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 3 章 ...


  •   走下幸福冲烟波万顷,浩瀚无涯的茫茫群峰,沿着盘山公路走出几里路,是一片纵横开阔,群山环抱的山区平地,当地乡民称作龙鱼坪。龙鱼坪属客店林区公社管辖,江汉钢厂知青点也在这里。因有一条高山溪流汇聚的龙鱼河作为水源,龙鱼坪的田地还算肥沃,水堰池塘也是星状分布,又有河流形成的滩涂湿地,很适合放养鸭群。这会儿,近水的坡地高处正散落着三个鸭围子,其中一个靠着河滩湿地边的土丘上,竹篾片编制的鸭围子边插着面红旗,上面印着龙鱼大队一小队的字样,很是醒目。沿着龙鱼河旁边的公路一路东进,复又进山,走三五里山路便到龙鱼峡谷。相传谷中的九口水潭为龙鱼栖息之所,所以山民称为龙鱼峡。峡内九口水潭之间的距离只有里许,落差也不过三四丈,倒是景色颇为迷人。水潭边山崖遒劲峭拔,气势雄伟,山麓景致秀丽清雅,峡谷里长满栓皮栎、茅栗、化香、槲栎、黄檀乔木,另有杜鹃、海棠,樱树、杏树、桃树、天女花、南方六道木。这里地处三省交汇,天然次生林原始古朴,植物姿态各异,绚丽多姿。穿过龙鱼峡,再走小五里山路,就是客店山区林区管理处所在地客店镇。
      今天是客店镇赶集的日子,皇甫怡和一大早跟着大师傅和拖条从竹篾编制的鸭棚里钻出来,走进竹篾片圈围的鸭圈,捡起鸭群夜间在鸭圈里生下的蛋,再将鸭群从鸭圈里赶出来,去往附近的水堰里翻水花。当地生产队养鸭多是野外放养,有时放养到一百多里地以外的地方。放养人员有两人一组的,有三四人一组的,视鸭群鸭子的数量多少定。皇甫怡和的这群鸭子有近两千只,放养人有三个。领头的是大师傅,负责分派每天的活,查看鸭群吃食、下蛋和健康状况,还要负责寻找供鸭群野外觅食的水田、水塘。另一个是拖条,跟着大师傅行走,专司在鸭群后面驱赶压阵。再一个是走条,帮忙打理各种杂务,捡柴烧火做饭,挑着鸭群生下的蛋去集镇上农副产品收购站卖钱。皇甫怡和的分工是走条,等鸭群嘎嘎叫着拥挤到水里嬉戏后,便独自回到鸭圈里。
      昨夜,他在土砖码起的火灶上架好铁锅,炕了几张面饼,就是备着今天早起做干粮用。他在尚有余温的铁锅里摸了两张炕饼揣到衣兜里,和往常一样,照例面对红旗躬身行礼后,挑起早起拾得的两筐鸭蛋去客店镇。经过河滩草坪的时候,人踩出的小径边有几个浅浅的水洼,居然有个天花蛋浸泡在水里,他叫声好彩头赶紧拾起,撩起衣角擦拭干净,装在了衣兜里。夜间,鸭子没在鸭圈里下蛋,而是将蛋生在了野外,当地农民管这种蛋叫天花蛋,天花蛋不能存放,尤其是见了水的蛋,养鸭人可以自己留着吃。
      走上公路后,他一边轻松地颠着肩上的扁担挑子,一边掏出衣兜里的面饼干啃。他插队落户已经七个年头,早已熟悉各种农活,心态也近乎麻木,当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和他一起插队落户的知青两年前就全部抽调回城了,有位回城的女知青还给他写过一封信,他也没有回信人家。他不是不想回,是不敢回,怕给人家添麻烦,其实也是怕自己心烦。那位女知青信里倒也没写什么隐私的内容,只是问要不要寄些高等数学教科书给他,知道他无论到哪都不忘带两本数学书籍,已经自学了高等代数、抽象代数、概率论,平时空闲下来的时候就解数学题来消磨时间。他挑着担子脚下的步子不急不缓,转眼来到龙鱼峡谷,他撂下挑子走到公路路基底部,循着路边的溪流找了个干净处用双手捧水喝。他啜饮着溪泉,仰望着溪畔的陡崖,想到住在峡谷九口潭的仇秉仁,决定弯一脚路程去看看那老家伙,顺便将兜里的天花蛋送给他。
      仇秉仁在抗战期间是安陆州的日伪军小队长,抗战后期经地下党组织策反,率部起义,接受了驻地新四军支队的改编。在投靠敌伪期间,他倒也没有犯下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行,抗战胜利后,便回乡务农,一直就住在龙鱼峡谷九口潭的第四潭青鱼潭旁边的高坡上。青鱼潭是九口水潭中最大的一座水潭,水面差不多有一亩,最深处可达丈许。皇甫怡和往返于客店镇的时候,经常到仇秉仁这儿歇脚,有时还混餐饭吃。
      皇甫怡和挑着担子来到仇秉仁的茅草屋前,提高嗓门喊了几声,没有人应声。他放下两箩筐鸭蛋,见房门虚掩,便推开木板门进屋,屋内没人。皇甫怡和出屋带上木门,到附近高坡上种植的几块旱地里转了转,也没见人影,心想老家伙多半是到集镇拿自家种的高粱和玉米换酒去了。仇秉仁是个孤老,平时很少和人来往,因为有一段不光彩的历史,也没什么走得近的亲戚。皇甫怡和念了句“强盗不走空路”,去仇秉仁菜地里的瓜架上扯了两根黄瓜,坐在茅草屋门前的石墩上吃了以后,挑上担子,原路返回。
      下得坡来,没走出多远,便听到青鱼潭那边传来欢声笑语,声音清脆动听,在峡谷回荡缭绕,有如碎玉落盘。皇甫怡和听出那是年轻女子的声音,心房陡地剧烈跳动了一下,脑袋也一阵发蒙,他紧紧肩上的担子,循着溪边小径,加快脚下的步子靠了过去。不等他走近水潭,道边毛竹丛簌簌抖动,打里边闪出一位青年男子来。青年男子横在道中间,身姿英挺峭拔,目光如炬,静默端凝。皇甫怡和大感惊讶,停下脚步,机械地放下挑子,木头似的立在那儿,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头天晚间黄鹂向知青点的带队干部和驻点农民代表请假,说是要去温峡水库看望自己的哥哥,让丛小凤作陪一道出行。带队干部和知青点农民代表老大不愿意,想着你自己请假看什么哥哥本就不应该,还要带一个刚刚转点的人一起请假,委实太出格,可当着燕云的面又不好驳回,只得勉强同意,临了嘱咐她和丛小凤不要声张,悄悄出行了事。
      今天早晨,等知青们都出工干活了,黄鹂急匆匆地到厨房拿了一些蒸熟的红薯,分给燕云等人,让大家带着路上吃,生怕有变似的催着大家赶紧上路。来到龙鱼峡谷后,黄鹂的心情才算彻底放松下来,趁大家都在观看沿途的风景,挤在燕云和慕容美妙中间当起了导游。她告诉燕云,因为联系附近的知青点开展学习宣传活动,举办批判会和讲用会什么的,龙鱼峡谷自己走过几次,公社所在地客店镇是去往温峡水库的必经之路,自己也很熟悉。说到龙鱼峡谷的风光,她更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将一处并不神奇的山区野景说得跟仙境似的。
      一路上,人人身上都背着行李背包,杜鹃和丛小凤手里还多了一只提琴盒,只有慕容美妙空着手,她的背包和旅行袋都交给了燕云,弄得燕云是背上背一个,手里提一个,肩上还搭一个。即便这样,走到九口潭时,慕容美妙扯下挂在燕云脖子上的毛巾,擦擦脸上的汗珠,娇声娇气地直喊休息。听到黄鹂说九口潭里的青鱼潭波光潋滟,洁净如雪,清澈见底,就要去潭水里洗洗。黄鹂赶紧高声附和,牵着她的手就朝通往青鱼潭的小道转过去。在环山大道上赶路的时候,慕容美妙就不停地埋怨,一会说起太早了,一会又说山区太偏僻,大半天的公路上一辆车也看不到,拖拉机都没有,没办法拦辆车到客店镇。黄鹂不敢接腔,她自然知道,大清早的进出山区的车辆没有那么快到达幸福冲这一带。
