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魔法时代》穆恩十

13、13 黑泉与旅途

　　古往今来，大陆的魅力是吟游诗人们永恒的题材：翡翠城邦的海岸千帆过尽，涛声依旧，塞壬的歌声危险且迷人，可遇不可求；法罗斯王国是大平原的居民之一，肥沃的土地一望无际，孩童穿梭田埂阡陌，风车在小溪边慢悠悠地旋转；月桂国，山花怪石孕育珍稀物种和奇闻异事，奇形怪状的地穴山洞诞生冒险与传说，精灵摘下橄榄枝编织花冠，森林祝福他们的箭矢百发百中；法尤姆王国的黄沙漫天，绿洲城市的清泉像水龙一样在空中舞蹈，矮人国度的石城宫殿壮丽恢宏。

　　只有远离智慧文明，大陆其他地区才真正吸引万千冒险家。楠塔海壮阔无边，神秘的海族来去无影，水中沉睡的国度投射迷离的幻影；雾山山脉连绵不绝，高耸入云，巨人和奇兽脚步沉重；法尤姆大沙漠驼铃声声，商帮越过沙丘送来沙漠深处有关神秘神殿的传说；大陆最北方雪虐风饕，北境人迹罕至，霜巨人和霜龙曾经在此出没……

　　这片大陆仍然有大片大片的土地未被开拓，冒险家和旅行家步履匆匆。

　　这一切的一切与雇佣兵黑泉有着很大关系。准确地说，与每一个雇佣兵都有关系。佣兵算是一种被迫的冒险家，他们因雇主的任务踏遍千山万水。

　　大陆的佣兵协会基本都不设门槛，因此入行的家伙们鱼龙混杂。其中，狼牙佣兵协会在整个大陆都设有据点。那据点往往是一些人声鼎沸的娱乐场所：酒吧、咖啡馆、饭馆、弹珠房、棋牌室、风月会所。

　　在这些地方，告示牌上用不同颜色的纸区分任务的难度，揭下任务书等于接下任务。因此往往会有一些二愣子趁着酒劲接受一些超出自身实力的大项目，最后要么在酒醒后放弃任务交上违约金并因此被嘲笑一阵儿，要么死。

　　一切个人行为佣兵协会概不负责。

　　佣兵黑泉没有任务时，往往选择泡在旅馆一楼的酒吧。喝酒虽然误事，但不喝酒却是万万不能的。由于干这一行很有些年头，积攒的名声使他经常被人请喝酒，也经常被人暗算，日子过得很是精彩。

　　“黑泉”这个词纹在幼儿时期的他的背上，因此被孤儿院收留后那就成为了他的名字。这位老佣兵实力过人，曾经以一己之力对抗五只疯狂的巨猿且全身而退。向他寻仇或挑衅的人非死即伤。人们传言只要他出现必定血流成河，浓重的黑色血液汇作泉水，他的名号由此得来。是的，给人起些神神鬼鬼的外号是这行当最热衷的活动，没有之一。

　　“这□□不行，想象力倒是挺丰富的，”黑泉想，“我要不要告诉他们当我是个光屁股的小屁孩时就叫这个名字了？”

　　黑泉这个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自诩潇洒随意。酒吧喧闹个不停，唾沫星子满天飞。他只为喝点酒低调地挤在角落里。事情发生的那一天，他照常微醺——不，也许醉了点，因为他居然没有发觉一个小身板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边。

　　这很丢脸，黑泉从不因为喝酒而丧失敏锐力。他立刻起身拔刀。寒光一闪而逝——那个小身板开口说话：

　　“喂喂……别这么吓人！你就是黑泉？”

　　黑泉彻底酒醒，不知为何他大汗淋漓，警惕地环顾四周，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里。

　　接着他低下头——原谅他必须低头，小个子仰头看着他。黑泉平复心情，他的眼前是一个清秀漂亮的少年人，他戴着欲盖弥彰的兜帽，碧绿的眼睛像两颗不怀好意的猫眼石，正友善地对黑泉微笑。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黑泉回答：“没错，我就是黑泉。”

