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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衣香如故》 ...

  •   衣香如故

      楔子

      “长韶!”

      长街人声喧嚣,浮离追着一顶软轿,急急往前。

      他同长韶四处寻找旧物酒灵,途中因故失散,没想到再见时,长韶似乎变了个模样,坐在素纱轻飘的软轿内,盛装倾城,前所未有的妖媚。

      正追赶着,他怀中的酒灵突然钻了出来,好奇张望两下,眨眨眼,跳到路边伫立的某个人身上。

      浮离下意识伸手去抓,却被唰唰拔出的刀剑晃了眼。

      随侍们蓄势待发,那被护住的男子缓缓侧过身,一袭玄色暗纹长袍裁剪精致,衬得整个人清贵不凡,连开口都透着些许威严。

      “这东西,是你的?”骨节分明的手从宽大衣袖中伸出,他握着晶莹剔透的酒灵,淡淡问。

      眼看软轿已不见踪影,浮离只得放弃,歉然一笑:“它有些调皮,惊扰了。”

      玄衣男子注视着掌中的酒灵,唇角微微弯出一点弧度,神情像是在怀缅什么:“我有一位故人,她手中也有一个这样的小东西。”

      浮离心下一动,还未等他开口询问,玄衣男子已兀自开口:“她就在那座楼里,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他抬起一双乌黑微冷的眼,目光落在对面一座高楼上,楼前牌匾上两个字孤傲大气,据传为天子所书——馥楼。

      千金难求一香粉的馥楼。

      第一章

      谢如故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采衣了。

      他记得,第一次见她,是在十一岁那年。

      彼时,他是谢家锦衣玉食的小公子,而她,却只是被性格偏执的制香师收留的可怜孤女。

      为了帮师父采到合适的材料,采衣经常天未亮就去城外收集露水和新鲜花朵,甚至不顾危险攀山爬树。

      那一日,天色阴沉,她抱着花篮急匆匆往回跑,想在雨落之前赶到家,谁知不小心被石块绊倒。瘦小的身躯重重扑地,可那一双胳膊却执着地将花篮高高举起,仿佛篮中的东西比性命还要宝贵。

      素白纸伞遮住飘飞落叶,恰巧路过的谢如故远远看着,不知怎么就动了恻隐之心。

      他走过去,命婢女帮她接住花篮,又递了一方绣帕给她,小姑娘艰难地爬起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怔怔望着他,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膝盖已经被磕伤。

      谢如故见她一直盯着自己发呆,有些不耐烦,将绣帕硬塞给她,转身便走。走出老远,不经意回头,却见她仍旧立在原地,脚边花篮里新采的鲜花被风拂起,散入尘中。

      对于锦衣玉食的谢如故而言,一方绣帕根本算不得什么,因此他很快便将这件事抛诸脑后,直至数日后,他随长姐出游,出门时一眼瞥见衣衫单薄的小姑娘怯怯缩在墙边,一副想上前却又不敢的踟蹰模样。

      他顿了顿步子,忍不住上前,采衣将洗干净的绣帕和一盒新制的香粉递给他,嗓音细如蚊蚋:“谢谢。”

      谢如故皱了皱眉,他又不是女孩子,哪里用得着香粉?可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又有些不忍拒绝,恰好长姐在车中催促,他匆匆接过,转身上了车。

      “一个小乞丐,你跑去搭理做什么?”

      少女的抱怨声透过车帘飘出,采衣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她原本,其实没奢望他会接。

      此后,采衣每个月都会来谢府送一盒香粉,谢如故推拒了两次,见她始终执着,便也只能随她。

      渐渐地,这件事成了习惯,某个月,谢如故等到最后一天都还没收到香粉,反而有些心神不宁,于是让婢女前去问问。婢女回来告诉他,采衣因为偷偷替他制香,耽误了帮师父采集材料,被狠狠打了一顿,伤得不轻,短时间内应该难以出门。

      谢如故看着房中积攒起来的香粉,良久无言。

      他以为,她吃了教训,不会再来,谁知,隔日她又出现在府外,扶着墙,瘦骨伶仃,脸色惨白,手上还有青紫伤痕。

      这一次,谢如故没有接她的香粉,盯着她看了半天,突然拽着她往里走。她长得太瘦,手腕捏起来有些硌人,谢如故微微皱眉,将桌上的糕点推到她面前,又吩咐婢女去拿伤药。她看着他,眼中慢慢聚起水雾,而后,大滴大滴的泪顺着苍白脸颊滚落下来。

      他一愣:“你哭什么?”

