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岸摘玫瑰的鱼》香浮黄昏

3、余晖

　　“俞思泽。”安珑应道。
　　对面的男孩眼睛弯起的弧度更盛了：“你记住我的名字了。”
　　他也在省会上的高中，怎么现在跑到这小县城来了……他老家也是这里的吗？
　　“身体不舒服？”他眼神示意了一下俞思泽脸上覆着的口罩。
　　“那天晚上风有点大，吹感冒了，一直好不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男孩的嗓音的确不似那日的清亮细腻，带着些颗粒，摩挲着安珑的心脏。
　　“抱歉。都是因为我喝醉了，才让你一直吹风的。”他的眼里流淌出愧疚。喝酒的确误事，下次再不能多喝。
　　俞思泽倒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拍了拍安珑的肩膀，告诉他没事，是你先等的我。

　　夏季，下午四点的太阳温柔却依旧炽热，安珑只觉得背上淌下的汗黏住了轻薄的T恤，蛛网似的兜住了他，明明在往前走，却总像是被扯着，下一秒就要弹回起点了似的。
　　还是待在家里好。他顶着金色的阳光眯着眼，委顿又消沉地想到。
　　许是前些年太过昂扬，燃烧尽了能量，充电的插头功率又过低，补充的速度赶不上消耗，身体便打开了低电量模式——他只愿意将苟延残喘着的电量奉献给自己，维持最基本的生活，别的多姿多彩不做打算，就把生活过得像一杯白水。
　　不过也没有要做打算的冲动。
　　今日是意外。为了报答俞思泽送他回家的小小恩情，他便答应了此次出游。没曾想原来俞思泽也是在回报他——当年自己尽到了一个乐于助人好公民的义务，不仅全程陪同俞思泽看诊，还在出医院后为了保证安全，将这位处于高考前夕的高三生送到了小区门口。
　　安珑不觉得自己以前是这么消极躲闪的性格。他瞥了眼身旁抖着衬衫领口扇风，眼神却依旧带着雀跃与期待的俞思泽，只觉得自己又被否定的浪潮淹没。

　　登临山顶的时候，天色还没被橙红浸透。
　　俞思泽领着安珑在观景平台的石凳上坐下，一副熟稔的样子。
　　“你以前来过这？”
　　“来过一次，不过那天云很厚，没看到落日。”俞思泽从书包里翻腾出了一部相机，摁了几下上头玲珑小巧的按钮调参数。
　　“为什么想到叫上我？”安珑将视线投放在俞思泽骨节分明的手上，话问出口，思绪却开始放逐于苍茫的天幕。
　　“为什么……”俞思泽抬起头，望向山脚下鹅卵石般陈列着的楼房，以及公路上飞速驶过的车辆，“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听说这里的落日很漂亮，我觉得应该找个人一起分享这一幕。”
　　神思还在随波逐流，俞思泽的话在安珑的脑海中流淌过，留下浅浅一道水痕。
　　安珑缓缓开口：“那……”
　　“想来想去，我好像也只能找你了。”
　　没等安珑说完，俞思泽就将原因补上了。
　　安珑眼前又浮现出男孩独自一人在海边弹琴的身影。他点头，后转过视线与他一齐眺望这座被傍晚前的柔和日光包裹的县城，不再将话题继续下去。
　　“珑哥，看我。”
　　安珑闻言斜睨，耳边“咔嚓”一声，俞思泽摁下了快门。
　　“这么突然。”安珑笑了笑，手在耳后虚拢一把，有些局促，“我不上相……拍照不好看。”
　　“就算是明星也有不好看的照片。”俞思泽趁安珑低头的时候又拍了一张，“拍照是为了记录这一刻，我觉得这一刻很值得被照下来。”
　　“哪里值得呢？”我颓废得像一片秋日挂在树上的叶，垂着脑袋，只有风吹的时候才有机会看一看这世界。
　　风再大一点，我就落下来了。
　　“两个人的话，旧风景也会有新故事。更何况今天的风景我自己也没见过，有人能陪我一起等待未知，这就很值得我牢牢记住。”
　　“用脑子记我怕忘，所以要用相机来记。”俞思泽给安珑看刚刚拍下来的两张照片，安珑将一秒的时间分出来观察俞思泽。他笑起来眼睛会眯成优美的弧线，满足的快乐被直白的眼神传染开来。
　　照片里的自己没什么特别的，穿着最普通的T恤，头发也没抓，额前的刘海几乎要碰到眼睛了，看向镜头的眼神里透着点惊讶，却是整幅画面里最鲜活的地方。
　　安珑好像的确看到了些不同的东西——玄之又玄的“感觉”，他体会到了但描述不出来，他只知道平时没人会给他拍照。
　　俞思泽顺势将相机塞到安珑手里：“借你玩，拍点你想拍的。”
　　“我不会……”
　　“我调了P档，你凭感觉摁快门就行了。拍照没那么多条条框框的。”
　　安珑盯着手里的相机。
　　拍什么呢？他拍山脚下的县城，新盖的大厦高处不胜寒，未拆迁的旧房子又斑驳陈破；拍远处的海，不够蓝也不够绿，连带着沙滩都灰扑扑的；拍不知不觉已变得昏黄的天空，落日似迟暮的老人临别前看向世界的最后一眼，让他的整颗心都变得沉寂。
　　安珑不喜欢落日。每次看着太阳一点点收敛光芒，然后被地平线吞噬，他总是想着无意义的一天又结束了，而他要回到自己孤独的营帐里，在一片无尽的黑夜与寂静之中，为着不知道为了什么的明天而做准备。
　　博尔赫斯说，日落总是令人不安。
　　于是他将镜头转向了身旁的俞思泽。
　　取景框里是一双正望着他的眼睛。安珑看着那双眼中透露出的些微的惊喜，随后便弯成了羞涩的弧度。清冽的山风吹得安珑摁下快门的手一抖，虚焦了。
　　他突然被一阵青涩的凉风打动。
　　心脏快速又沉稳地搏动，一点一点给全身都输送最新鲜的血液。安珑的头脑苏醒了片刻，在他持悲观态度的落寞黄昏。哦，原来他们之前就见过。