      临近青鱼潭,燕云向黄鹂问明通往水潭的路口只有一处,决定自己独自留下来把守路口,便在道边毛竹林找了块干燥空地,让众女子放下行李徒手去往水潭。四位女子拿着毛巾在黄鹂的带领下,循着溪流边的鹅卵石滩小径朝高处缓步走去,一路相互嘲弄打趣,不住地八卦坊间小说。都知道杜鹃人小鬼大,伶牙俐齿,黄鹂和慕容美妙便联手攻击杜鹃,拿小姑娘开涮,丛小凤两边都不得罪,躲在一旁自己偷着乐。
      随着青鱼潭的距离越来越近,潭中瀑布倾泻的水声也愈加响亮,杜鹃怀里抱着的灵猫忽然伸长脖子竖起了猫耳,杜鹃驻足细听,感觉非常奇妙,问黄鹂:“你听出来什么没有,这里的水声听上去好像有旋律变化。”
      黄鹂停下脚步,听了一会道,“没有什么特别的呀,瀑布嘛,都是这个声。”
      杜鹃摇摇头,让丛小凤也听一会。丛小凤屏息辨听一阵,也没有听出特别之处。杜鹃不再说什么,放下怀抱的灵猫,追寻着流水的动静,打头朝青鱼潭快步赶过去。
      四女子跟着灵猫转过一棵斜立的粗大青松,一潭碧油油的绿水呈现在眼前。潭边高高的崖顶上,一道瀑布飞流直下,屈曲回旋,飞跃奔逸,水花飞舞,宛如碎银溅落,在水里泛起阵阵涟漪。却见水边一块凸起的大青石上,坐着一位身着白色土布长裙的青年女子,她怀里抱着一把月琴,夭矫灵动的双手在丝弦上滑拨,水中映现出她曼妙的倒影,随着水波层叠荡漾,变得飘逸恍惚。月琴琴声不大,糅合在流水声中更唱迭和,随流赴曲,变成了水声的旋律线条,清脆悦耳,质朴委婉,顺畅绵柔,大有清丽逸致的意象。
      灵猫似为琴声所动,迈着猫步静静地靠了过去,虽没发出声响,奏琴的女子还是抬头看了灵猫一眼,黑瞳里闪过一丝惊异的神色后,复又埋头弹奏未完的乐曲。
      杜鹃不敢打扰,站在松树下听了会,不禁一惊,那女子本弹奏的是《春江花月夜》古曲,却在其间夹杂了《G弦上的咏叹调》乐段。黄鹂带着慕容美妙和丛小凤也站到了树下,见杜鹃拧着眉头,全神贯注地聆听,相互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弹琴女子对来到自己跟前的四位似乎视而不见,注意力都在自己的指法上。弹到古曲的后半段,弹琴女子借用了琵琶演奏的扫轮技巧,使得弹奏有如流水奔泻,浪花飞溅,直至表现出由远而近的意境,最后在悠扬徐缓的旋律中结束。杜鹃四人为琴声感染,大有心驰神醉之意,仿佛忘记了呼吸。
      “杜鹃小妹妹,她和你撞衫了,而且你们两个的地质背包也撞了。”黄鹂瞧瞧弹琴女子身上长袍不像长袍,长裙不像长裙的着装,又瞥眼她搁在青石旁的地质背包轻声说道。
      慕容美妙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包包差不多,裙子不一样,看上去她穿的那件像原始人的衣服,在一块白布上挖一个洞钻脑壳就成了裙子,腰上面还箍着根布条。”慕容美妙说话毫不忌讳,声音很大,弹琴女子显然听清楚了。
      那女子噗地笑出一声哧,放下月琴起身站起来,朝这边说道:“看你们手里拿着毛巾,你们是来清洗的么,先前我也想下水,只是一个人不方便,你们来了就正好啦。”
      她的琴声优雅,人的面相也文静温良,说话的声音却是粗哑干涩。
      慕容美妙大大咧咧地走过去,蹲在青石上洗洗手和脸,见弹琴女子皮肤呈小麦色,随口道:“你的皮晒成这样,是地质队的吧,怎么穿着件特么不伦不类的衣服。”
      对慕容美妙的直言讥讽和近乎粗鲁的说辞,弹琴女子好像并不在意,满脸堆笑地说:“我是地质队的,我叫朱鹮,你们是附近知青点的知青吗。”
      慕容美妙捧起清亮透明的潭水浇脸,没有搭理。黄鹂礼貌地笑笑,将自己和其余的同伴向朱鹮做了介绍。
      杜鹃走过来,小心试探道:“你是一个人野外考察吗?”
      朱鹮解下扎在长发上的手绢,去地质包里抽出一条毛巾,爽朗地说道:“不是的。我们有三个人,还有两个同事分别去了娘娘寨和温峡,我在龙鱼峡这边踏勘,完了正打算去跟他们会合。”
      杜鹃应声哦,指着月琴问道,“我可以试试你的月琴吗,你方才的弹奏非常动听,勾起了我的兴趣。”
      朱鹮一面做着下水的准备,一面好奇地看着杜鹃,说道:“你会弹月琴?没事,你弹吧。你该不是知青吧,瞧你小小只的,不会超过十二岁。”杜鹃嘿嘿一笑,抱起月琴,转头对黄鹂和丛小凤说,“你们二位修地球的大姑娘也过来洗洗吧,我去上面看看有没有人来。”说完招呼一声蹲在青石上的灵猫,指指水潭上方的崖顶。黄鹂本想自己去附近放哨,踌躇一会,刚想开口,杜鹃已经抱着月琴往崖顶方向去了。
      青鱼潭称呼为青鱼潭,倒也名副其实,慕容美妙下到水里,刚刚浸泡了一会,就有一群小手指长的银色的小鱼围了过来,在她白嫩的肌肤上啄来啃去。慕容美妙吓的尖叫了一声,燕云听到叫喊远远地问发生了什么事,黄鹂忙道没事。当看清啃咬自己的小鱼晶莹透明,灵动可爱时,慕容美妙高兴地连声称道是天然鱼疗。杜鹃听到慕容美妙那极具穿透力的尖叫,打石崖顶探出颗小脑袋来,听见慕容美妙惬意欢笑,高谈阔论鱼疗美颜大法,就让慕容美妙抓几条小鱼留给灵猫当大餐,慕容美妙于心不忍,推说小鱼灵巧滑溜抓不到。杜鹃知她不情愿,眼睛骨碌碌一转,想了个坏主意。过得一刻,看到朱鹮从水里出来,在大青石上穿好衣服,立马故作吃惊状喊道,有人朝这边走过来了,催促慕容美妙赶紧从水里面爬起来。
      黄鹂和丛小凤只是在水边先了把脸,是以并不慌张。只有慕容美妙仓皇失措,从水里跑出来,赶紧擦干身子穿好衣服。等到杜鹃扛着灵猫,抱着月琴,慢吞吞地从崖上下来,也没看见半个过路人影。慕容美妙知道自己上当了,抬手作势就要敲杜鹃的脑袋瓜子,杜鹃忙放下月琴,举起灵猫阻挡。
      大家整理好衣服,等朱鹮收拾好行李,便一路嬉戏打闹着往燕云这边走过来。朱鹮夹在几位女子当中,也不时地插上几句俏皮话。
      “咦,快看,燕云面前怎么站着一个人?”隔着老远,走在头里的黄鹂看到了石滩小径上的两个身影,好奇地嚷了起来。
      “什么人,我们赶紧过去。”慕容美妙催促道,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少顷便到了燕云近前。
      “皇甫怡和?”丛小凤看到站在燕云面前神色不定,局促不安的青年男子,喊了一声,“这是我的远方表亲。”
      看到丛小凤在四位女子当中,皇甫怡和既感到意外,又感到好大些羞愧,他尴尬地笑笑,双手毫无目的地在身上抹了抹。他的手不经意地触摸到衣兜时,正好碰到了早起拾到的鸭蛋,便拿了出来:“我早上在路边捡了个天花蛋,给你。”
      慕容美妙走上前来,瞧瞧皇甫怡和身边的两箩筐鸭蛋,不禁好笑:“你有两大箩筐蛋,怎么就送一个,这个叫什么天花蛋的蛋很特别么?”