      采衣拼命憋回眼泪,不想在他面前丢脸,她没办法告诉他,哭是因为从未有人对她这样好。

      谢如故见她不答,就没有再问,只在送她离开时冷冷淡淡地说了句:“以后不要浪费时间给做我香粉了,我不喜欢。”

      风拂过衣衫,少年一身清贵,有着不可企及的距离,采衣仰头看着他,一瞬间恍如大梦初醒,落寞直至心底。

      第二章

      大抵是受了打击,采衣再没去给谢如故送过香粉,只常常躲在谢府门外不远处偷偷张望,虽然,大多时候,她都看不见他,但人心总要有所寄托,才不会那么灰暗无望。

      这一年冬天,采衣的师父制香时不小心中毒丧命,采衣再度沦为孤女,而谢如故,也遭遇了翻天覆地的巨变。

      他被赶出了谢家。

      谢如故虽是谢家独子,却并非嫡出,而是妾室所生。他的母亲容色过人,十分受宠,这样的盛宠,终于招来祸患,另一位妾室告发她与人私通,并带着谢如故的父亲谢文盛当场捉奸。

      于是,一朝明珠成瓦砾,谢如故的母亲被活活打死,而他,则因被疑不是谢家血脉,流落街头。

      昔日清贵公子,落魄成乞丐,基本难有活路,采衣找到他时,他正蜷缩在某个偏僻角落,被几个不安好心的乞丐扒了唯一值钱的华贵外衫,一顿拳脚相加。

      采衣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摸起一根木棍,大叫着冲过去,发狂一般同他们拼命。可她终究力量有限,很快便被打趴在地,她看着奄奄一息的谢如故,艰难地爬到他身上,将他整个护住,轻声道:“别怕……别怕……”

      谢如故有些迷糊,看不清眼前情形,只能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淡淡香味,仿佛能驱走所有不堪,给人一枕安宁好梦。

      夜幕渐渐降下,月光洒落一层清冷,采衣踉跄爬起,背着谢如故摇摇晃晃往前,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可她却十分开心,因为,她终于找回了她的少年。

      谢如故清醒时,身上已经换了干净衣衫,带着清淡竹香,所处的屋室也整洁如新,想来是特意打扫过。采衣端着做好的吃食进来,见他一动不动呆坐在榻上,不由淡了脸上笑意,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好默默在一旁陪着。

      一直到吃食凉透,谢如故都没有任何动作,像是决意求死,采衣按捺不住,捏着衣袖,有些紧张地开口:“我会让你过得和从前一样的。”

      十来岁的小姑娘,站在他面前,涨红了脸:“就算、就算不能过得那么好,你想要什么,我也会买给你的。”

      谢如故回过神,望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波澜。

      她以为他不相信,越发地紧张:“真的,我会制香,还可以帮他们洗衣服,我会努力挣钱,对你好的……”

      隔了许久,就在采衣黯然垂头准备放弃时,谢如故忽然看着案上的一碗鸽子汤,哑声道:“你帮我盛碗汤吧。”

      采衣愣了一下,欣喜若狂,眸子里绽放出光彩:“汤有些凉了,我去热热,很快的……”她慌慌张张往外跑,险些摔倒,谢如故静静望着,眼中映着屋外暖阳,熠熠生辉。

      这以后,采衣果如她承诺的那般,尽其所能对谢如故好,每天天未亮就出门采集制香的材料,然后赶在谢如故睡醒之前做好早饭,白天则出去卖香粉或是帮人干活,一直忙到很晚。也有富贵人家看她手脚勤快,问她愿不愿意入府为婢,她想也没想便摇头拒绝,因为她怕一旦成为别人的婢女,就没办法照顾谢如故了。

      院中杏花打出花苞的时候,她将积攒起来的银子捧到谢如故面前,笑着道:“你每天在家呆着,一定很无聊吧?我本来想买一些笔墨纸砚回来,可又不太会挑,不如你自己去看看?”

