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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在南梁的第三天 ...

  •   “臣观常戎,拜见王君。”家主跪礼道。
      宿见青随家主作礼,跪拜时有片刻滞涩,旋即流畅低睫问安。
      嗓调不疾不徐,道:
      “观氏观云度,拜见王君。”

      如今的南梁与北魏,大都遵循前朝礼制。平级间拱手作平礼,拜长辈高官则或行揖,而面见王君殿下尊位,则行跪拜大礼。
      说起来倒也难得,虽然宿见青本人对跪拜没什么心理负担,但这还真是他第一回正儿八经的行这样的大礼。
      宿见青在北魏地位特殊,王君净长恒曾亲口说出宿相不必跪任何人。哪怕前朝越帝在位时,观皇后也口称他为先生,免之跪拜大礼。

      江酬的目光停在他的面容之上,观云度是金玉养出的精致秾艳,霜雪里遍压不住的独一支的蕊,太夺目。那是和宿相截然不同的模样,北魏宿见青是拨开云雾的碎玉片琼,君子如他,积石如翡玉,列松如翠俪。

      更别提一人败絮其中、品性顽劣不堪,一人芒寒色正、世多望而敬之。
      ……他是疯了才会觉得这两个人相似。

      殿内首座王君面色渐更冷峻,他没叫起,二人自然仍在跪着。赵平嵘笑眯眯地将目光落在观云度身上,或审视或新奇的眼风把人扫过一遍又一遍。
      “耳闻观小公子大病初愈,怎不在府中好生将养,还一早便来候见君上呢?”

      观小公子什么感觉?
      观小公子感觉挺奇妙的。

      从前赵平嵘就有笑狐狸的称呼,最擅长笑着用一张嘴颠倒黑白,拿软刀子磨人。唯独在他跟前作出一派尊重的模样,各种礼数从来不错毫分。
      曾经南梁北魏在官渡会师之时,这小子喝了个烂醉,人都认不清了,扒着净长恒袖子就哭宿相啊凭什么不收我作学生!
      净长恒脸都黑了,一边薅着自己衣裳免得被拽下来,一边一脚朝江酬踹过去让他管管自己副官,总想抢别人老师算什么好汉。
      彼时已经闯出名头把淝河之战赢个漂亮的贺兰肆笑得呛了酒,扶着桌案挑衅说你们抢老师,那见青哥哥就是我一人的哥哥了。
      ……
      那夜宿见青在营帐内整了半宿军务,耳里听着隔壁传来的笑闹,不觉弯唇摇了摇头。
      这群小兔崽子。

      最后他去隔壁营帐的时候净长恒也醉了,他比赵平嵘好点,还能认人。见他来了,二话不说直接赖人身上,旁人拉都拉不走,一口一个老师喊的委屈,还要他保证这辈子不收别的学生。
      江酬那时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就已然显露十分的稳重了,他是当时唯一一个看不出醉没醉的,只淡淡的、撑额看着这一出闹剧。

      头回被这么拿话针对,宿见青垂着眸,琢磨着怎么贴近自己‘恃才傲物世家嫡子’的人设。
      还没说话,家主就先启声对答。
      “指挥使说笑了,观氏既为朝晖殿下臣,自当为君上肝脑涂地。又怎会因自身差错,而误见君时呢。”

      “可小公子并未入仕,又何谈为‘君上之臣’?”赵平嵘仿佛很是疑惑的,慢悠悠问道。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家主道:“更何况观氏上下皆对王上忠心耿耿——”
      此厢言语未尽,座上江酬忽而将不知何时拿在手中的奏折合上,极为清晰的“啪”一声打断这场对话。
      宿见青长睫半垂,脊背直如竹骨,不动如松。

      家主蓦然休音,仰视君王。
      江酬曲臂折腕抵额,眼风落在观氏家主苍老的面容上。
      “——孤在位第一年冬至时,似乎也是这样难得的晴日。你那嫡妹似你今日这般跪在朝晖殿中,请孤赐她一死。”
      他的嫡妹,前朝皇后,观氏观常玉。
      最后自刎阶前。

      观常戎唇色微白,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家妹……不,前朝余孽,死不足惜。”

      “前朝余孽——”江酬语调不紧不慢:“原来观卿竟是如此以为么。那么你身后之人,到底是忠心耿耿的观氏子,还是前朝余孽宠了十余年的好侄子?”