      皇甫怡和怔了怔,道,“箩筐里的蛋是公家的,可不能动”,说着抬眼看向慕容美妙。
      慕容美妙披着黝黑如暗夜的长发,脖颈处肤色光亮如雪,身上散发着澄澈山泉浸泡后的幽幽清香,说话时美眸凝睇,如同蒙了层柔润的水烟。皇甫怡和只觉得血脉喷张,脸涨得通红,心头猛烈撞击着胸膛,喉咙不住地抽动再也做声不得。
      慕容美妙唇角勾了勾,正眼也不瞧,淡淡说道,“挑起你的筐筐跟我们走吧,猜你也是去镇上的,却不知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皇甫怡和让到道边,头压得低低的,一动不动地等着燕云和慕容美妙走过去,黄鹂走过他身边时嘻嘻笑了笑,朱鹮大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丛小凤侧身让杜鹃先走过去,自己掉到最后。
      瞧着皇甫怡和那丢魂失魄的样子,丛小凤轻声嗔道:“真的有那么夸张吗?”

      碰到燕云一行人后,朱鹮打算跟着大家一起上路,先去娘娘寨然后再去温峡和自己的同事汇合,去往娘娘寨要经过客店镇。
      朱鹮虽是女子,却有着走南闯北的豪爽利索的性子,和燕云一行混了个见面熟,自然而然地做一处。
      回到盘山公路上,黄鹂凑到燕云身边,说了一下同朱鹮相遇的经过。燕云嘴上没有表示什么,心里暗暗自嘲,自己一个大男子,夹在一帮女子中间招摇过市,左莺右燕的像什么样子。
      此时太阳早已越过山峰,正是烈日当头的时分,公路上毫无遮挡,慕容美妙打着黑伞遮阳,走出一段距离后便香汗涔涔,上气不接下气的嚷着走不动了。一行人只得停下脚步围住她,朱鹮用军用水壶给她喂水,丛小凤用毛巾给她扇风,杜鹃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小竹筒,倒出一些自制的薄荷片给她含在嘴里。灵猫围着慕容美妙打转,扬起头瞪圆了猫眼注视着她满面桃花的脸色。皇甫怡和放下担子,远远地站在一边,满脸焦虑的表情。正没做道理处,一个五六岁的孩童牵着一头全身白色的大牯牛从公路路基下面的水塘处走上来。皇甫怡和走过去,和牧童交谈了一小会,让牧童牵着大牯牛来到慕容美妙身前。
      朱鹮见水牛毛发白色,牛皮泛红,奇道:“我先前坐在汽车上看到过这种白水牛,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呢,水牛不都是褐色的么。”
      杜鹃解开自己背包的带扣,从里面取出一块粗纺布单搭在牛背上,对慕容美妙说,“你骑上去吧,放心,这白水牛不是白化病,听干校的教授说过,是品种不同,凤冈就是出白水牛的地方,我们安陆州也有,就是比较稀少。”
      皇甫怡和看着杜鹃,好生奇怪,“你怎么知道小孩牵牛过来是让我们骑的?”
      丛小凤脸上泛起两朵红霞,轻轻咬咬嘴唇,叹口气道:“你可真是数学脑袋,猫都知道你让小孩牵牛过来做什么。”
      杜鹃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涡,故意做出一付悲戚的神情,“纠正一下你的话,不是我们骑,是慕容美女骑”,说道慕容美女几个字时,还故意提高了调门。
      慕容美妙正没精神,懒得搭理,注意力全在牛身上,忽然冒出一句:“呀,我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我要怎么骑上去呢?”
      众人听了,不禁哑然失笑。皇甫怡和脸红到了脖根,不敢正视慕容美妙,拿手去拍拍牧童的肩背,示意牧童帮忙。牧童抓紧牵牛绳,冲着大牯牛稚声稚气地喝道,“低角,低角。”大牯牛昂起的牛头垂下来,几近地面,高翘的牛角也呈平置状。牧童看着慕容美妙,黑乎乎的小脸上尽是膜拜的表情,指着牛角说,“大姐姐,你踩着牛角爬上去,牛会抬头掀你到背上的。”
      慕容美妙抬起脚畏缩一会,又放下来,“牛角可以踩吗,不好吧,牛会不会发脾气,我们不是都要学习做埋头苦干的老黄牛吗。”
      牧童不明白她的意思,见其余的人都在笑,跟着做了个笑脸,说,“不打紧的,它不是老黄牛,是大白牛。”
      他这么解释,本来大家只是含蓄地笑,这下都憋不住,变成了哈哈大笑。看慕容美妙桃腮泛红,愀然不乐的样子,燕云放下手中的行李,双手叉住慕容美妙的小蛮腰举起,将她放到了牛背上。
      时间已近正午,牧童赶着回家,牵着白牯牛越走越快,弄得慕容美妙骑在牛背上不住地喊“等等大家”。皇甫怡和挑着担子,开始的时候是压着脚步,走得别扭,真正放开了走道,挑着担子的人肯定要比没挑担子的人快很多。看到白牯牛放开四只蹄子撒欢似地快行,皇甫怡和晃荡着挑子,高兴地一路奔行起来。
      燕云见杜鹃跟着大家拖步子显得有些吃力,让皇甫怡和领着牧童牵牛先行一步,自己带其余的人随后赶上。黄鹂告诉燕云,客店镇只有一家饭馆,是公社招待所开设的,可以在那里会合。看慕容美妙有些不情愿,杜鹃召唤灵猫过来,让灵猫跳到了牛背上。
      白牯牛背上驮了个人蹄子却迈得甚是平稳,慕容美妙骑在牛背上一手支撑黑伞,一手搂住趴在牛背眯着眼睛打瞌睡的灵猫,姿态宛妙,神情怡然自得。没过多久,燕云一行人已被远远落在了后面。
      慕容美妙见皇甫怡和挑着担子不慌不忙地跟在牛身旁,面不改色气不喘,心下有几分佩服,想着和他闲聊几句,问道:“看你挑着两大箩筐鸭蛋,走这么远都不带换肩的,你下放很多年了吧。”
      皇甫怡和不敢拿眼瞧她,抬手抹把脸上的汗水,眼盯着路面,嘴里挤出了一个“是”字。慕容美妙看他憨头憨脑的样子,心里好笑,又问道:“你复姓皇甫,和那个什么皇甫卫礼有什么关系吗?”
      皇甫怡和头压得更低了,嘴里还是逬出一个字“是”。看到他惶惑不安的样子,慕容美妙放缓语气,魔性地一笑,“你是不是也知道《G弦上的咏叹调》那个琴谱的事?”提及琴谱的事,皇甫怡和显得很平静,仍然只是回答了一个“是”。这倒叫慕容美妙颇感意外,她将灵猫朝怀里拢了拢,伸手去衬衣口袋掏出一条手绢,朝皇甫怡和撩动了几下,“拿去,给你擦擦汗。”一阵混合着肌肤芬芳的幽香袭来,皇甫怡和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不敢就去用手接眼前晃悠的花手绢。
      “拿着”,慕容美妙花容敛起,板起面孔,语气不容置疑,“叫你拿着,听见没有?”
      皇甫怡和接过手绢,没去擦汗,将手绢小心地放到自己的衣兜里,神情麻木的脸上现出几分隐忍的笑意。沉默一阵子,对慕容美妙说道:“我跟那个皇甫卫礼是本家,其实他的事我们家知道的也很少,我们家和丛小凤家都被他害苦了。”说到这儿,他停住口,想了想,又接道;“他那个阴魂不散的琴谱,闹得我们整个家族都不清不白,三天两头就有人来审查问话,还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打着各种各样的名号来纠缠不清。”听他说得哀戚悲凉,声音里夹杂着梗咽,慕容美妙等了好一会才又续着话题问道;“你学数学和那个琴谱是不是也有些关系?”
      皇甫怡和怅然喟叹一声,满面凄风惨雨,眼眶湿润起来,也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他告诉慕容美妙,自己上小学的时候,很喜欢自己的班主任老师,老师名叫邵裕华,待人和蔼可亲,教导学生循循善诱,在自己心底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邵裕华的老公曾经是国民党的少校军官,解放战争期间随所在部队向解放军投诚,六十年代运动初期在一次批斗会后自杀了。皇甫怡和说,邵裕华虽是语文教师,数学和外语也非常出色,在一次语文课上,她给同学们讲地下党的故事,讲到地下党组织利用数学公式破解敌特的密码情报,引起了自己的浓厚兴趣,想着可以学好数学破解密码,帮助父母和整个家族解脱长期以来因琴谱密码带来的精神折磨和桎梏。皇甫怡和又说,没想到小时候的天真,到头来真的让自己成了数学迷。听完皇甫怡和的叙说,慕容美妙满脸都是失望的表情。这让皇甫怡和大感迷惑,不知怎么地,他内心深处忽然冒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想着绝不能让自己心中膜拜的美女长吁短叹,神色郁结,于是小心地问道:“你家也有人受那个琴谱密码的牵连吗?”