      谢如故微微一怔,没有去接。

      采衣不由有些忐忑:“是不是不够?”她急忙道:“那你再等两天,两天就好了!”

      谢如故回神,伸手取了两块碎银:“够了。”他看着她削瘦的身骨和红肿的十指,忽然道:“还有,我不喜欢吃肉,以后,同你吃一样的便好。”这些日子,无论多艰难,采衣都没让谢如故断过肉,而她自己,则每次都借口已经吃过,偷偷躲在厨房吃一些残羹冷炙。她以为谢如故不知道,其实谢如故不止一次在屋外默默看着,甚至经常她忙到深夜,谢如故就在屋内隔窗陪到深夜。

      他伸出手,光洁掌心盛着暖暖春晖,唇角亦难得勾出一抹浅笑:“不是说要买笔墨纸砚?我不知道路,你陪我去。”

      天光云影散开,采衣望着他,愣怔半晌,小心翼翼将手搁在了他掌心。

      第三章

      两个原本有云泥之别的人,就这样相伴长大,日子虽清苦,但也简单和乐。

      采衣十五岁及笄那年,谢如故用不眠不休替人抄书得来的银子偷偷给她买了一支玉簪,又亲自在院中布置了十五盏花灯。

      夜间灯火盈盈,采衣立在流光之中,脸上的笑容纯粹而满足。

      然而,第二天,谢如故就因为劳累过度病倒在床,用了几天药都不见好转。

      为了支付昂贵的诊金,采衣不惜深入山中收集制香材料,结果,攀岩采花时不小心滚落陡坡,险些丢了性命,花叶沾满裙裳,她躺在地上,痛得直冒冷汗,手中却仍旧紧紧握着一株开得极好的红花。

      有玲珑剔透的玉娃娃从杜衡丛中钻出,循着香味跳到她身上,她艰难地伸手去碰,那玉娃娃竟冲她眨了眨眼,可爱得紧。

      她从未见过这样东西,想着应当不是寻常之物,于是便挣扎着爬起,将它带回了家。

      当晚,香粉去水时,采衣趴在案边沉沉睡去,玉娃娃从她袖中出来,跳到铺开的香粉上,开始落泪,泪水融入香粉之中,泛开玉一般的光泽。

      由于这一次的香粉没怎么晾干,所以整整一日,采衣才卖出去两三盒,她心急如焚,决定将捡到的玉娃娃当掉,谁知,那玉娃娃像是知晓她的心思,拼命躲闪,死活也不肯让她抓住。

      屋内摆放的东西尽数翻倒,一片狼藉,采衣跌坐在狼藉之中,胳膊被碎瓷划出一道口子,鲜血顺着手腕滑落,殷红刺目。

      即便弄出这么大的声响,榻上那人也没有多少反应,依旧昏昏沉沉睡着,仿佛已经没了声息。

      风裹挟着零星飞花涌入,采衣怔怔望着榻上,心底突然涌起无尽绝望,许久,她匍匐着爬过去,将谢如故抱在怀里,紧紧贴着他的眉眼,轻声道:“别怕,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我一定会救你的……”

      泪水濡湿睫羽,从她颊边滑到他脸上,她不断说着,也不知是想唤醒他还是想宽慰自己。

      就在采衣几近绝望时,谢文盛的夫人突然到访,询问她手中香粉是否还有剩余。原来,此番她卖出的香粉有一盒凑巧让谢夫人拿到,年近四十的谢夫人用了之后,像是突然年轻了十岁,娇媚动人,而且还让一贯厌烦她的谢文盛重拾新婚时对她的喜爱。

      采衣没想到自己制出的香粉居然还有这般功效,有些呆愣,她朝屋内掠了一眼,大着胆子开出条件,要求谢夫人重查谢如故生母当年那桩事,并想办法接谢如故回去。

      谢夫人敌不过香粉的诱惑,点头同意。没过多久,旧案水落石出,谢如故的生母当年是被告发她的那位妾室下药设计冤死的,谢文盛得知真相,痛悔不已,急忙派人去接谢如故。谢如故病得迷迷糊糊,一直拽着采衣的手,死活不肯松开,谢文盛没办法,只得让采衣也跟着进府,留下当个婢女。