      “……”
      家主唇瓣蠕动,他的脊背仿佛承受不了太多的重量,而朝晖殿的空气那般压抑,令人眉也不敢抬。
      宿见青双眉微蹙,他掀睫看去,不退不避的,和殿内君王对上视线。

      少年人嗓音清朗:
      “那么如今在朝为官的张大人,到底是前朝张氏望族之女,还是以身铸梁的第一女官?”
      这话并不像作答,只是轻飘飘把问题抛回来,仿佛是对前句话觉得莫名。
      “众生万象,臣窃以为,先是观云度,之后才是臣、或是子。”

      赵平嵘此前是并未把观云度放在眼里的。别看他口上称什么小公子,实际上观云度那没脑子的本性他早就知道的一清二楚。
      可就是这么一句四两拨千斤的话,让他把注意力拉了过来。

      这是观云度能说出来的话?难不成发个烧还真能把人都烧聪明了?
      这人什么时候换的脑子?
      等等……还是说以前那副没脑子的样子其实都是装的?

      赵平嵘眸中神色转为探究,正欲开口,又听小公子续言道:“我原以为尊如圣上,哪怕无法以圣贤二字相比,可既平乱世,也自当存锐气一番,故而理应斥于门楣之见,不以姓氏取才。那么如今听这一番话,却觉得君上也是高台枕的安稳,也随了从前俗世的‘规矩’,要行‘连坐’之罚吗?”

      家主大骇,当即喝其闭嘴。
      如此犯上之说……真是,真是——

      “胆大包天!”赵平嵘斥道。

      宿见青努力贴近自己的人设。
      小公子视向赵指挥使,问他:
      “那么,您是因我为‘观云度’而斥责,还是因臣直言相谏而恼怒?”

      观常戎胸膛起伏,脸色红白相杂,有什么堵在胸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来回机锋,如何不叫人胆战心惊?

      他不觉低下头,听见赵平嵘呵笑一声:“小公子既然自认为是王君座下之臣,也该会学得为人臣,圆转圣意的恭顺了。”

      “敢问王君,云度未曾入仕,可否也算您座下之臣?”观云度如是反问,倒叫赵平嵘噎住了。

      “舌下灵簧。”江酬并未如观氏家主所预料的那般发怒,反而淡声评道:“数年未见,你不似你啊,观云度。”
      宿见青:……?
      哎?他不就是那种有才华但脾气不怎么好的小少爷吗?感觉挺贴人设的啊。
      “……先时臣大病一场,往事如雾随风,皆难记忆。”他斟酌道:“而人总归是要往前看的。”

      四遭静谧片刻,江酬再度开口时揭过了话题,转而点了他起来:“过来吧。”
      他手里换了观氏递来的折子。

      赵平嵘的视线追着观云度,似乎意识到什么,先前微凝的两眉此刻已然舒展开来,又添上几分兴味。
      他‘友善提醒’道:“按规矩,在王君跟前问话,小公子该亲奉茶水,规矩听礼哦。”

      其实唯有北魏被带起来过谈事时饮茶的风潮,君君臣臣之间聊着聊着便你一杯我一杯恭起茶酒来。而若在南梁,躬奉清茶、捏肩穿衣却都该是下人姬妾所为……不过,观氏将人带过来不原本也是这样的心思吗?
      只是赵平嵘这样说,便是几乎要明晃晃的给人难堪了。

      可谁知小公子并未觉得受到折辱,似乎习以为常的,霜白一截腕子自宽袖间递出,执杯盏,落茶汤,间或有小片香茗纠缠。
      行云流水,举止自然。
      屈指递送人前,道一句:“君上,请。”