      慕容美妙“唔”了一声,不做明确答复。
      沉默了一会,皇甫怡和告诉慕容美妙,自己认识当地一个叫做仇秉仁的老人,可以找他了解一些事情,说不定对打听琴谱里隐藏的密码有帮助。皇甫怡和说,自己下放到这里后,经常和仇秉仁来往,之所以同仇秉仁相识,还是因为邵裕华老师,接受邵裕华丈夫投诚的部队,就是当年改编仇秉仁起义伪军的那只新四军部队。仇秉仁在客店山区生活多年,知道很多事情,找他谈谈或许可以了解到一些情况。担心慕容美妙不相信自己,皇甫怡和信誓旦旦地保证,找仇秉仁打听的事自己一力承担,届时只需自己带一斤散装粮食酒,铁定马到成功。慕容美妙见他说得诚恳至极,胸脯拍得砰砰响,顿时巧笑嫣然,眼神也变得晶莹绽露,鲜丽迷人。
      说话不觉路远,转眼间就到了客店镇。
      大山里的镇子,只有一条可供长途班车经过的碎石铺就的土路横贯其间,路边散落着一些不起眼的简陋建筑,石灰刷白的墙上稀稀拉拉地写着宣传标语。刚到镇口,慕容美妙就看到路边的一座土砖房屋只剩下断壁残垣,破损的窗棂呈炭黑,烧糊的檩子和梁柱横七竖八地搭在坍塌的砖墙上,房屋内壁明显有烟熏火燎过的痕迹。令人惊异的是房屋中间竟然长出了一棵大树,树干笔直笔直的,没有枝丫,只在树梢上生长着浓密的枝叶,形如巨伞。巧的是,那烧毁的破屋前,立着一位相貌凶神恶煞般的年轻人,貌似无所事事,正拿眼睛往这边观望。慕容美妙瞧得胆颤心惊,心里惶惶不安,催牧童赶紧牵牛走过。
      此刻正是中午时分,原本在大路边布置的摊位散去不少,余下不愿就走的地摊,都挪到了大树下面或是房屋前的阴凉处,一些铺面附近,三三两两地聚集着一些赶集的人。来到镇招待所饭馆前,皇甫怡和放下挑子,让牧童稳住白牯牛,自己去牛身边趴下,让慕容美妙踩着自己的后背下来。饭馆门前的屋檐下聚集着一些乡民,有的蹲着,有的垫着扁担坐着,有的手里端着碗水,有的掀起衣襟当扇子。慕容美妙觉得自己这样从牛背上踩下来,太也作践人,犹豫半天不敢下脚,可又不敢从牛背上往地面跳,回头瞧瞧大路一头,想等候燕云赶上来,却不见燕云一行的影子。她这么一下犹豫不打紧,四周的目光全都给吸引了过来。进镇的时候,尽管打着黑伞遮了她大半个身子,然而她身影婆娑,扶摇动人,已经俘获了不少形形色色的目光,等到看清她美艳绝伦的娇容,整个镇子都恨不得立刻躁动起来。
      皇甫怡和脸涨的像红柿子,侧身抓住慕容美妙那韵致纤丽的足踝放到自己背上,好容易让她下到地面踩实了。有这么多目光投向自己身边,他心底油然生出了几分自豪感和幸福感,却不敢去和四周的目光相对,打箩筐里摸了个鸭蛋塞给牧童,“你赶紧牵牛回家吧”,又取下搭在牛背上的单子递给慕容美妙,说,“你去饭馆里找个凳子坐下,要碗水喝,鸭蛋不好到处放,我去收购站交了鸭蛋就过来寻你。”
      慕容美妙扯起布单搭在手臂上,一手举着黑伞,一手抱着灵猫,长长的柳眉轻轻伏了一下,算是答应了。
      众目睽睽之下,慕容美妙和风拂柳般扭动着细细的腰肢,扬起浑圆的下颚,一步一摇地踱入饭馆,那气度十分里倒有九分显示着傲气。
      饭馆不大,只有六张八仙桌,里面拥挤不堪,乡民很少,一多半都是操着江汉口音的青年人,一堆人正围着一张八仙桌大声争吵。慕容美妙站在饭馆门前朝里头瞄了一眼,见靠窗处搁着的一张饭桌旁只坐着两个城市青年样貌的男子,便飘絮一般缓缓拢了过去。两位青年男子着装干净整洁,显然是来集市溜达的知青,见慕容美妙朝自己这边靠过来,忙不迭地起身,眼睛瞪得溜溜圆,像红透的杏子。慕容美妙放手让灵猫跳到桌上,撂下手里的黑伞,并不收起,就那么支撑着搁在桌边,声音甜糯绵软地问两位知青:“这是你们占据的桌子么,让给我们行不行?”
      两位知青心摇神动,满面潮红,说话时搅舌绊齿:“可以的,这个,当然可以,只是这个,可不可以大家那个一起坐,我们可以帮忙结账的。”
      慕容美妙嘴角酒涡浅浅荡漾,抬手掩住嘴吃吃一笑,说:“我后面还有好几位呢,你们也不会只有两个人,只怕是一张桌子挤不下。要不然,你们再去抢一张桌子占着。”慕容美妙嘴里说着,伸手在桌子边拖了张长条凳,将布单垫在板凳上坐下来,还想再说什么时,耳边却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老爷我正想找你们,你倒乖乖地游过来了。”
      慕容美妙侧脸一瞧,心里打了个梗,说话的是她此刻最不愿意撞到的九九。
      昨日,九九带着他的三个酒肉哥们一路狂奔,躲避水书淼的追捕,想着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再怎么健壮也没有长力,追不出多远的距离。没曾想,跑了几里路,在通往钢厂知青点的路口,还是给老头子拦住了去路。水书淼二话不说,押着四人就往黄集镇生产队大队部走。到黄集镇后,水书淼找来黄大福和万能,掏出自己的工作证和介绍信,让他们安排一件空房子收容九九四人。黄大福和万能自是认识抓来的四人,说钢厂知青点不归黄集生产大队管辖,应该送去龙鱼坪。水书淼说,这叫异地收容,让他二位帮忙看守几天。黄大福和万能心里十分地不愿意,可又不好得罪水书淼这个省里头下来的人,在他们眼里,上级部门下来的人哪怕是办事员,那也是领导,只得照办。
      收容的事情安排妥当后,黄大福和万能请水书淼在大队部的伙房吃了晚饭。饭后,水书淼打算去钢厂知青点跑一趟,调查一下九九那四人的情况,他担心他们和慕容美妙的父亲正在关注的专案有关,尤其担心他们的家庭背景和慕容美妙的父亲有关。他前脚刚跨出大队部的门槛,就被黄大福喊了回去,让他接电话,说县公安局给他挂了个电话,有紧急事情。电话里面,县公安局传达了省厅的指示,让他立即赶往温峡水库,去调查白鹭的有关情况,并要求他和县公安局客店镇特派员储和平取得联系,交代储和平关照一下燕云和慕容美妙。水书淼心道,这真是瞌睡遇见了枕头,自己正好将九九那四个鬼移交给储和平,于是给储和平挂了个电话。储和平不敢怠慢,交代的事情一口应承,还专门找来一辆进山拉木材的大货车,连夜将水书淼送往温峡水库。