      事后,采衣只给了两盒香粉向谢夫人表示感谢,因为她发现,自己再也制不出同样功效的香粉,而那一批香粉数量有限,她必须留着以备后患。她对谢夫人说,那种香粉研制极其不易,每年至多能制出两盒,谢夫人想着反正她以后都在府中,也就没有为难。

      谢如故病愈那晚,众多捧高踩低的奴仆侍婢挤在房内殷勤问候,采衣远远望了望,一个人去了园中的池边,将一盏莲花灯放在水面,合掌虔诚许愿。

      刚许完愿,谢如故就出现在身旁,轻声问她:“你有什么愿望?”

      采衣抬头,眼中亮晶晶一片:“我希望,你能长命百岁,喜乐无忧。”

      谢如故忍不住弯唇:“除了这个呢?你难道没有自己想做的事?”

      “嗯……”采衣想了想,“我还希望,建一座香粉楼。”她在谢如故的搀扶下起身,“你念的书多,能不能帮我想想,这座楼叫什么名字好。”

      谢如故沉吟道:“香粉……就叫馥楼吧。”

      “馥楼?怎么写的?”

      谢如故折下一根树枝,放到她手中,然后包裹住她的手,一笔一划在地上慢慢写字。

      采衣悄悄红了脸,此时的谢如故已是十六岁的少年,身量要比她高出一个头,他揽着她的腰,气息撩在她耳边,让她不由自主便失了魂,几乎能听到胸口难以克制的急促心跳声。

      她偷偷瞥了一眼少年好看的眉目,心想,倘若能这样一辈子就好了。

      第四章

      回到谢家的日子,不再清苦艰难,却也少了许多自由。两年后,谢如故迫于父亲的压力,上都城赶考,以光耀谢家门楣。

      然而,才到达都城不久,他就因为年少气盛锋芒过露,不慎得罪了御史大夫之子,被诬陷入狱。

      恰好此时,谢文盛老来又得一子,对谢如故便不怎么上心了,他素来把荣华富贵看得比什么都重,再加上谢如故因为他冤杀自己生母的事,一直对他极为冷淡,所以听到这个消息,根本没有搭救的意思,只想着如何才能不受牵连。

      采衣苦求无果,看透了人情冷暖,只好收拾行囊,独自踏上前往都城的路。

      等她千辛万苦赶到都城,才发现,牢狱森严,自己连见谢如故一面都十分艰难,更遑论救他出来。她在大狱门口跪了数日,没有任何作用,最后失魂落魄在街头游荡,恰好相国千金沈心月的车驾经过,她心里突然生出一线希望,于是不顾一切拦住车驾,献出一盒香粉。

      车帘被掀开,沈心月微微蹙眉,正想细问,采衣突然昏厥倒地。瘦弱身躯倒在明晃晃的日光之下,像一截枯枝,沈心月心生不忍,便将她带回了相府,又命医者替她看病。

      采衣清醒之后,跪在沈心月面前苦求,想以具有特殊功效的香粉换得她相助,沈心月掠过案上凉透的汤药,看着她惨白的脸色,不由问:“那谢如故到底有什么好,竟让你连性命都不顾?”

      她被问得一怔,许久,笑得轻浅:“他或许没有那么好,可却是我这辈子最想保护的人。”

      后来,沈心月终于答应帮忙,采衣在阴暗潮湿的牢狱之中见到了谢如故,彼时,谢如故因为严刑拷打已奄奄一息,她看着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泪流满面,她甚至不敢用力抱他,低头凑到他耳边,颤巍巍道:“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受这样的苦了,再也不会了……”

      谢如故闻到熟悉香味,动了动手指,唇角勾起浅浅弧度,终于安了心。

      无论遭遇怎样的磨难,只要她在身边,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她总归会不离不弃,陪着他的。