　　不久以后的某一天黑泉将暗暗后悔：如果早知道会发生什么，我就告诉他自己是白泉红泉紫泉，反正不是什么黑泉！

　　佣兵黑泉来了一趟好生意。雇主就是这个名叫伊莱亚斯的小个子。这位伊莱亚斯向他提请了护送委托，护送对象是他自己。黑泉的职业生涯中见识过许多像伊莱亚斯这样的小屁孩，他们不知天高地厚且热血上头，总认为天高地阔任他飞，于是怀揣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少年心以及从父母那偷的巨款，想要来一场伟大冒险。“世界辽阔无边，奇迹等你发现！”——那些足不出户偏偏爱写冒险小说的作家们真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一码归一码，黑泉非常欢迎这样的小屁孩。他不仅能在小屁孩们被父母捉回去后因保护了他们而得到一些奖赏，还能欣赏到他们在体验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差距后涕泗横流的苦脸。哈哈，这就叫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轻松的心情在得知具体的任务情况时灰飞烟灭。如果说以前的小屁孩偷了家里的钱，那么这个伊莱亚斯就是抄了自己家。他的护送路线几乎涵盖整个大陆的版图！佣金数额大得令老练的黑泉瞠目结舌。伊莱亚斯好像随时随地都能从口袋中掏出一颗颗流光溢彩的宝石。莫非他家是开珠宝店的？

　　只有蠢货才会把珠宝店带在身上。

　　小路上，黑泉将自己粗壮的大手指戳在路线图上：“喂，小少爷！你确定这个路线图没有问题吗？”

　　小少爷伊莱亚斯正在抚摸路边的一只兔子，闻言抬起他纯洁无瑕的笑脸：“没错呀！”

　　好吧，就当给自己放个假，佣兵黑泉非自愿地踏上了伊莱亚斯的旅途。你看，他不会损失什么，如果雇主不幸死在路上，他那满兜珠宝不就得易主了？他不介意为自己增加负重。啊！如果早知道……

　　出发时他们在法尤姆沙漠的一片名叫“阿兰若”的绿洲，这里成为他们旅途的起点。他们踏过茫茫沙漠，黄沙令黑泉烦恼，却令伊莱亚斯兴奋。他说自己以前从未亲眼见过沙漠，他的出生地永远生机盎然。

　　“这还不好？”黑泉问。

　　伊莱亚斯对他微笑。

　　在穿越沙漠抵达热闹的矮人聚居地法尤姆国之前，黑泉经历了一段噩梦般的生活。他每时每刻都要看着随时随地都可能一溜烟消失不见的小屁孩；并且要无微不至地满足他的一些古怪要求：抓蝎子作为早餐、剖开仙人掌怪看看它是否含水、与六脚骆驼赛跑。看在钱的份上，黑泉满足了他的要求。多亏了伊莱亚斯……这个佣兵才发现自己的持久力居然不如骆驼！

　　离开法尤姆大沙漠的前一天，伊莱亚斯邀请黑泉夜观星象。星星有什么好看的？但看在钱的份子上……

　　沙漠里的星空浩瀚无垠，星辰的位置是一切图形联想的开端，夜风驱散白天的酷热，带来只属于夜间的寒冷。伊莱亚斯从兜里不停掏出星象仪、望远镜、水晶球和观星指南，像个星术初学者。

　　黑泉双手放在脑后，躺在毯子上：“你要是想看星星，那就只看星星。”

　　伊莱亚斯终于没有露出他标志性的永恒笑容，他想了想，收起杂七杂八的东西，并肩躺在他的身边。

　　他们在法尤姆王国落脚。在这矮人的国度，黑泉一度希望伊莱亚斯的父母从天而降将他逮回去——虽然亲爱的小雇主白白净净的、瘦瘦弱弱的，不像个矮人。

　　自然，什么狗血的家庭戏码都没有发生。他的小雇主兴致冲冲地为接下来的旅途做准备。饱经风沙后黑泉的脸红肿开裂，而伊莱亚斯白嫩嫩的脸蛋受到热情似火的矮人姑娘们的广泛喜爱，顺利地拿到了各种店铺的打折优惠。可惜伊莱亚斯看起来不怎么喜欢和人群挤在一起，他在法尤姆城市的每一个夜里都焦躁不安，且聒噪。

