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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墨临疑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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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柳氏赠的金镶玉髓玛瑙勒子一套,洛水道秋氏赠的金丝楠木家具一房,还有,这是城主赠给姑娘的镀金点翠鸟架步摇……”
繁复的钗钿礼服一层一层的盖下,柏墨临试出了细汗,苍白的小脸仿佛一块半融化的莹雪。她听着丫鬟规规矩矩地念礼单,一语未发,神思已经游到天外。
念到最后,丫鬟顿了顿,“夫人嘱咐了,除了步摇是必须戴上的,其余的,姑娘可以自行处置。”
“收起来吧。”
丫鬟又道:“齐公子在荷池的凉亭里等您许久了,让他进屋也不进,姑娘,怎么办?”
“念经的就这点酸气,”柏墨临看着礼服一点点褪下,很轻地松了松酸麻的肩颈,声音透过屏风,“我现在过去。”
雨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串地砸进荷池里,天地唯余倒豆子般的声音。
齐长鹤穿着一件淡青色的大袖衫,仿佛在雨中氤氲成了一抹苍山的气息,直到凉亭内溅了几滴冰雨,视野中闯入一双朴素的木屐,他方才抬头,泰然自若地合上了书。
“齐公子今日好兴致,”柏墨临独身前来,手里拎着把湿漉漉的油纸伞,雪白的衣裳随风而舞,宛若一捧脆弱的落花,“凉亭淡茶,赏雨吟诗,不愧是拂荒城第一大才子。”
她的语气虽淡,齐长鹤却感受到了针尖般的讽意。
齐长鹤没有生气,相反,因为这点针对,他浑身紧绷的弦松了下来。
“礼未成前这样频繁来去,你也不怕招闲话。”
齐长鹤抿嘴:“我无所谓。”
“我有所谓。”柏墨临道。
雨还在下。
“抱歉,”齐长鹤咳了一下,“是我考虑不周。”
柏墨临落座,施施然拈住茶杯,拎起茶壶,带着清香的袅袅烟气扑鼻,她啜了一口,“找我没别的事了?”
齐长鹤飞快接上,“来看看柏二小姐的身体状况如何了,看看那天要不要取缔炮竹一类,我还得提防着点。”
柏墨临轻哼一声,虽然有在尽力掩盖,但透亮的双眸仍旧看出几许恃宠,“我娘亲买的一批爆竹都封起来了,你就算是想放,也没得放。”
齐长鹤抿唇,曲起的指节搭在滚烫的茶杯一侧,凉亭里静下来,两人相对而坐,柏墨临小口小口的喝着热茶,望着莲池的雨景出神。
“你好像,”平日出口成章的齐大公子难得斟酌字句,“和你母亲的关系亲近不少?”
柏墨临的眼神一凝。
出口的话却很是平淡,“公子慎言,我与母亲并无芥蒂,从来没有关系不好一说,何出此言?”