      之后,采衣带着谢如故回到谢家,谢文盛非但没有感到愧疚,反而责怪谢如故鲁莽冲动自毁前程,得罪了御史公子,即便平安脱险,往后的仕途也不会顺了。

      采衣替谢如故掖好被角,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泛着前所未有的冷光,谢文盛对上,无端端觉得心悸,想起她跟相国千金的交情,悻悻闭了嘴。

      没多久,朝廷下诏选妃,一心攀龙附凤的谢文盛想办法帮嫡女争取到一个名额,并听从谢夫人的建议,命采衣陪她入宫,以便于关键时候制香助她一臂之力。谁知,入宫之前,谢小姐突然与人私奔,谢文盛慌乱之下拽过采衣,让她代为前往。采衣想到还在卧床休养的谢如故,沉默半晌,被迫点头同意。

      她盛装打扮,最后看了一眼谢如故,踏上车辇。

      谢如故像是有所感应,突然醒来,跌跌撞撞追出府,被仆人们拽住。

      素白单衣几乎被扯破,他披散着头发,挣扎于尘土之中,疯癫一般,嘶声呼喊,眼中猩红一片。

      前路漫长,道旁烟霞成海,采衣坐在高高的车辇之上,听着他嘶哑的嗓音,泪落如雨,却始终没有回头。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谢郎是路人。

      她与她的少年,终究渐行渐远。

      四个月后,宫中传来消息,采衣深得天子宠爱,被封为美人。

      秋风卷起庭中枯叶,谢如故倒在采衣曾经许愿的水边,抱着酒坛,醉了一天一夜。水浸湿墨发衣袖,将寒凉渗入骨中,浑浑噩噩间,他想起与采衣相依为命的那几年,每日晨起,可以看见她在院中为他忙碌,削瘦的影,像印在画上;偶尔午后清闲,两人并肩躺在暖阳中,他一闭眼,就能闻到她衣上淡淡清香……那时粗茶淡饭日子清苦,却是他一生中,再好不过的岁月。

      第五章

      来年春,采衣求得天子恩准,返乡探亲,并为谢如故带回了一道旨意,赐他郡守之位。

      谢文盛欣喜不已,带着谢家上下于府门前跪迎,谢如故木然立在众人之外,看着她从悬挂着青鹄流苏的车辇上下来,脸上抹了厚厚的胭脂香粉,如云的乌发间步摇华贵,不再只有他送给她的那支粗陋玉簪。

      曾经清秀干净的小姑娘消失无踪,她静静与他对视,中间隔着满地跪拜的人,以及无法跨过的天堑。

      这一日,谢家大摆筵席,觥筹交错,喧嚣热闹,谢如故却从头到尾沉默无言,甚至不曾靠近采衣十步之内,采衣也没有主动找他,只是视线始终黏在他身上,偶尔低头优雅饮茶,眼中有水泽落入茶盏之内。

      是夜,月明星稀。

      采衣屏退侍女,独自一人在海棠树下发呆,突然被谢如故不由分说拽走。

      他捏着她的手腕,从后门出府,带着她回到从前两人相依为命的小院,院中杏花零落一地,许多旧物却都整洁干净,像是有人常来打扫。

      “你还记不记得,我在这棵树下给你画过像?当时你拿着杏花枝,就站在这里……”

      “还有,你晚上常常就在这石凳上睡着了,有好多次,都是我抱你回房……”

      “……”

      谢如故指着旧物一一回顾,而后,又拽着采衣往城外方向走。

      月光洒满长路,风轻柔拂过鬓发,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她默默跟着他,谁都没有说话,仿佛可以这样安宁地走完一生。

      出城时恰好天明,朝阳漫过山峦沾满衣衫,新鲜的花朵上露水晶莹,谢如故爬至高处,摘了一株盛放的牡丹捧到她面前:“你看,我现在也能帮你了,往后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只需要在家里等着,换我来养你照顾你……”

      采衣怔怔望着眼前人,泪水聚起,落在重重叠叠的花瓣上,她抖着唇开口,语声哽咽:“我们,没有往后了……”

      谢如故僵住,像是蓦然惊醒,猛地抱住她,不停道:“不……不会的……我带你走,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找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跟从前一样……”

      “我如今已是宫中的人,你能带我去哪里?”采衣闭眼,痛哭出声,“我舍弃了一切,才换来现在的地位,才为你铺好今后的路,不能就这么毁掉……”

      “那些我都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采衣用力睁大眼,止住眼泪,从他怀里起身,端详着他的面容,“你知道,那一年,我看着你病得昏昏沉沉,却想不出任何办法的时候,有多害怕吗?还有那次,你被人诬陷入狱,我在大狱外跪了两天,却连见你一面都不能的时候,又有多绝望吗?”

