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苏靖]山风倦》IdoRingo

1、01-04

　　01
　　雨珠在屋顶汇成连绵不断的涓流，滚过一片接一片的青灰瓦，自檐端落下。今早五师兄突然心血来潮，说要晾晒他收藏的古籍。二师兄不嫌事多，问都不问萧景琰一句就直接征用了他的院子。这场初夏的雨来得也是很仗义了。十分钟前还奔走在院中慌慌张张的收书人现在全都消失了，空旷的院子里还剩几张没来得及搬进去的长椅。萧景琰躲于院子东南角的亭子，在潮湿的空气中看着那几张因淋了雨变成深棕色的椅子，看上去很旧了，不知道会不会发霉。
　　他无聊地捡起地上一根几寸长的细木枝，左右甩了几下便开始一板一眼地练起招式。月前梅宗主上山，给他提拔了几分。梅长苏的提点总是十分独到，萧景琰很服气，一想到梅长苏其实并不比他大多少，而且说到底还是个纸上谈兵的人士，萧景琰就更佩服了。
　　知道离梅长苏下次来的日子还有很久，这指点也不是什么课业，一定要他完成的，但萧景琰还是把它当成了一种考验，丝毫不敢怠慢。梅长苏的指点不过十句，根基更为普通的人都不用练一年，萧景琰一般会在梅长苏离开的小半年内琢磨熟透，之后的大半年里不断地重复，闲时想起来就练上一两回。撩起衣袍，腿抬到什么位置，以这个姿势能站稳否？萧景琰感到背上和小腿一阵凉意，可能是出了汗，或是飘上身的雨。
　　他次次都做得很好，做得好也没什么奖励。这奖励萧景琰是断不会开口去要的，梅长苏那厢从来只会用一句话来对付他。
　　“景琰，跟不跟我走？”
　　而萧景琰，七年来也总是一句话。
　　“苏先生请回吧。”

　　02
　　山顶晚梅与山下早樱共同吐苞的时候，就是江左盟宗主每年上梁山的时候。梅长苏怀着不轨的心思，在山上呆不多也不少的三天，再空手而归地下去。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分明是带不走一片云彩。

