样颇有当家主母的威仪。

      “我是来——”

      贾诩屏住呼吸,他垂眸,等待闸刀落在自己脖颈上。

      ……

      ……

      ……“扑通。”

      出乎意料的声音让贾诩迷惑地抬起眉来,却骤然睁大了眼。

      女人瘫在了地上,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腹部,手指抓着肚皮上的衣物起了阵阵褶皱,她紧咬牙关力度过大,甚至溢出的血痕。而在贾诩愣愣地看向地面时,却发现那里有一大片透明的水渍和血污。

      贾诩脑瓜子嗡的一声。

      “——真劲!”女人试图笑,但疼的整个面部扭曲。她朝着呆滞的贾诩竖了个大拇指,半晌又恍然大悟:

      “哦!”

      她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这个时候倒是有了几分姑娘假的俏皮。

      “——我好像要生啦!”

      贾诩:……啊?

      贾诩:啊????!?!!!

      贾诩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6

      “救救——”

      他连滚带爬一头闯入了青年的房间,也不管好不容易安好的房门再次散架。

      “文,文和?”

      青年愕然,他好似在穿衣,头发散乱着,而张将军不知为何也在,他啧了一声挡在了青年面前,掩盖住了贾诩的视线。

      “救她!”贾诩没有心思去想他事了,他双眼通红,哆嗦地露出他背后背着的女人,手都在抖个不停。女人已经疼到近乎昏过去了,破裂的羊水和染红了他的下衣,但还是若无其事地朝在场的人笑了笑,还鼓励地朝他摆了摆手,让他胸口一闷,眼前一黑。

      两人的脸色都变了,他们都闻到了血的气息,数月的默契起了作用,青年眼神一凝,他的神态变了,可是那么地令他安心。他上前一步,而张将军顺手将外袍披在青年单薄的身躯上。

      “失礼了。”青年说,用眼神示意张将军回避,对方顺从地出了营帐。贾诩也想要出去,可是被女人痉挛的手指扯住,他又不能硬掰开,只好动弹不得。

      青年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女人的腰带在剧烈的奔跑中已经被头发扯住,女人是善骑马的,可那皮质的腰封却也成了她痛苦的来源,贾诩试着帮助青年解开那些束缚,可是毫无作用,反而是越搞越忙。

      青年瞪了他一眼,贾诩不敢动了,乖巧地放下手充当背景板。青年在这种时候总是非常严厉的,不会对他有任何意外,和平时的温和完全相反。

      他到底是从哪里抽出来的呢?他一抖手,袖口里突然甩出来一条条钢丝一般的细线,飞快的切割开所有囚困女人的衣物。红褐色的肌肤大片显露出来,贾诩不得不慌忙地别过头去,嘴里念叨非礼勿视。青年无语的看了他一眼迅速从怀里拿出了个小布袋,快速的拨开了旋钮将液体倒在双手上,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面而来,这远比最好的酒肆里的味道浓郁,但太过刺鼻了以至于贾诩打了个喷嚏,让聚精会神的青年手不由地一抖。

      青年嫌弃地望了自己一眼,那眼神就仨字“别添乱”。

      贾诩:……

      贾诩:……我没有。

      他委屈地蹙眉,可是他也知道青年没功夫哄自己,他的眼中只剩下了眼前的患者。

      7

      “三指了,还不行,还不行。”

      青年自语道,他的手插入了女人的□□内,作为一名男性医生这堪称惊骇世俗,可是偏偏没有人会怀疑他,他太认真了也太郑重了,没有人会觉得他有邪念,更何况是这种危机情况。

      青年脸上的神色无比凝重,他忽然转头问贾诩:“她是头胎吗?以前生育过吗?”

      “是,是第一次。”贾诩结巴了,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一点也不熟悉男人和他的妻子,只能凭借印象踌躇的说道,“应该是的。”

      “你确定?以前没有滑胎?小产过有没有?几男几女?共有几次?说实话!”青年严厉地问他。

      “没,没有!”贾诩好像又找回了自信,“完全没有!”