      她抬手,一点一点描摹过他的眉目,珍重而眷恋:“我发过誓,绝不会再让你受一点点苦,我要你成为人上人,活得衣食无忧风风光光。”

      衣袖相擦而过,她挺直脊背,沿原路返回,他立在山风之中,忽然轻声问:“那你可知,我想要什么?”

      采衣顿足。

      这些年,她拼了命对他好,将富贵荣华一一捧到他面前,却从未问过他,他想要什么。

      谢如故缓缓道:“我希望,每天都能看到你,这一辈子,都跟你在一起,即便日子再苦,也没有关系,只要你还陪在我身边。”

      泪重新滑落,良久,嗓音随风飘过来:“除了这个,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朝阳烂漫,身影渐行渐远,再不曾回头。

      那是谢如故最后一次见到采衣。

      后来,谢如故及冠,宫中传出旨意,替他赐婚,赐婚的对象乃都城显贵之女,容貌品性皆是一等一的出众。

      接到旨意的当天,谢如故按捺不住心中怒火,亲自赶往都城,却被拒宫门之外。

      天阙九重,宫闱深深,困着他喜欢的小姑娘,他越不过,而她不肯出来,生生将前尘断绝。

      再后来,郡守府附近,新建起一座香粉楼,楼前牌匾上“馥楼”二字孤傲大气,传为天子所书。

      他一眼就认出,那是她仿他的字所写,他曾一笔一划亲手教她写过许多字,而这两个字,她练得最多,也学得最好。

      起初,他以为,她只是请人代为建楼代为经营,直到有一天,他从馥楼出来,遇见一架马车,车中隐隐逸出熟悉的淡淡清香,他僵立在原地,整个人如置梦中。

      他曾与她朝夕相处那么多日夜,对她身上的味道再熟悉不过,即便隔着车帘,他也能肯定,是她回来了。

      他没有去想她为何会离开宫中,匆匆拦住车驾,唤她的名字:“采衣!”欣喜若狂。

      可她却不愿见他,静默许久,方才淡淡道:“我不过是得了恩旨,回乡小住一阵,终归还是要入宫的,见与不见,又有何意义?况且郡守大人已经定下亲事,未免惹人闲话,你我还是避忌一些为好。”

      车驾往前,带起的风拂动他衣衫,他怔怔立着,眼中满是苍凉。

      自此,谢如故成了馥楼的常客,几乎日日前去,却始终未能如愿再见采衣一面。

      咫尺天涯,思卿不见。

      第六章

      馥楼之内,有专供人饮茶休息的桌案,谢如故饮完半盏茶,从往事中回神,神情沧然:“后来,我让人去宫中打听过,得到的消息是,那位擅长制香粉的谢美人,早已因病过世。”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假死出宫,更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已经回来,却不肯见我。”

      谢如故正惆怅着,一个声音突然传过来——“我有办法见到她。”

      额角绘着艳丽海棠花的姑娘踏入,一袭绣纹繁复的紫色裙裳衬出倾城容色,浮离看见她,立马激动地奔过去:“长韶!”

      长韶弯唇一笑,似是有些不习惯他的亲近,抽出了被他握住的手。

      浮离没在意,急急问道:“你没事吧?”

      长韶摇摇头,看向谢如故,言语神态无端比平日多了几分魅惑:“郡守大人想见那位采衣姑娘,其实很简单,找些人把她绑来不就行了?”