“印象中柏二小姐从未喊过夫人娘亲,这是第一次。”
柏墨临终于把目光转向他,“说的好像公子很了解我一样。”
齐长鹤笑了,漫不经心地转着已经空空如也的瓷杯,凉意从指尖蔓延。
“这是什么?”柏墨临眼尖,看见了放在齐长鹤脚边的漆黑瓷坛,一方红布敷泥盖住,仍有淡淡的香气弥散在冰凉的潮气中。
“桑落酒,府中最后一棵老桑树,去岁酿的酒。”齐长鹤足尖一压一挑,稳稳用掌心托住,一气呵成往柏墨临尚余残茶的杯子里倒入汩汩琼浆,也是不讲究,大有豪迈之意。
柏墨临默然,抬眸定定地看他,瞳色漆黑,“我不善饮酒,”她不轻不重地推过去,“齐公子忘了不打紧,以后记着就行。”
“……”
倒酒时,齐长鹤无比镇定,这一刻,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失神,缓缓握住酒杯,上面还残余那人手指的温度。
“是吗。”
很久以后,他如此回道。
“我确实不算了解你,只不过记得一些事情。”
“比如,七年前我随父下东南开荒施米,那时候二小姐应当感染风寒正卧于病榻之上,回来以后我还去探望了一番。”
暗沉的水云里滚过一道轻雷。
柏墨临眯了眯眼,似是在回忆他的这句话。
他顿了顿。
“二小姐根本没有去过东南,是如何能记得那些细节,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
柏墨临目光放远。
“因为我爱慕齐公子已久,在你还不知道的时候……”
“错了。”
齐长鹤打断她。
轻轻撩起狐狸眼,闪出微冷的片光。
“柏墨临不会说这种话。”
她的手一滞,缓缓转过眼,漠然地望着他。
空气在刹那静止。
“从前念书时,我与柏墨临结为至交,在私塾柳园结义,共分一碗酒,”往事历历在目,他的语气却冰冷异常,“可惜我不胜酒力,做出了混账之举,在她面前负荆立誓,从此不再饮一滴酒。”
“你不是柏墨临。”
像是原有的壁画覆盖上了新的色彩,那张齐长鹤再熟悉不过的脸上,蒙盖着他从未见过的阴翳。
他缓缓握紧了杯子,露出一个轻松的、有点风流的笑意。
“你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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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句话说,仓央国就是一个巨大的关系户,喜阳的能力之所以能够发挥效用,全都仰仗自家人在神域有地位。
喜阳的能力是“察神”,所以她才能找到赦比尸,故而,才能找到神骨。
在听到这些的时候,喜阳并没有意外的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房璃。
她嘻嘻笑:“猜对一半。”
房璃微微挑眉。
这是菁国暗探获取的情报,大抵不会有误,只是不够完整。
难道除了察神,她的能力还有什么内情?
银蝉焉头巴脑地缩在角落里,一语不发。
自从进秘境前它被房璃捏成汁后,银蝉终于选择老实,绝不上去触房璃的霉头。
“殿下还记得地下城里欠我的最后一个问题吗?”
喜阳捂嘴作吃惊状,两只水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往旁边涌动的魇水看:“你打算现在问?”
是的,房璃打算现在就问。
她可以找一个更合适的时机,但“合适”并不是房璃的目的。
有时候出其不意的提问,才有可能获得想要的答案。
“贵国国主还活着,”她斟酌着开口,“对吗?”
喜阳:“……”
她扭过头,眼睛往上看,下看,就是不看房璃。
房璃:“这个问题,殿下连撒谎也不愿意?”
她并不是空穴来风。
那些年房璃坐居东宫为菁国运筹,各国之间大大小小的情报都要经过她的眼睛,喜阳的生母因为难产薨逝,由新后平贤一手带大。
喜阳七岁那年,仓央国境内瘟疫横行,平贤皇后不慎感染,最后不治身亡。
房璃不清楚后来的仓央国究竟发生了什么,朝代更迭国度起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如果说深居宫墙的喜阳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执念需要跋山涉水去解决,除了离她最亲的仓央国国主,以房璃已知的情报,她找不出其他的原因。
不再伪装青山门弟子后,喜阳原本的性子渐渐暴露出来,她歪着脑袋静静地看着房璃,缓慢做出了个口型:
“错了。”
“……”
错不错不重要了。
因为,时间到了。