      赵平嵘忽然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说实话,宿见青是真没觉得不对劲。
      以前净长恒跟人打交道话机锋的时候基本都有他在场,说的久了口干舌燥的,宿见青就适时给人递过去一杯茶。
      倒是江酬初见那场面时面色略有古怪,但之后也坦然了。宿见青总觉得是江酬那样稳重的性格,连带周围人都规规矩矩的,大概也是头一回见这么话唠的人当主公。
      ……还是对家主公。

      可能觉得拉低了他的档次吧,宿见青又给自家崽子递了杯茶,然后默默低头。

      ……

      江酬接过了那盏茶。
      很奇怪,今天,他总是回忆起宿见青。

      观云度跪坐一旁,很是规矩的垂睫。一截皓玉般的脖颈袒露,莫名有些温驯柔顺的意味。
      但无论是从前嚣张跋扈的观氏公子,或是今日言语犀利的观云度,都谈不上这个词。

      他仿佛知道能写出折子上那步难得聪明的棋背后之人是谁了。

      只不过看起来,这位小公子,仿佛不知道观氏将他带入朝晖殿的目的啊。

      有些事不是简简单单靠着失忆两个字就能抹平的,诚然,观云度今日展露的光芒足够江酬动了招徕人才的心,可不代表他会像对待张相一样给予这位小公子应有的礼遇。
      换句话来说,观氏既然能做出把人送过来这样的决定,那么怎么使用不还是在他一念之间吗?

      于是江酬自然而然露出几分浮于表面的、漫不经心的笑来,他将半满的杯盏搁下,在观云度望来时适时给予一目,小公子顿了顿,继而抬腕为人斟茶——
      瘦玉般的手腕被握住。

      宿见青眼睫微顿,仿佛感知到不同以往的气息。
      握着他手腕的主人显然是座上王君,征战沙场所带来的粗茧就这般同他贴近,然而此刻杯中已经近满,他试图挣脱束缚好放下茶壶避免溢出,但腕上力道很足,让他动弹不得分毫。

      搞毛啊!
      满了真满了!!
      都要溢出来了啊喂!

      小公子颦蹙双眉,两泓明澹抬看君王。便对上江酬直直看来的视线,三分伪饰的兴味之下,暗藏难去窥见的漠然。

      那杯茶稳稳停在即将溢出的状态,江酬带着他的手,控制着茶壶停在桌案一旁。
      不对劲。
      哪哪儿都不对劲。

      自从卡到三年后一直都很佛的宿见青莫名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眼睁睁看着江酬攥他手腕的手一直没松开,甚至还颇有兴致的摩挲了一下他的手背。

      ?

      他终于忍不住了:“王君……”
      江酬,你知道自己这样很gay吗?

      然而家主打断了他,以一种庄肃的,仿佛接收到什么暗示,甚至还有些欣慰的语调俯身大礼,道:“得君上欢心,为观氏幸也。”

      ??
      卧槽等等,什么意思?

      宿见青面露愕然,蓦而顿住,他到此刻好似将一切不对劲联系起来,回首见家主,观常戎微微偏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赵平嵘看着小公子脸上写满了‘你刚刚都在说什么鬼话’的表情,没忍住泄出一声笑来。

      江酬轻飘飘一眼看过去。

      赵平嵘立刻敛笑,低头作严肃状。

      而后江酬没两句就着人将观家主请了回去,明明最后也没给个准话,可观家主却肉眼可见放松了不少,仿佛卸下来一个大包袱。

      宿见青有点乱,他试图重新梳理自己知道的信息。
      ……难道说现在的世家大族都喜欢嫡子祭天,法力无边的那一套吗?

      他盯着自己手腕上的手。
      终于,在观家主走后,江酬放开了对他的束缚,而那截手腕已经泛起了肉眼可见的一圈红。

      江酬点了点那封折子,微微侧着头,不紧不慢的:“这上面说,观氏一族,十年不问朝堂,三十载不出仕。”

      赵平嵘作恍然状:“啊……原来小公子要效仿前朝皇后,意在王君后宫啊!”

      宿见青:……

      小公子默默用袖子盖住,青色宽袖下遮掩的,是他微微颤抖的手。
      心好累。
      短短三年不见,原先多听话懂事一孩子……怎么就变成这模样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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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南梁的第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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