　　那天他为什么会坐上那辆公交车呢？
　　彼时他从国外读研回来，进了一家大厂工作。那是他工作的第一年。
　　好像是刚送完应酬喝醉的项目经理回家，开的人家的大奔。完成这项莫名的，却又推脱不能的额外任务后，他还要回公司取自己的车——父母给他买的，找到了一份好工作的奖励。
　　这条线路会路过一所中学——全省最好的高中。今天是周五，学校晚自修放得早，公交车上装了一车厢的学生，安珑上去的时候已没了座位。
　　他站在过道里，解开外套的扣子，抓住车顶的扶手。一低头，就看见自己所站立的位置一旁的座位上，有个穿校服的男孩正翻着本书。
　　安珑原先以为他在背什么课文，但作为课本来说，行间距有好像太大了些——原来是本诗集，书页上还有一枚方形的藏书章。
　　……博尔赫斯？
　　男孩正在看那首很有名的诗。
　　What can I hold you with？
　　这班公交的终点站是图书馆……他是要去还书吗？安珑百无聊赖地猜测着。
　　耳边是青春期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聊天声，轻快地像一群小黄雀，跃动着春日般的生机。她们在聊八卦，聊奶茶，聊明星，聊身边发生的一切，好像平淡生活里的所有细碎小事都值得她们流连，就算只有几秒，也将一切寻常赋予缤纷的色彩。而男生们聊球，聊游戏，聊球鞋，变声期后嗓音低厚却不沉重，军鼓似的铿锵，每一击都振出旺盛的生命力。
　　书包重得他们肩背有些佝偻，繁重的课业给每个人的眼下都带来一抹青，眼皮耷拉着，别起刘海的额头上或许有一颗红肿的小痘，但安珑并未感受到颓靡，只觉得心情都跟着这群躁动又满怀希冀的、方一字打头的灵魂，变得松快起来。
　　包括身前这个在车上都还翻着书的男孩。他握着书页的手很好看，手指细长，骨节却又分明，手背上是纵横蓬勃的青色血管。
　　突然一个急转，公车转弯上了个坡道，车厢内所有站立的人都往一侧倾斜——安珑也不例外。他腾出一只手抓住男孩椅背上的扶手以防摔倒，与男孩之间的距离却急剧缩短，超出了安全范围。
　　男孩被吓到了似的抬头，他就这样望进了一双少年澄澈的眼。
　　他瞳孔的颜色好淡……像琥珀。安珑无端想到。
　　“抱歉。”他稳住身体后就连忙起身，将空间重新留给男孩看书。男孩却呆住了似的又望了他几秒，视线黏在自己脸上，直至看得安珑脸有些热。
　　正想开口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刚刚撞到哪了，男孩就低下了头，装似无事发生地翻了一页，或许是实在续不上，过了一会又翻了回来。
　　安珑瞥到了他泛红的耳朵尖，桃花一般的颜色，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艳丽。
　　他的心被挠了一下似的，车窗外沉闷的夜色也变得轻柔。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安珑愣了愣，只觉得刚刚自己的脑袋或许真的撞到哪了。
　　到站，下车。吐着热气的车厢载着新芽一般蓬勃的少年们驶往远方。
　　他孤身一人，走进了夜晚。

　　等安珑回神的时候，相机已经回到了俞思泽手里。
　　眼前是玛瑙一般艳红的晚霞，一路逶迤到了海边，被浪冲刷得光华万丈。
　　太阳落下了。
　　“珑哥，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吃饭。嗯……你喜不喜欢吃烧烤？”
　　太阳落下，今夜不是一个人。安珑忍住了下山买一束黄玫瑰的冲动。
　　那就让太阳落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