      九九四人到黄集镇大队部后,被带到了一间杂物间,储和平接手后来杂物间瞄了一眼,让四人呆在里面好好反省,锁好房门后就离开了。到了下半夜,四下里静悄悄的,九九见杂物间的后窗是一块木掀板,虽然钉上铁钉封住,却并不牢靠,便摸黑在杂物间里找了根锈铁条撬开窗板,带着其余三人翻窗逃了出来。
      山里温差大,下半夜寒气浓重,四个人冻得直哆嗦,不敢随便找地方藏身,想到独居在龙鱼峡谷的仇秉仁,便趁着夜色摸了过去。大半个晚上四个人都是粒米未沾,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经过一处田畈时,就着惨淡的月光,跑到农民菜地里偷了些秋黄瓜、秋番茄胡乱啃了。赶到仇秉仁居住的茅草屋时,天已蒙蒙亮,仇秉仁给四人煮了四大碗烫饭,让四个人吃了就在屋内休息,自己要去集市上偷偷贩卖自留地里收割的青菜。九九早知道有集市,那里按捺得住,在草屋里迷糊了一小会,就跟着仇秉仁出了门。
      来到镇上,见市面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四个人不再担心被储和平撞见,还原了张扬跋扈的嚣张本性,大摇大摆地走到了街上,正好碰到前来逛集市的一群钢厂知青点的知青,便合在一处满街游荡,吆五喝六,蹭吃蹭喝。闲游到中午,一群人来到饭馆,想要大吃大喝一餐,饭馆里却没了座位。六张桌子,当地乡民坐三张,余下的三张都有人占据着。九九瞪眼一看,占位子的是钢铁学院所属知青点的知青,他可没将这些臭老九的崽子放在眼里,冲上去就要对方让位子出来。钢院知青并非都是专家教授工程技术人员的后代,也有不少院属实验工厂工人的子弟,双方立时大吵大闹起来。因为同属一个系统,双方均有所顾忌,没有马上大打出手,不过已经是推推搡搡了,有两位钢厂的知青还亮出自制的□□相威胁。便在这时,慕容美妙扭着腰身走了进来。霎时,饭馆里变得寂静无声,所有人似乎都被定格,杵在原地如同泥塑。
      九九斜撑着一双怪眼,醒醒神,想到自己昨日悲风惨雨般的境遇,咬牙切齿地走到了慕容美妙身前。
      没等慕容美妙做声,灵猫已是尾巴直抡,前腿立竖,利爪箕张,呼呼吼叫起来。九九瘆了瘆,喊道,“棺材脑壳,拿把□□过来。”
      棺材脑壳应了一声,从一位钢厂知青那儿取了一把自制□□跑过来,想抖抖威风时,瞧着灵猫凶神恶煞的模样,心里又不由发憷。
      “娘炮,你插在那儿稳得像铜像,开枪打呀,轰了这个野路子。”看同伙畏手畏脚的样子,九九脸上挂不住,咆哮道。
      “我看哪个敢动手。”打钢院知青人群里走出一个青年来,只见他挺胸凸肚,满腮虬髯,粗眉倒竖,一对眼睛直愣愣地像鲨鱼目,面色黑里透青,嘴唇抖动时寒气逼人,那有如夜叉的恶相叫人匪夷所思。慕容美妙心里打了个突,之前在镇口烧毁的破屋前看到的就是这个年轻人。
      九九自然认识这人,知道他是要为慕容美妙伸头,在那里讨好卖乖,于是阴沉着脸说道:“尤大桥,你弯到一边去,我们的事等下再过细谈,不服气我和你单挑。”说着,他就要伸手去拿棺材脑壳手里的□□,手要碰到枪身还没碰到时,忽地眼前一花,一团黄影掠过,几道红色的热辣的液体便顺着他的眼眉淌了下来。嗷,饭馆里的人都听到了一声凄厉粗哑的嚎叫。
      灵猫在九九脸上抓过后,迅疾跃回桌面,舔着利爪上沾着的血迹。嗜血后的灵猫,目光发绿,张牙舞爪,露出凶残的本性。棺材脑壳心脏砰砰乱跳,手里的□□也跟着乱颤,眼见就要把持不住。
      慕容美妙见□□的枪口在自己脸前摇来晃去,吓得用双手捂住脸面,惊叫连连。尤大桥看到地上撑开放着的黑伞,赶紧拿起来挡在慕容美妙身前。接着,饭馆里的人又听到一声杀猪似的惨叫,叫声里还夹杂着□□摔落到地面的咣当声,寻声望去时,只见棺材脑壳双手的手背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淋。
      饭桌前,两位占位子的钢院知青嚇得面色如土,慢慢挪动脚步,挤进了人群里。灵猫伸长满是倒刺的舌头,在嘴须边卷了一圈,扭过身子朝向手里持伞的尤大桥。周遭的人看到一猫一人,都是一般的面恶,凶神恶煞似的大眼瞪小眼,均觉得眼前的景象十二分的恐怖,十二分的滑稽。
      “收起你手里的伞。”话音落地,跟着是一声清亮的呼哨声,众人来不及发出惊呼时,灵猫已跳上一位身着白裙的小女孩肩头。
      “该死的小小鬼,你死到哪里去了,怎么才死过来。”慕容美妙惊魂不定,从苍白荏弱的手指缝里瞧瞧来人,长吁口气,松开手后,脸色一阵古怪,红白转换。
      尤大桥收起黑伞,瞧瞧突然从人群中走出的小女孩,又瞧瞧在她肩头跳来跳去的灵猫,惊得合不拢嘴。
      小女孩自然是灵猫的主人杜鹃。

      慕容美妙和皇甫怡和跟着牵牛的牧童先行后,很快就和其余的人拉开了老长一段距离。杜鹃掉在一行人的最后面,不紧不慢地保持着行进的节奏,时时调节着自己的呼吸。朱鹮见她人小腿短,却没有落下多少,担心她过于勉力身体吃不消,便靠过去问道:“你背着这么大个包包,手里还提溜着提琴盒,要不要我帮你拿行李?”杜鹃心里默数着自己的脚步和呼吸,随口道了一句“不用”。
      黄鹂走在头里,步履轻快,像是在跳跃,听到二人的对话,回头笑道:“小妹妹,你就别硬撑啦,要不然我来帮你拿行李,好不好?”看杜鹃不做声,黄鹂脸上现出轻忽的微笑,又道,“你看看,慕容美妙他们都走得看不见了咧”,说这话时,她的眼睛瞟向了燕云,燕云的眼光却在丛小凤身上。丛小凤背着一个大布袋打捆的背包,弓着羸弱的腰身,正费力地跟着燕云的脚步。
      杜鹃听到黄鹂这么说话,打鼻孔里哼了一声,怨怼了一句,“那不是很正常么,白牯牛是四个蹄子,你跟我是两条腿,难不成你要把双手也放下来走,可那也未必就快些。”她这边的话一出口,那边丛小凤噗地一声笑,还没笑出来时就笑噎了气,整个人晃动了一下,差点没歪倒。燕云眼疾手快,一把挽住了丛小凤的手臂。黄鹂回了句“不跟你说话了”,赶紧凑到丛小凤身边帮她拿手中的小提琴盒。
      朱鹮强憋住笑,压低嗓门数落道:“你一个小女孩,哪里学来的鬼话,我看你就是嘴里饶不得人。”杜鹃幽幽呼出一口长气,脸色一变,忽然一本正经起来,问道:“我刚才听你弹月琴,曲子里貌似有一段《G弦上的咏叹调》,那是怎么回事?”