      “好,那她这是第几次宫缩——算了你也听不懂。第几次疼了?疼了多久?比上次时间长还是短?这次疼了几次?间隔了多长?”

      青年话语速度越来越快,咄咄逼人。

      贾诩,贾诩又没自信了。

      他绞尽脑汁回想,最终只能吞吞吐吐地回答,“不知道”“这次疼了须臾”“不清楚”“不晓得”“间隔半柱香,最多半柱香。”

      显然青年对这种含糊的回答很不满意,他接着又问:“她怀了第几个月了?月事几个月没来?夜间和清晨有没有更剧烈?这之前有没有流过血?羊水以前有没有破过?以前有没有大小便失禁?这次有没有失禁感?”

      贾诩支支吾吾,最开始还能勉强回应“至少半年”“没有没听说过”,后面的问题他一个也答不上来。

      青年眉头越皱越紧“最近有没有磕碰或者出血?这中间有没有发生过意外?腹部和产道以前有没有过外伤?”

      见贾诩踌躇的模样,青年快气死了,他讨厌的浪费时间的家伙,青年恨铁不成钢直接开骂:“别他妈的犹犹豫豫,不知道就吱声!快点逼叨!利利撒撒!”到最后连方言都飚出来了。

      “不,不知道……”

      贾诩声音越来越小,头越来越低,到最后只能低着头数木纹。青年的气场太强了,跟他的夫子一个模样,他好像被训诫的后生,什么也回答不出来。

      贾诩应该愤怒的,这其实并不关他的事,他并非女子的丈夫与亲人……可是她是那个男人的遗孀,那个男人把生的希望留给自己和她,是自己亲手把她送出的城池。

      ……他应该知道的,他应该清楚每一个问题的,他应该照料她的,这应是无声许诺的照拂,他应该把她当成自己的姊妹去爱戴的,可是他却什么也没做,他逃走了,自己过的清闲,反而在这种生死关头又手足无措。

      他难受极了,咬着下唇不敢出声。那一声声质问砸在他心上,好似能稍稍抚平他的羞愧,他没有察觉到青年为何而愤怒,只当是女人的情况太重。

      他甚至以为青年的脾气已经够好了,哪怕他当场踹自己两脚自己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反抗,反而觉得这是理所应当。

      8

      青年听出了他的一无所知,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了怒火。

      “好好好,你什么都不知道。”青年气笑了,但还是问的速度很快。“那她的家人呢?有没有人在?”

      “……她家在茂陵。”贾诩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他哽住了,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接下来的话“其他人已经——”那个男人已经——

      青年咬着牙深呼吸,他知道自己什么也问不出来了。如果不是眼前情况不妙他可能真的问候贾诩十八代祖宗,给他一点族谱升天震撼。

      若是不认识的家伙也就算了,可是这是自家副官。他知道他有多挑剔又有多保守,如非亲近之人根本不会让他直接如此失礼,更何况女人的肤色和眉眼和他迥然不同。青年一直以为他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畜生不一样,道德底线哪怕再灵活也得有个底,结果枉费他一腔苦心与照望,一玩给他玩了个大的。把他气的够呛。

      他最厌恶的就是这种轻蔑生命之人。你怎么敢的啊?你怎么敢这样子对自己的相好啊?什么时候搞得人家肚子都不知道你可真有本事啊?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你知道什么?

      更要命的是——你怎么跟殷伯益一个逼样跟我待了几个月啥也没学会呀?

      青年的脑海里闪过一个身影,那个在汝南高墙之内孤寂的疯癫的身影,那个原本应该自由自在却被囚禁于此的身影。当年的事他早就知道真相了,可是他又怪不得她,他又怎能怪罪她呢?