　　夜里，雇主叫醒佣兵。他精力旺盛，漫无目的地瞎聊天，最后问他：

　　“你知道自己名字的来历吗？”

　　哦，黑泉，黑色的鲜血的泉流——反正他的敌人是这样解释的。黑泉无意吓唬小朋友，但总得有人要给半夜不睡觉的小屁孩一些恶作剧。他故意夸大自己的邪恶历史，伊莱亚斯听完，又露出他神秘莫测的该死微笑：

　　“你觉得这是真的吗？”

　　“假的！我不知道什么来历，我也不关心。”黑泉倒头就睡。

　　旅程的第二阶段，他们弯弯绕绕来到雾山山脉。黑泉警告他不要深入山中，他真的不能随随便便干掉一打狂兽。伊莱亚斯对山与树十分亲切，几乎像在和植物对话。什么？黑泉还以为只有童话书里的善良公主才能和植物对话呢！他们顺着山麓区域稳妥前行。直到——直到可恶的伊莱亚斯被一只鹿迷住误入魔熊的居所。两米高的紫皮魔熊狂呼乱叫。

　　及时赶来的靠谱大人黑泉一把拎起自己的雇主急驰狂奔。眼看就要被怪物追上，伊莱亚斯突然指着一条深不可测的沟大喊：

　　“跳进去！”

　　黑泉人生第一次对小孩子骂了脏话。

　　“黑泉！相信我，跳！”

　　他眼一闭心一横跳入黑黝黝的沟中。哗啦！沟壑之下，未曾预料的泉水携带着两人奔流，天旋地转之中伊莱亚斯兴奋地欢呼。欢呼？！

　　泉水使他们脱离险境，这位雇主兴致勃勃，提议再来一次。黑泉迷茫地看着他，看着他，接着吐出了自己的午饭。

　　也有无所事事的休息时刻。泉水叮咚。山间不知名的鸟婉转啼鸣。伊莱亚斯告诉他，这里的鸟儿见多识广，他们曾听说过“黑泉”这个名字。

　　“哦。”

　　伊莱亚斯耐心地忽略了黑泉的冷漠。一只白头鹰曾飞跃大陆南北，它的羽翼沾世界上每一处的雨露。鹰飞至世界的最北端。在那里，有一个宁静小镇名叫黑泉——只因白雪覆盖的岩石黝黑沉稳，冰雪的融水流淌其上，宛如黑色的泉流。

　　黑泉闭上眼睛。今天山中第一滴雨水落在他的额头。过了半天他才别扭地说：“谁知道是真是假？我不相信老鹰的话。”

　　伊莱亚斯撑着下巴微笑：“我们亲自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黑泉差一点因为他的许诺而动容。他们的足迹漫长，跨过沙漠与绿洲、山岭与洞穴。但这只是冰山一角，世界大的出奇。但这位佣兵不是感性人物，他坐起来，不客气地注视伊莱亚斯。

　　他说：“你虽然蠢了点，但不是个坏孩子。”

　　他说：“玩得够久了，是你回家的时候了，你不该让父母担心。”

　　小雇主瞪大眼睛瞅着他，瞅了很久，瞅得他难过。

　　终于，当大雨如约而至，伊莱亚斯缓缓地伸出手——摘下了自己的兜帽。露出一双尖尖的耳朵。

　　他以一种几乎同情的语气，郑重地告诉黑泉：“我虽然矮了点，但其实是个精灵啦。”

　　“啥？”

　　“你知道的，精灵嘛……实际上，我今年已经到了这个年纪——”

　　在那以后黑泉每一次做噩梦，都要梦见那个可怕的数字。

　　但未来的事儿还是得少提。你我心知肚明，有多少人畏惧未来而裹足不前！何必询问旅人：如果未来一切都要消失，你还会不会迈出脚步？因为一切注定都要消失！

　　那一天，只在那一天，雾山的雨拥抱大地，野兔悄悄探出头，山鹿的鹿角湿润，自然存在，自然在呼吸。野花不会因为害怕凋谢而拒绝盛放。

　　旅途不会因为终点而不再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