      “我以为你是装鬼,原来你本来就是个鬼,还是个精灵鬼。”朱鹮满脸带笑,嘴角隐含着一丝诡异,“我是做调查的时候,听当地人讲了一个关于藏金洞的故事,提到了这首曲子,不过这首曲子我之前也知道。让我想不到的是,你居然也知道,看来你知道的还不少呢。”
      杜鹃故作谦虚状,连声道:“没有,没有,先前看你的弹奏,那才称得上鬼斧神工咧。只是我想象不出,你有这么好的文艺细胞,干吗做地质队员。哦,对了,你千万不要说,你是人生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朱鹮被眼前这个小女孩挤兑得浑身难受,笑也不是,气也不是,说也不是,骂也不是,她顺口气说道:“巧舌如簧的小鬼,看来我今天要是不告诉你点什么,你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杜鹃狡黠地笑笑,说了一句“洗耳恭听。”
      朱鹮苦笑着摇摇头,告诉杜鹃,自己的地质考察小组这次到客店山区主要考察当地的地貌特征和地质情况,他们探查了古火山口垣,玄武岩岩墙,在一些地方挖掘后,找到山体的沙砾层和火山碎屑岩层,对地层进行了具体分析,还研究了层理构造。至于当地人流传的藏金洞的故事,朱鹮认为不可信,她在野外考察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当地有可溶性岩石,所以有关当年日寇利用溶洞做藏金洞的传闻不靠谱。杜鹃觉得朱鹮的话不尽不实,似是有诸多隐瞒,却也不好过分深究。
      朱鹮本以为自己大谈地质学专业,小姑娘会大大的蒙圈,没曾想杜鹃不但听得仔细,不时地还插口问几个问题。无意间,朱鹮的视线扫到了杜鹃背上的地质包,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想是小女孩早就和从事地质工作的专业人士有过密切接触。朱鹮没有猜错,对于朱鹮口舌便给的地质学知识,杜鹃没感到有多深奥,也知道朱鹮没往深处讲,之所以向她提问,是想套她的话,看看她的地质考察小组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发现。
      说到最后,朱鹮担心小鬼不依不饶,问个没完没了,告诉杜鹃,自己的母亲是汉剧团的琴师,自己的月琴弹奏是跟母亲学的。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就跟着走在前面的燕云等人到了饭馆门口,恰好碰上皇甫怡和挑着一对空箩筐从农副产品收购站回来,他身边还站着一个衣着乱七八糟的老头。皇甫怡和刚向燕云介绍老头的名字叫“仇秉仁”,就听见饭馆里面传出的令人心里发毛的嚎叫,期间还夹杂着猫的怒吼。杜鹃二话不说,撇下燕云等人,一马当先快步冲入了饭馆里边。
      看到杜鹃,又看到随后拢身的燕云等人,慕容美妙的脸色立刻恢复如常,她瞧着九九和棺材脑壳的惨状,正待狠狠挖苦两句,却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声:“怎么回事,哪些人打群架?”吼声来的突兀,慕容美妙浑身一颤,心底蹿起一股无名火,娇俏的喝声连作,“谁在那里大呼小叫,吃撑了么,要死不嫌命长。”
      “我在大呼小叫”,来人四十来岁的年纪,粗眉大眼,生就一只鹰钩鼻子,嘴唇厚实,长得人高马大的,身穿蓝色制服,腰胯处别着一支驳壳枪,枪鞭兀自不停地晃动,那人张开口好像还想再补一句什么话,看到慕容美妙气冲冲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九九捂着鲜血淋漓脸面,口齿不清地叫道,“储特派员,是她叫这个野猫伤人。”
      来人正是储和平,昨天夜里忙了大半夜,今天上午太阳过山他才从黄集镇大队部临时拼搭的床铺上爬起来。他草草洗漱后,跑到杂物间一瞧,九九四人没了踪影,找当地的乡民打听后,知道有四个知青模样的人往客店集市这边来了,就一路追了过来。将将到客店镇路口,就有乡民告诉他,一大帮知青在饭馆为争饭桌的事情打群架,于是急急忙忙地跑进了饭馆。
      听到九九说野猫,储和平这才注意到杜鹃肩头的灵猫,当即拉黑了脸,厉声问道:“这是你带来的野猫吗,跟我走一趟,还有你们。”说着,用粗壮的手指指指杜鹃,又指指九九和棺材脑壳,“你们还有两个人呢,给我站出来。”二货、白板二人猫在人群里瑟瑟发抖,听到储和平严厉的问询,勾着脑袋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储和平乜斜着地上的□□,又问:“这时谁的鸟铳,自己站出来,拿着跟我走。”他的语调森寒,疾言厉色,有股子叫人不寒而栗的杀气,他的目光扫视着在场的人,目光投向某人,那人便哆嗦一下,当他的目光停留在白板身上时,白板明知不是自己携带的□□,也乖觉地过去拾了起来。
      “等一下,我这里有白药和消毒粉,我帮他们处理一下伤口。”杜鹃似乎不为储和平的威严所震慑,她放下提琴盒,取下背包,拿出地质包样品口袋里装着的小竹筒,走到九九面前,语气平和地说,“手放下来,蹲在地上,头仰着。”她拧开竹筒的木塞,倒了些药粉在九九的伤口处。然后,走到棺材脑壳跟前,又倒了些药粉在他手上,“你们两个记住,十天之内,一个不能洗脸,一个不能洗手,否则,后果自负。”她嘤嘤做声,清冽明亮,却自有一种阴柔的威严。九九、棺材脑壳二人遵从她的吩咐,竟然不敢有违。
      储和平暗自心惊了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说:“你完事了吗,完事了这就跟我走。”
      “她只是一个小女孩,走什么走,你是谁?”看着储和平在人群中威风八面,满脸杀气的样子,慕容美妙心里有些发怵,可又觉得不能眼睁睁地让他在自己面前带走杜鹃和灵猫,傲气一起,不可一世的脾性便现了出来。储和平没去和她正眼相视,脸偏向一边,降低调门反问道:“你又是谁?”
      “我是慕容美妙。”慕容美妙眉梢轻挑,眼睛看到了天花板上。
      储和平身子晃了一下,眉峰轩起,满脸惊疑,他看看慕容美妙,又茫然看看站在旁边微微现出笑意的燕云,只见一个是神情矜傲,丰润玲珑的玉女,一个是长身玉立,英武潇洒的青年。他转向燕云,试探性地问道,“你是红星林场的燕云场长吗?”
      燕云点点头,储和平赶忙伸出双手去握住燕云的双手,接着又松开一只手使劲拍拍自己的脑门,脸上的杀气片刻消隐,面呈愧色,“我怎么会想不到呢,早该想到,你和这位漂亮得要死人的这个,这个,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看见你们我就该猜到你们是谁。”见燕云不明所以,储和平神色肃然的脸上变出笑样,“是这样的,百里鸿雁首长来我们这边征兵,向我打听过你们。可惜,真是可惜,你们晚到了半日,她今儿一大早赶去温峡了。”
      听到储和平提及百里鸿雁的名字,慕容美妙艳丽倨傲的杏眼变得冷光凛凛,表情漠然,“有什么可惜的,我们本就要去温峡。”她看看饭馆里七零八落地散乱站在饭桌前的知青,又看看将灵猫从肩头抱下来放到饭桌上不住地安抚的杜鹃,傲气十足地问储和平,“首长的事不用谈了,眼下的场面你打算怎么收拾?”
      储和平呵呵两声,欠了欠身子,朝向在场的知青喊道:“钢厂的知青一张桌子,钢院的知青一张桌子,谁也不许抢。坐不下就站着吃饭,拈不够桌上的菜就一个挨一个地挪位子,吃转席。听见没有,都散了,到自己的桌子跟前站好,不许闹事。”见现场的知青在自己的号令下都在慢慢移动脚步,朝自己知青点的人聚集的饭桌靠拢,储和平对九九四人说,“你们四个跟我走,先去卫生所,快些。”
      灵猫在九九脸上抓下几道长短不一的深深的爪痕,使得他看上去面目狰狞,血腥恐怖,慕容美妙转过脸去,丛小凤更是将头埋进了燕云的怀里。九九眼露凶光,恶狠狠地盯着杜鹃,扭曲的嘴巴动了动,似想分辨什么,斜瞟了一眼储和平,没敢做声。
      储和平拍拍燕云的肩膀,凑到燕云耳边,态度亲热,说:“有什么事你随时喊我,招兵的事你要是碰到百里首长了,请她多多关照我们客店的人。”
      等储和平押着九九四人走出饭馆,慕容美妙见丛小凤还趴在燕云怀里,情不自己地窝了股无名火,冷言冷语地说了句,“喂,差不多得了,你趴在他怀里干吗,孵蛋吗?”瞟眼看到尤大桥还痴迷地站在一边,没有去和自己知青点的知青汇合,想到他时才为自己出头,不好对他使脸色,便做了个怪怪的笑样,“你去帮我们到厨房买几个菜端过来,有鱼有肉,有荤有素,紧着钱买就行。”说完,去燕云的裤口袋里摸出一张面额五元的纸币和二斤全国粮票,甩给了他。尤大桥接过钱和粮票,一脸羡慕的神情,嚷道:“喝,全国粮票,这可是可以换油票的东西,用了就太可惜了。”
      慕容美妙朝他瞟了一眼,哼了声道:“你要是觉得可惜,自己去想办法荒地方粮票用,这个就留给你。真啰嗦,快去。”
      尤大桥不敢怠慢,赶紧跑向了自己知青点的饭桌,找知青凑了地方粮票后,又赶忙跑去厨房。饭馆里没有服务员,也没有打饭打菜的窗口,顾客买饭菜都是自己到厨房里排队付钱,等候领取。吩咐完毕,慕容美妙待要招呼大家围着饭桌坐下,却冷眼看到了站在皇甫怡和身边的仇秉仁。见他衣衫褴褛,身上腌臜,形如乞丐,长相猥琐,手里还拿着个酒瓶,不由皱起眉头,直觉得阵阵恶心,几欲作呕,恼怒地问:“这是谁带来的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皇甫怡和放好一对空箩筐,赶紧拉着仇秉仁在桌子的斜角处坐下,说:“他就是我先头跟你提到的仇秉仁,今天一大早就被九九他们几个拖到镇上来了,说是要请他喝酒,其实就是缠着他打听当年藏金洞的事”,顿了顿,又补充道,“九九他们几个经常到他的草棚去,他知道很多事情的。”慕容美妙鼻子里面嗤了一声,斜眼睥睨,说:“等下吃东西的时候,你单独给他弄个碗添饭夹菜,说话的时候要他用手挡住嘴,喝酒的时候不许打酒嗝,不许哈气。”
      仇秉仁的脑袋埋在桌子下面,不敢啃声,皇甫怡和一一答应了。看慕容美妙在那里颐指气使地使唤人,黄鹂使劲憋住从心底径直串上来的一股子笑意,放下行李,扯扯丛小凤的衣袖,说:“我们去厨房里给大家端饭端菜。”
      “我也去吧。”朱鹮放下行李,就要过去,杜鹃道,“你顺便去厨房看看有没有鱼杂、鳝鱼肠子之类的,煮一碗猫食拿过来。谢谢。”
      说是饭馆,其实也没什么菜品,厨房门口用粉笔写的菜牌子上统共也就八个菜,还包括一道辣椒腌萝卜和一道蛋花神仙汤,是以饭堂里的六张桌子上好几道菜都是相同的。厨房的火灶上架着的是直径三四尺的大铁锅,厨师炒菜用的是铁锹,一个菜三下五除二就炒好铲到小脸盆大小的海碗里。没费多大的功夫,尤大桥就端着菜碗和汤碗外加一大盆米饭到饭桌上,还找了贰元钱给慕容美妙。慕容美妙坐在板凳上,够着皓白如雪的颈脖,瞄向汤碗,蹙眉问道:“这是什么汤,怎么黑漆漆的,像煤炭化的水。”
      尤大桥苦着脸,窘迫地说:“这个就是神仙汤,我还特地要厨房多打了两个鸡蛋,多加了几片菜叶子。汤可能黑了些,许是酱油搁多了,乡下人口味都很重。”
      慕容美妙哼了一声,看到灵猫站在桌边,尾巴竖得跟个旗杆似的,正够着猫脖子去嗅一大碗菜,慕容美妙问:“那又是一大碗什么咚咚,灵猫为什么要去闻,该不会是什么什么的血吧?”