      所以,

      ——操你妈的,真晦气。

      原谅他说脏话吧,青年现在额头上的青筋都在跳,他感觉再不骂出声下一个昏倒的就是自己。

      难怪文姬语重心长地告诫自己很容易吸引贱人,记得不要在垃圾桶里捡男人。自己当时还不以为意,结果这不就碰上了。

      思绪只在刹那间闪过,人命关天的时刻也没工夫和他浪费时间。这次青年对贾诩一点也不客气了,顺便用巧劲掰开了女人的手。

      “不懂就去学,不会就去做,不要把你的生命献给无知的傲慢,献给平庸的愚昧和野蛮狭隘的偏见。”

      他冷漠地说道。

      “去找伯益,他知道怎么做顺产汤,顺道找个产婆过来。”

      他命令,直接把他推了出去,语气不容置疑。

      8

      于是贾诩特别听话地照做了。

      ……这个时候不能招惹他。

      贾诩自我安慰道,好似能抹去刚刚自己那副丢人现眼的模样。他骂了青年两句,愤愤不平,好似为自己找回一点脸面,可是声音太小了反而哼哼唧唧,又唐突地回头看了看确保青年没听见。

      可他自知这也并非置气的时候,他的脚步一刻不停。

      “我这就去。”殷灯迅速起身,他忽然顿住了,察觉到了什么勾了勾嘴角,好像想笑但忍住了,最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但产婆你得自己找了。”

      9

      ……可是他到哪里去找呢?

      张将军摇了摇头,表示这次真的无能为力。军队里都是群大男人,谁会去寻稳婆呢?从军的汉人和羌人都是卖命乞活的家伙,来这里无非是为了讨口营生,家里条件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哪怕自己家中有妻儿,也最多只是寻乡里的妇女帮忙罢了,可是往往就是九死一生,哪怕孩子生下来自己也落得一身病。这是贾诩不愿见得的。

      只有富些的人家才会请得起收生婆,可是现在并州疲弊,人们死的死散的散逃的逃,哪怕街上做生意的也只是些小商小贩,三教九流之徒都少见,找个剃头匠都得一路打听着转三条街,更别提这种行当。而若是去其他州郡的世家寻觅,远水解不了近渴,等到了一切都迟了。

      他的出身又根本不允许他去接触这样的人物,哪怕是与“三姑六婆”多说上几句话都会被视作有失得体,他又从哪里去寻得呢?

      若是其他郎中呢?整个城里医生少到可怜,医术更是参差不齐,青年一个人都为整个军队负责,几乎所有重担都压在他身上,整天忙得连轴转,根本无需再提了。

      10

      贾诩迷惘极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若是让他诗词歌赋,虽不擅但也可写,若是清谈时事,他也能洋洋洒洒挥洒笔墨,而若是推演军政,这更是他擅长的,字字珠玑根本不在话下。

      他在凉州待了半辈子,在并州呆了三轮春秋近千个日日夜夜。他知道每一个同僚的脾气,每一个上级的秉性,他知道每一个章应该盖在哪里,每一个文书应该摆在哪里,每一次巡视路线应该在哪里,他知道怎么贿赂城关,怎么取巧完工,怎么能不突出也不落后地报告每一项任务。

      贾诩太合格了,是标准的及格线,60分一分不差,一分不高。他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一个世家子,一个寒门子,一个棋子,一个木偶,一个摆设需要做什么。

      可是他骤然发觉自己一无所知,他接触到了“人”,那些他在书本里,在画册里,在无数人的言语里出现的草芥,他才发觉自己是如此愚蠢。

      他不知道怎么去救一个濒死的可怜人,他不知道怎么才能保住双腿溃烂者的性命,他不知道怎么去鼓励一位伤心欲绝的父亲,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挽救一个哀恸之人的心灵。他该如何去安慰一位失去了魂魄的母亲,他且如何去激励一个孩子去带着一个痴子面对现实,他又怎能去看透那双布满裂痕的眼,那个满目疮痍的灵魂?

      当初的他无法阻止男人的死亡,现在男人妻子危在旦夕,他依旧什么也做不到,每当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强大,现实总是会给他榔头一棒。

      11

      ……那么,我还要逃吗?