      谢如故闻言皱眉:“我不想伤她。”

      长韶微微勾起一丝不屑笑意,转而道:“她手中那个酒灵,是我的旧物,我想,她应该会愿意见我。”她伸手,想去碰案上那个酒灵,酒灵却避开她,抱住浮离的手指,钻到他怀里,再不肯出来。

      长韶的表情僵了僵,浮离望着她,眼中掠过一丝狐疑。

      谢如故搁下茶盏,起身道:“若真是如此,劳烦两位替我带一样东西和一句话给她。”

      少时,浮离让手中酒灵溜上馥楼去寻同伴,采衣看到,果然答应见他。

      顶楼之上帷幔垂地,浮离一踏入其中,就闻到了淡淡的清香,肩骨削瘦的女子侧卧在小榻上,系着掩面轻纱,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见有人来,她欠了欠身,轻声道:“我身体不太好,只能怠慢两位了。”

      两个酒灵在扶栏前的小案上打闹不休,浮离掠了一眼,将谢如故给的精致木匣搁下:“这是郡守大人让我转交给姑娘的。”

      采衣微微一怔,偏头看向扶栏之外,从那个角度,几乎可以将整个郡守府尽收眼底。

      良久,她道:“劳烦公子转告他,让他不要再来了,我是不会见他的。”

      浮离忍不住问:“姑娘为何不肯见他?”

      采衣转过头来,忽然解下了掩面的轻纱,浮离不由一惊,那张脸上,满是青色的斑点,大小不一,十分可怖。

      “我这个样子,还如何能见他?”采衣笑了笑,重新偏头,目光悠远而哀伤。

      谢如故那样执着地想见她,她又何尝不想如他所愿,伴他终老?可命运残酷,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写定了结局。

      那一年,她不远千里,上都城救他,昏倒在相国千金的车驾前,醒来时,替她看病的老先生告诉她,她因少时接触过多毒物,体内藏着毒,怕是活不了几年了。

      她僵化如石,脑中尽是当年师父中毒身亡的情形,青斑密布的脸,冰凉的身体……她在相国府中枯坐半日,浑浑噩噩想了许多事,想得最多的是,若有一天,她不在了,谢如故会如何。

      那是她此生视若性命的人,是她少年时候就一见倾心的人,她必须在离开人世之前,为他铺好锦绣前程,所以后来,当谢文盛要求她入宫的时候,她没怎么犹豫便同意了。

      入宫之后,她再次遇到了相国千金沈心月,彼时,沈心月也在参加选妃,只不过志在皇后之位。采衣无心侍奉天子,也明白仅凭一己之力,很难抵挡住深宫风浪,于是同沈心月立下约定:她给沈心月能让女子娇媚百倍的香粉,助她宠冠后宫夺得皇后之位,沈心月则给她想要的一切。

      谢家所有人一直以为,她是受宠于天子的美人,可其实,从头到尾,她都只是沈心月身边最得力的宫人,所谓的美人身份,不过是沈心月应她所求,帮她安排的。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她中毒的症状越来越明显,脸上逐渐起了青斑,她自知时日无多,想再见谢如故一面,于是抹了厚厚的脂粉,盛装回到谢府。

      她从未想过,谢如故会不顾一切带她走,朝阳之下,少年清贵如初,有那么一刻,她真的很想抛下所有随他离开。可她不能,不能毁了他的锦绣前程,即便,那不是他最想要的。

      于是,她狠心掐掉他最后的希望,重返深宫,避不相见。

      后来,她日渐虚弱,常常一睡就是一整天,已为皇后的沈心月问她,还有什么遗愿,她想了想,说:“我想替他寻一门好亲,还想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盖一座香粉楼,时常看着他。”

      她要他,风风光光地活着,做一个众人歆羡的清贵公子,娶一个等闲难求的好姑娘,安稳富足地过完这一生。

      沈心月也曾不解地问过她,那个人不过是年少时给了她一方绣帕,一碟糕点,何需她这样耗尽心血用一生去还?