      朱鹮一手抱着一摞空碗,一手端着一个缺口的破碗走过来,接口道:“不是,现在可难得看到猪血菜,那是豆豉烧鱼。这不,鱼杂都在我这儿。来,猫咪,过来开饭。”她将破碗放到桌子下面,招呼灵猫下桌。
      慕容美妙在饭桌的筷筒里抽出一双筷子,夹起一块鱼试了试,“剁这么大的块块干吗,喂猪吗?。”黄鹂和丛小凤各捧着一个大海碗走了过来,听她这么说,黄鹂笑嘻嘻地说,“那就吃我们手里的菜吧,清水煮南瓜,稻草菇烧公鸡。”尤大桥看看桌子上的菜,腆着脸说了句,“还有一碗豆油炸花生米,我去端过来”,便赶忙跑向了厨房。
      杜鹃收拾好装药粉的竹筒,看了慕容美妙一眼,说:“你的药箱呢,只拍连药品也忘记带,刚才给那两个鬼敷药就差酒精清洗创面。”也不等慕容美妙回话,拿起插在饭盆米饭上的木饭勺,又拿起朱鹮搁在桌上的空碗给大家盛好饭,问燕云:“可以开始吃了么,还是需要先朗诵一段忆苦思甜之类的话再架势?”
      燕云嘴角噙笑,恍若未闻,眼睛看向坐在桌角的仇秉仁和皇甫怡和。仇秉仁拔开酒瓶上的木塞,狠狠地抿了口酒,望着桌上的菜垂涎吸气。皇甫怡和见状,赶紧朝他碗里夹菜,没几下,碗里的菜便堆成小山似的。慕容美妙嫌恶地攒起眉头,对皇甫怡和说,“你叫他喝慢点,别跟个灌肠似的死命地灌。”
      仇秉仁嘴里满是酒菜,含糊不清地嘟哝道,“没事,我有酒路子,醉不了。”
      慕容美妙冷艳的脸颊上现出轻慢地笑,嘲讽道:“是吗,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酒麻木?什么酒路子,不就是四部曲么。”
      丛小凤觉着稀奇,柔弱地问:“什么四部曲,喝酒也有乐曲吗?”她话一出口,自己意识到了不对,待要给自己圆场时,一桌子人都已笑了起来,连带着邻桌的人也笑个不停。虽然饭馆里的人或站或坐都围在自己的饭桌前,注意力却都在慕容美妙这边,个个都在凝神聆听这边的说话,拿眼瞧这边的动静。
      尤大桥端着一大碗油炸花生米跑过来,插口道:“不是唱歌的那个曲子,是说喝酒的丑模样。没有开始喝的时候是轻言细语,互相劝酒的时候是甜言蜜语,喝兴奋了赌酒的时候是豪言壮语,最后喝醉了就是胡言乱语。”慕容美妙似是怪他多嘴,垮下脸说,“你过去你们知青点那边饭桌,我们要谈事情了,有事我再喊你。”尤大桥唯唯诺诺地应承着,过去了。
      “你别看他长得像个坏人,其实是面恶心善。”黄鹂见尤大桥被慕容美妙呼来唤去有些于心不忍,说道,“知青点搞片区活动的时候,我见过他两次。对了,仇老头,你应该也认识他,是不是?”仇秉仁被黄鹂冷丁冒出的问话弄得有些迷茫,猛然心里一个闪念,明白了她的意思,漠然道:“他可能也找过我吧,无所谓了。方才皇甫怡和告诉我,你们想打听一些事,我知道的早不是什么秘密,都可以告诉你们。”
      慕容美妙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我刚才进镇子的时候,看见路边有座被火烧过的破房子,里头还长了棵大树,肯定很长时间了,怎么没有人管管?”说话的时候,她的头扭向别处,不去瞧仇秉仁。
      慕容美妙这一问,绊动了杜鹃心里一个迷迷糊糊的影子,在路过镇口的时候,杜鹃一直在与朱鹮说话,看到了长在房屋中央的怪树,感觉和黄集镇的那棵粑粑树很相似,只是当时没往心里去。现在经她提起,杜鹃不安地意识到,在看到怪树的时候曾经闪过一个意念,好像是意识到自己在粑粑树那儿错过了什么,至于错过的是什么,这会却又毫无头绪。
      仇秉仁嘿嘿干笑两声,尽管知道慕容美妙没拿正眼瞧自己,依旧做出一付卑微相,哑着喉咙说道:“很早的事了,那原来是一间杂货铺,开铺子的是一对老夫妻,男的当地人都叫他老吴头,女的都管她叫麻大妈,经营铺子有十多年了。临解放的时候,有天半夜里,突然起了大火,铺子被烧得精光,那对老夫妻也被人用斧头砍死在铺子门口。镇上的人都以为是土匪抢劫杀人纵火,其实不是,后来我听部队上的首长说,那对老夫妻是地下党的交通员,杂货铺是个联络点。部队的侦查员在现场找到了一支烧了大半截的自来水笔,侦查员推断,纵火杀人的案犯是国民党的敌特分子,伪造了犯罪现场,想要掩人耳目。但是,老吴头是怎么暴露的,敌特为什么要扮作土匪杀人放火,凶手是谁,一直都没有查到线索。因为没有结案,杂货铺子的现场就一直留着。部队首长说,老吴头是个大功臣,抗战的时候就提供了很多情报,幸福冲打日本人的最后一仗就多亏了他夫妇二人的情报,他们还多次掩护过进山的地下党和进步知识分子。”
      燕云打量了仇秉仁两眼,想了想,问道:“当年新四军支队在幸福冲和日伪军的最后一战,你是不是也参加了?”
      仇秉仁咕噜一声将嘴里的酒菜囫囵吞下去,直愣愣地看了燕云一眼,“是的,那场战斗我也提供了情报,我还打死了日本人的小队长,当时我刚起义没好长时间,战斗结束后部队首长还专门表扬了我,给我戴了朵大红花。”
      燕云微微颌首,眼里蕴含着笑意,又问道:“接受你起义部队的首长是不是叫百里楚湘?”听到燕云提及百里楚湘,慕容美妙樱唇动了动,一绺细微的幽怨的叹息自嘴角飘逸而出,渗入冷淡如雾的面色里。仇秉仁偷眼瞧瞧慕容美妙,又赶紧看向燕云,神情有些紧张,“你都知道呀,是的。百里首长待人很好,一直都很关照我,他在咱们安陆州当县委书记以后,还给过我生活补助。你认识首长?”