这时头顶落下一道声音,抬眸看,明玉正趴在魇水池边上,冲着她们喊道:“秘境门开了!速速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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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责通报的是一位柔情绰态的娇小侍女,水杏眼,银盘脸,一身鎏金掐丝粉衣。
只有开口时,那略显清嫩的沙哑声音才暴露出他的真实性别:
“城主请大师移步寝殿。”
乌鸦两只铁钩般的爪子稳稳掐在云一油润的黑眼珠像两颗光滑的曜石,倒映出少年侍女卑躬屈膝的麻木形影。
青灰色的大袖衫掠过月亮小门,小花园内,一模一样的鎏金粉衣“侍女”正在各个角落修草浇水。
乌鸦灵活地转动着脑袋,被一根颀长的食指不轻不重地摁了一下,立刻就老实了,清了清嗓子,滋儿哇开口问带路的粉衣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奇怪的是,即使乌鸦的声音粗哑牙碜,却和云一浑然的冷淡清素有种诡异的磁场和谐。男孩闻言,规规矩矩答道:“牡丹。”
牡丹。
比起真人,云一就像是一尊雕塑,两腕洁白的珠子嵌在眼眶里,唇线维持着同一水平。反倒是乌鸦的反应更加丰富,歪了歪脑袋,咂咂嘴喙。
寝殿内,纱帐垂静,熏香缭绕,温热的药香弥散在空气里,满堂粉衣少年看茶布座,死寂中带着井然,云一似乎并没有觉得不妥,安然落座。
帐幔中传出声音:“礼数不周,怠慢了。”
乌鸦开嗓:“施主言重,云一一介闲人,云游四野无所成,幸得施主青眼,如此礼遇,受之有愧。”
它顿了顿,“若不介意,云一也通晓些医术皮毛。”
拂荒城主也爽快,帐幔中伸出伶仃的一截腕骨,表皮干燥,透着不正常的青灰颜色。牡丹眼疾手快铺上丝垫软帕,乌鸦低头盯着,云一伸指,精准地搭了上去。
脉息相当孱弱。
怪不得拂荒城主这些日子极少示于人前,如此脉象,恐怕连站起来都难。
乌鸦嗡动着鸟喙:“抱歉。”
城主也不在意,软垫撤去时,他反手抓住云一缓缓退去的手,冰凉僵硬的掌心蹭在云一的手背,像一块石头。
“大师见多识广,朕有一事想问。”
“但说无妨。”
城主的力气不大,却稳稳地攥着那只手,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一具尸体握着一样。
“这个世界上,”他的语气无比诚恳,“有没有人死复生之法?”
“……”
“生死有命,道法自然。”云一无视那只微微膨胀变色的手,乌鸦一字一句,像是宣传,“施主还是尽早放下执念,方能得永生。”
“永生,永生……”
他低低的笑了起来,那笑声太缥缈,仿佛掺杂了许多层的情绪,听上去十分的古怪。
“若是成仙呢?”
他忽然问,语气骤变,浑然换了一个人似的,“若我成仙,是否也是通极大道,就此永生?”
乌鸦凝眸看着抓住云一的那只手。
“神仙也有许多的难处和不可为,”它大喊大叫,“施主看我,如今这模样,生死又有何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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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按监府,韩阳匆匆迈过门槛,伏在苏明道耳边轻言,片刻后,他微微张开双目,喜道:“真的?”
韩阳点头。
几天前,经坛忽然响起的破金铎中断了讲经的进度,加上柏氏女中邪一案、狴犴宫派人封城,一时流言肆意,矛头直指巡按监。
关键时刻韩阳站出来献计:
既然无法解决问题,不如利用一个问题,去掩盖另一个。
柏氏女之案与狴犴宫的动作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发生,封城是为了什么?为了追查同光宗暴起屠杀的魔物,只要将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对外散播,自然可以转移矛盾,扭转舆论。
只不过,有两个通缉令上的倒霉蛋要背黑锅了而已。
苏明道忖掌而笑,对韩阳谦逊聪慧的样子是越看越顺眼,关切道:“既然如此,这件事就交由你去办——不会太忙碌吧?”
韩阳低眉顺眼,“大人放心,散播流言而已,不会耽误接风宴的筹备。”
他顺着话头,“大人若是不放心,不妨随属下前去检察一番?”
近日诸事皆宜。
没有人会嫌弃过得太顺利,苏明道施施然乘上软轿,轿内点了熏香,水果点心金丝软垫,他环顾,不禁对韩阳的细心感到欢喜。
熏香丝丝绕绕,稣了人的骨头,苏明道松松得握着块咬了一口的糕饼,眼皮黏连,在一摇一晃的软轿中,脑袋一歪,糕饼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出了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