      她恍惚笑了笑,没有回答。

      世间之事,哪能都算得那样清楚明白,有些人,遇上了,就注定要泥足深陷,奋不顾身。

      而她,始终都记得,十岁那年,少年立在素白纸伞之下,不顾尘土脏污递出干净绣帕时,自己那一刹的心动与惊艳。

      第七章

      “那年机缘巧合制出的香粉,后来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香如故。”采衣从袖中取出一盒香粉,笑容依旧淡淡,“这是最后一盒,我想在他娶亲那日送给他。”

      香粉如故,却难见故人。

      她转向浮离和长韶,微微笑道:“他的婚期快到了,我想让他欢欢喜喜地成亲,所以,还望两位守口如瓶,不要告诉他真相。”

      浮离看她这副模样,心有不忍,也不好再劝她与谢如故相见,只在离开时,转达了谢如故的那句话。

      “红妆十里,候卿归来。”

      采衣怔忡许久,打开了案上的精致木匣,木匣之内,整整齐齐放着一套新裁的嫁衣,日光映照过来,红色如火,绝艳夺目。

      半个月后,郡守谢如故娶亲,门前红妆十里。众人皆以为他要娶的是都城显贵之女,可其实,他早已想办法让那位姑娘主动退亲了,他在等,另外一个人。

      他等了半日,馥楼终于有人前来,然而,却只是照顾采衣的小丫头,她将一盒香粉递到谢如故面前,道:“这是我家楼主送给大人的贺礼,楼主让奴婢转告大人,祝大人与夫人白头偕老,喜乐无忧。”

      谢如故伸手去接,许是心神恍惚,竟然没接稳,香粉落地,掠过袍袖,随风散向屋外,直散到某处高楼上。

      楼中设案,案上牡丹数枝,鲜艳饱满,有人身着嫁衣,悄无声息合眼,像是再不会醒来。

      郡守府前红妆十里,馥楼之上故人长别。

      -
      从馥楼出来,两个酒灵都钻到了浮离怀中,长韶看见,目光有些冷,她伸出手,皱眉道:“把它们给我吧。”

      浮离抬头,忽又顿住,看着她腰间,疑惑道:“你腰上那个小玉筒呢?还有其他酒灵?”

      长韶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勾唇笑了笑,端的颠倒众生:“打斗的时候,不小心掉了,恐怕要费些功夫才能找回。”

      浮离端详着她额角的艳丽海棠花,又问:“先前你在软轿中,我叫了你一路,你怎么都不理我?”

      “你有叫我?”长韶露出惊讶神色,“大概是隔得远,没听见。”她忽然搂住浮离的胳膊,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眼波流转,“你今天怎么这么多问题?不累吗?”

      她贴得太紧,浮离没来由有些紧张:“我、我就是随便问问。”顿了顿,又护着酒灵道:“它们挺可爱的,能不能先放在我这里,过两天再给你?”

      长韶瞥他一眼,忽而笑了:“你啊,都多大了,还像个孩子一样,你拿着就你拿着吧,不过别弄丢了。”

      浮离暗暗松了口气,踏上被他抛弃多时的马车,搬出伏羲卦盘,问道:“我们现在去哪儿?”

      长韶捂住心口,脸色有些疲累:“我同那妖物打斗,伤了元气,暂时不能用卦盘,先让马车自己走吧,看看会到哪儿。”

      浮离看着她,眼中狐疑之色愈发深了。

      长韶没再多言,挥袖扫出一股风,打在马背上,马车立即往前,两旁花树夹道,日光从花叶间隙中漏下来,斑驳一片。

      许久,车外突然传来刀剑相击的打斗声,马引颈长嘶,蓦地转向一旁,溅起尘土。

      浮离掀帘,只见一帮黑巾蒙面的杀手正在围攻一名青衣男子和他的随从,青衣男子明显已经支撑不住,衣衫上鲜血淋漓,手中剑虽然依旧紧握,却有些失了准头。

      长韶对上浮离期盼的眼神,只好飞身而上,出手救人,光矢划破长空,杀手们很快被迫退散。

      青衣男子以剑支地,清隽的脸上惨白一片,他勉力抬起头,喘息道:“多谢二位。”

      浮离见他摇摇欲坠,急忙扶住他。青衣男子踉跄半步,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微微颤抖着交给浮离:“能否劳烦两位去前面城中的明家,将这封和离书交给明家家主明雨?”

      飞花缱绻,掠过长发,远方山道上,有马蹄声急急赶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衣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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