      慕容美妙霎霎眼,略微偏过润泽如芙蓉的秀脸,矜傲地说:“岂止认识。”燕云朝慕容美妙使了个眼色,不叫她打断仇秉仁的话,对仇秉仁道:“你接着说。”
      “你们认识百里首长,那太好啦。当年,我听从百里首长和地下党的指示,带领三十多人起义,到了新四军驻地,我就主动交代过日本人挖黄金的事情,只是这日本人是不是真的挖过黄金,在什么地方挖,到底挖到没有,就没有人清楚了。有好一阵子,这一片村子里都在传藏金洞的事,我也是听牛承运说的。”
      “牛承运是什么人?”朱鹮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忍不住打断仇秉仁的话。
      仇秉仁就此机会赶忙喝口酒,也不管自己面前的碗里还有菜堆着,让皇甫怡和帮忙夹了只鸡腿,才接着说:“早死了。想当年,他在这一带有好大的名头,有几百亩田产,两座山林,还有二十多条枪。日本人来了,他的日子不好过了,就带着一大帮子人跑到山上去了,带了很多粮食,还有金银财宝,去的地方就是娘娘寨。日本人要他下山,封了个官给他,让他做镇长。他不肯,日本人就去讨伐他。打娘娘寨的时候我也去了,我可不是真汉奸,都是乡亲,我提前报信给牛承运,叫他带人快些跑。他带上山的族人躲开了,他没跑,领着百十号人和日本人打了一仗,给日本人的炸弹炸死了。他儿子打仗的时候也在,被日本人的八瓤瓜子炸断了一条腿,成了残废。”
      慕容美妙本来厌恶仇秉仁,这会听他讲故事不觉听出了神,脱口问道:“八瓤瓜子是个什么黑科技?”
      “日本人的手雷,就是日制九七式手榴弹,样子像香瓜,就是安陆州这边的人说的八瓤瓜。”杜鹃见没人理会,解释道。仇秉仁瞪目而视,吃惊的脸像定格画面,心里在琢磨一个小女孩何以会知道这些。杜鹃噘起嘴,给了仇秉仁一个淡淡的笑,“你老接着说。”
      仇秉仁就着酒瓶续了口酒,耷拉下脑袋,忽然问道:“我讲到哪里来了?”朱鹮抿起嘴一笑,指指仇秉仁手中的酒瓶,提醒道:“慢点喝,这一桌子人,就你好酒,没有人跟你抢。”想着引导仇秉仁转回正题,问道:“牛承运的儿子是不是叫牛超来?”
      “是的。那牛超来被牛承运的手下救出来后,我还偷偷给他送过伤药,药是从日本人那里蒙来的。牛超来说,日本人攻占娘娘寨是有图谋的,好像是要在那里找什么东西,大家都猜是找金矿石。娘娘寨有一个密道,原先是个山洞,叫做桃源洞,后来被人打通了,可以从山上直通到山下。再往后,百里首长领着部队和游击队歼灭了客店的日伪军,去了娘娘寨,找到了那个密道,里头什么东西也没有,也不像有开采过的样子。”
      “你讲了老半天,到底有没有黄金呢?”黄鹂听得津津有味,嘴里咀嚼的饭菜反倒没了味,看仇秉仁住口不说了,追问了一句。仇秉仁抬起手,抹抹沾着酒水汤汁的嘴,眼睛盯着桌上的菜碗,摇头晃脑地说:“有没有黄金还真不好说,苦驴子日本人奸狡得很,搞不清楚他们是不是真的挖了金矿。日本人灭了以后,牛超来一直都在娘娘寨住着,也没看见他找到什么宝贝。”
      丛小凤捧着饭碗一声不吭的坐在桌前慢嚼细咽,听到这里,插嘴问道:“他一个人住在寨子里么?”
      “难怪听着牛承运的名字耳熟,原来是牛超来的爹。”朱鹮轻轻摇摇头,像是在喃喃自语,过了一刻,又对丛小凤说道:“娘娘寨经历炮火,已经毁得差不多了。牛超来好像是一个人住在寨子上头的娘娘庙里面,我猜娘娘庙也被破坏得可以了。”
      “他一个男人怎么好意思住在娘娘庙里头?”听到说牛超来住在娘娘庙里,慕容美妙感觉怪怪的,她翕动秀气的双唇,优雅地理出嘴里的一根鱼刺,用兰花手指拈起鱼刺搁在饭碗边上,却发现自己碗边不知什么时候堆了许多细碎的鸡骨鱼骨。她瞧瞧身边坐着的杜鹃,饭碗边上干干净净,一粒菜渣也没有,猜想是杜鹃在捣鬼,气得晕红了脸,骂道:“你这个奸猾的小魔头,应该把你扔到娘娘庙里头做尼姑,干嘛将渣渣都吐到了我这边,我像撮箕吗?”
      仇秉仁喉咙里面接连几声怪响,整个人一下子钻到了桌子下面,跟着就是急促的咳喘声从桌子底下传上来。皇甫怡和想笑又不敢笑,忙去给仇秉仁捶背做掩饰,拍打了好一会,才将仇秉仁从桌子下面拉出来。杜鹃正襟危坐,摆出十足的庄重肃穆样,说:“慕容大姐,娘娘庙说是庙,其实不是庙,而是道场。再说,我面前之所以没有刺呀骨的,是因为我拈的鱼肉都给了猫咪,不信你问灵猫。”
      仇秉仁想笑又不敢笑,他本就在喝酒,这下愈发脖子耳根都胀成了紫红色,他自己大腿上狠狠掐了一下,缓口气道:“这位小姑子说的是。娘娘庙原先是个师爷主持,叫做什么迷真道人,死之前收了牛超来做衣钵传人。听说迷真道人很有些道行,会看风水,会算命,还晓得奇门遁甲。”
      慕容美妙不屑地哼了声,轻衊地说:“封建迷信的玩意,破四旧还没扫除干净吗。”
      朱鹮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心平气和地说道:“也不尽然都是迷信和僭妄,有些东西还是可以借鉴的,古为今用嘛。”她转向仇秉仁,颇为急切地问道:“你刚才说迷真道人会看风水,还会一些奇门遁甲,他的那些法术是不是都传给了牛超来?”
      “传归传,还要看各人的悟性,尤其是《河图洛书》和《周易》,哪里是轻易可以参透的,其实这上古的决策学到现在也并没有完全破解。”说话的是杜鹃,见仇秉仁眼色迷澄,面色变换不定,杜鹃笑着又说:“仇老爷子的意思是让我们跑一趟娘娘寨,找牛超来问一问,就都明白了。”
      仇秉仁被杜鹃的精乖伶俐,点头知尾,举一反三惊得脊梁发毛,嘴里喃喃自语道“好厉害的小女孩”。杜鹃没去理会仇秉仁的表情变化,歪着小脑袋用挑逗的口吻朝慕容美妙说:“慕容姐姐,你意下如何?”
      慕容美妙跟不上朱鹮、杜鹃、仇秉仁三人的思维跳跃,不明所以,疑惑地问道:“我们需要去娘娘寨吗?”她有些神思迷离,扭头去看看坐在身边的燕云。
      “可以去看看。”燕云很肯定地说,面朝仇秉仁与皇甫怡和问道:“娘娘寨距离这儿有多远?”
      皇甫怡和看看慕容美妙,婉转地说:“到娘娘寨都是上山的路,不大好走,要是有辆车就好了。”
      “不打紧,我去想办法。你们抓紧吃饭,我这就出去一趟。”燕云说着站起身,交代一句“在这里等我”,就走到了饭馆门外。
      慕容美妙目送燕云出门,心里担忧,问皇甫怡和:“这里难道有车去娘娘寨?”
      杜鹃会心地一笑,说:“放心吧,不是还有那位特派员么,在这个地头上还会有他搞不定的事吗。”
      果然,没多会,一辆挂着车箱的195型单缸手扶拖拉机停到了饭馆门口。
      燕云让皇甫怡和陪伴仇秉仁继续吃喝,自己带着众位女子拿上行李出门上车。
      饭馆里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木筷,眼睁睁地瞧着几位流丽惑人的女子出门。尤大桥跟到了饭馆门口,嘴里嗫嚅道:“没有最美,只有更美。”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