      可是幻觉没有出现,那吱吱的叫声不合时宜的销声匿迹了,他最后的借口也没有了。

      贾诩低下头,愣怔地看着自己双手,那上面还有残留的水渍和血污。他本该是厌嫌的,可是他只是盯着,什么也没有做。

      他记得青年也是这样的,满手的秽物,满脸的脏污,但是他漂亮极了。他好像就站在自己面前,这次却跟以前那副平和的模样不同,而是刚刚那冷冷的,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不懂就去学,不会就去做。”】

      可是学,学谁呢?

      做,又做什么呢?

      【——不要把你的生命献给无知的傲慢。】

      他,那个曾经的他,挑剔的看着那个男人,那个他已经记不得面孔的男人。

      【——献给平庸的愚昧】

      男人喊的那么大声,那么大声啊,他奔跑着,奔跑着,那么愚蠢,那么平庸,他看到曾经的自己嘲笑他,鄙夷他,恶意地揣测他。

      ……可是,

      他惊叹而敬畏地仰望他。

      ——他竟然真的成为了英雄。

      【——和野蛮狭隘的偏见。】

      男人转过了头,他看见那张脸,那张他已经遗忘的脸,那张属于英雄的脸。

      贾诩霍然发现。

      ……啊。

      那是自己的脸。

      12

      ——他真是疯了。

      贾诩苦笑。

      他真是个疯子。

      在霞光的见证下,在余晖的目击中,他做出了男人一样愚蠢的行径,可以说是风水轮流转,他也变成了曾经自己耻笑鲁钝的对象。

      可是他轻快极了。

      他的声音已经在呐喊之中嘶哑了,鞋子都踢掉了一只,他好像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他的发冠都掉下来了,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变成一团,配饰七零八碎地缠绕在一起,简直比牢狱里的自己还狼狈。

      他根本不理解自己在做什么,正如同当初他根本不理解男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是騃童钝夫的办法,这是蠢如鹿豕的招数。

      ——可是他还是去做了,他也还是去做了。

      为了心中的信念,为了一个固执的念头,为了那遥不可及的理想。

      ——贾诩好像有点明白了。

      13

      “婆婆婆婆!他在这里!”

      一个小小的黑影拦住了他,他惊的微微后撤,过大的惯性让他差点没一脚跌在地上。

      汗水从他的额头流下浸润到睫毛里,他根本无法看清,他连忙用衣袖擦了擦脸,但他忘了袖子上全都是灰。

      男孩大大的赤色眼睛望着他,他认出那是街坊邻里最淘气的孩子,好像叫阿访。但除了最开始醒来的时候他跟他没有什么太多接触,因为这孩子一看见自己就绕着道走。

      可这次男孩一点都不害怕他了,歪头瞅了瞅他咯咯笑了起来:“紫阎王变成大黑瓜喽——”

      “噫!!!”他被拐杖狠狠打了屁股,看着就很疼。男孩嚎啕大哭。“哇——婆婆——”

      贾诩默默后退一步。

      “憋哭咧!”那是给自己橘子的老人。她作势又要打,阿访立刻停止了哭泣,抽抽噎噎的好不可怜。

      “嘴巴不干净的能害!”老人瞪他一眼,阿访没音了,低头不吱声。

      老者转过头,神色瞬间变了,她依旧是慈祥的,但平静而深邃,“这附近妹妈全都死光了,该逃的也没逃了。你注定是找不到的。”

      贾诩内心一沉,乡里德高望重的老者都这么说基本已经判了死刑,但可还没开始具体询问——

      “带老身去吧。”

      她说,那是和青年一模一样的神情。

      “老身虽不是抾妹婆,但好歹见过不少头子。”她话说得越来越快,带着些许方言,以至于后面的话他完全听不懂,贾诩依稀辨认出那属于闽越一代。

      他这才发觉老人的头发微微带卷,那并非中原人的特征。

      “更何况老身也不是不听不听劝的人,会按照医仙大人说的做。”她微微挥了挥拐杖,示意自己还有力气。

      老人好像在卖力地推销自己,这异常的主动让他蹙眉,可到了这地步死马当活马医,他立刻引领老者前往青年的住处。

      在进入院子时,他似乎谁叹息了一声。

      “老身啊,已经等了这天……”

      那是一双和曾经的他相似的眼,一双寻求救赎的眼。

      “——太久太久了。”

      14

      被破坏的门窗间隔里,青年正在和殷灯说话,男孩点了点头拿着青年给的清单就往外跑。正好路过门槛前的他们。

      殷灯漫不经心地看了贾诩一眼,倏然愣了一下,有些恍然。然后他忽然笑了笑,似乎有些欣慰又怀恋,比起日常的假笑,这次完全是真心实意。

      “伯益哥你干啥呀——”

      “去去去,小孩子看什么看。”

      殷灯高兴地跑了出去,走路带飘,还顺带拉上了探头探脑的阿访。

      15

      青年已经用不知道什么方式让马氏醒了过来,两人都听到了院子里的响动,马氏动了动似乎想要起床,被青年一把按住,他自己则探出头来。

      青年看到贾诩似乎有些尴尬,他知道自己误会了掩饰性的咳了咳,方才想要说什么,但见到他的模样的那一刻顿住了。

      “啊呀……”青年弯了弯嘴角,最后却没有乐出来,“搞得一身狼狈啊。”

      “……不过,”

      青年快慰地看着他,好像农家凝视终于长大的稻谷,母鹰看着学会飞翔的雏鸟,学堂里的夫子望向第一次完整背诵诗文的孩童。

      “……露出了相当不错的表情啊。”

      他说。

      青年看见他背后的李婆婆愣了一下,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招了招手,让她赶紧进来。

      贾诩静默地留在门外,转过身去自发地替几人守门。

      16

      “以前有过接产经验吗?”

      青年进入状态很快,他严肃地问李婆婆,手中动作丝毫不慢,他把一串线全部扯开,几把长针放下手边,他的左手方有一壶煮着水的盆,咕嘟咕嘟的冒着蒸汽,而在盆中有着各种细小的刀戟,随着水流来回翻腾,那些都是兵营中的物品,估计是张将军送来的,这肃杀之气和产房格格不入。

      “有过。”李婆婆说,人老则精,知道医仙大人不喜欢废话,所以干脆利落。她没有对眼前如同巫术一般的东西有任何疑意,而是顿了顿,忽然又说,“……但失败了。”

      青年这才看了她一眼,神色不变,没有怜悯也没有同情,这个世道有太多可怜人了,一个一个光是去怜惜毫无意义。

      ——去救,才有意义。

      他平静地继续问:

      “亡几人?”

      “一人。”

      “母还是子?”

      “母。”

      “子是——”阿访?

      青年敏锐地察觉到,下意识想一针见血,但发觉这太侵占隐私,马上刹住了闸。

      “是阿访。”李婆婆笑道,她如此坦然,好像一切已经过去了。

      “……这之后还有再接生过吗?”

      “无。”

      “那观摩过没有?”

      “有。”

      “母子平安?”

      “是。”

      “几次?”

      “……老身记不得了。”

      李婆婆有些恍惚,她那美丽的,可爱的,如同橘花一般的女儿,怎么就这么没了?这之后她到底为什么要去看呢?看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可是即使知晓,她又看了多少次呢?几十次?还是数百次?还是从那次失败以后的无数次?

      “——老身记不得了。”

      17

      “先说好了,不许在我接产的过程中搞邪祟崇拜那一套。”青年才不管眼前的人是谁,他对待自己的专业近乎严苛。

      “记住呼吸的方式了吗?照着我说的做。”他再次嘱咐马氏,对方痛苦地点了点头。

      “好,那开始吧。”

      青年说,他整个人发发着几乎炫目的光辉。

      他一定是天上下来的医仙,李婆婆想,所以,这次,自己一定可以——

      “——既然你已经见过无数次成功,”

      他抽出了细线,眼神冷清地反射着烛光。

      “那么,也不会少我这一次。”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西凉篇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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