　　“跟我走吧。”
　　红衣青年披着发，扎了一个很高的马尾，正在劈柴。萧景琰用袖口抹了把汗，头都不回，语气有些无奈：“苏先生，你怎么又来了？”来就来吧，开场白就是这句，铺都不铺垫一下，让我怎么接啊。
　　“今年日期早就定好了，莫不是琅琊阁的鸽子没按时飞到？那我先前写给你的那些信，你不回还是我错怪你了？”梅长苏话锋一转，“不过我看贵帮帮主和门下几个弟子每每回函却是回到了去信的点子上，且从来不晚的。”
　　哦，哪几个弟子啊？萧景琰心里吃味。据他所知，二师兄和五师兄今年可是卯足了劲去讨好江左盟宗主，动作大得连洒扫童子都注意了到。诶，不过，洒扫童子总是知道很多事的。
　　在师门中萧景琰排第七，按说这个排行其实是不那么容易见到梅长苏的，他们初遇纯属偶然，之后的见面又没那么好说清。
　　每年帮里为江左一行人办的接风洗尘宴是萧景琰唯一一次正大光明地与梅长苏接触的机会——说是接触，其实也就是坐在一起吃饭，中间还隔了三四个人。萧选首次将梅长苏引进会客堂时，萧景琰已经端正地坐在自己那张饭案前，目不斜视。旁边所有人都在梅长苏踏入厅堂那刻整齐地站了起来，以示对贵客的尊重和我们梁山训练有素。萧景琰也跟着站起来，不过哪儿也没乱瞟，他等着开饭，吃完了好回去做晚课。只是到梅长苏经过他，他才反应过来这身衣服下午不是在竹林中瞧见过，视线后知后觉地往上挪去，便看到徐徐走过的梅长苏鬓角的美人痣，认了出来。
　　第二次见面，在这么正式的场合，自然是没有相认的。大哥萧景禹在介绍他时私心多说了几句，梅长苏也只是点点头，朝他微笑，那微笑自梅长苏进来就一直挂着，并没变过。萧景琰内心毫无波动，本来就没有相认的必要，他那时不觉得他们之后会有什么交集。
　　先入为主是很害人的。萧景琰对梅长苏的第一印象不是那个江湖上赫赫威名的江左盟宗主，而是一个迷了路的病弱书生，这直接导致了在梅长苏最开始给他指点时他显而易见的质疑。
　　“不错，但若是在第二式最末做柔化处理，会与第三式衔接得更好。”
　　萧景琰甫收招式，还在径自平定气息，也没注意到方圆几米何时多了一人。他听到这话，猛得回身，看了梅长苏一眼，礼貌地行了个礼，道：“就不劳您费这个心了。”
　　梅长苏先是愣了一下，可能太久没受过这等待遇，然后才说：“你，景琰是吧？此言何意？”
　　“梅——宗主有所不知，我练的向来是梁山的中正套路，贸然加入你说的改变，怕是不稳当。”
　　怎么就听出骂人的滋味呢？
　　萧景琰似乎也意识到刚才那句话不妥，却也不愿向一个仅三面之缘的陌生人低头道歉，便补充道：“不过还是要感谢先生的点拨，景琰今后定会勤加苦练。”
　　啧，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敷衍我。
　　彼时梅长苏也不了解萧景琰，他隐约知道萧景琰和梁山上下所有人都不一样，但不知道萧景琰会这么把承诺放在心上。萧景琰答应了要练，就真的去练了，虽然他也或多或少明白自己心里有口幼稚的、想要给梅长苏证明什么的气在里头。但对事不对人，练功就是练功，他不会把情绪带进去。萧景琰连着练了几日，便承认梅长苏说的有道理，他这个人，认识到一件事后接受得很快，所谓从善如流，同时嫉恶如仇。萧景琰想，下次梅长苏再给他提点的话，不能先一口回绝了，要试试才知。
　　倘若还有下次。

　　03
　　嚯嚯、喀嚓，萧景琰没有理会梅长苏，一斧子下去地上又添了两块切面竖直整齐的薪柴。对于萧景琰把砍柴看得比自己重要这件事，梅长苏还是有点小不满的。只不过梅长苏一向端着一盟之主的架子，对待敌人和蔺晨像严冬一样冷酷无情；对待小辈和自家人就要像春天般温暖；对待飞流像邻家大哥哥；对待萧景琰，什么也不像，他对萧景琰完全生不起半点气。
　　蔺晨曾说，生不起气的时候，就应该调戏。
　　此言不虚。于是梅长苏认真地发问：“我想，总不是有人私压了我给你的信——景琰，你觉得会是哪个师兄？”
　　见萧景琰不答，梅长苏开始点名：“萧景宣？萧景桓？谢玉、夏江？该不会是高湛或萧选吧——”
　　真是越说越离谱，帮主的大名他们这些弟子平时哪里敢直呼。萧景琰自幼受他大哥教导，是没有养成甩锅这个好习惯的，当即答道：“那倒没有，先生莫错怪了他们。”
　　“哦，我觉得八成也是。”
　　“……”
　　梅长苏歪着头看萧景琰，“所以？”
　　“……都收到了。”
　　梅长苏笑了，收回目光，淡淡说：“收到便好。”
　　“先生不怪我不给你回信？”萧景琰惊讶地眨眨眼睛。
　　“无事莫经秋，最好就是无事了。”是会有这样突然的时候，梅长苏的眼神变得很空很远，去到某个萧景琰不知道何处的地方。萧景琰的一方世界很小，一山两院、三抱树九袍风而已，可梅长苏却已经独自游遍了江左十四州和塞外野境。在夜晚梅长苏把那些故事讲给他听，洛阳城牡丹西子湖菡萏，江边浣衣的老妇，江上放歌的伎女，就连金陵城里也有那么多萧景琰从未涉足的街巷。螺市街的元宵花灯延绵三里，騃女痴男手牵着手穿行其间。梅长苏在虚空中铺展绚丽的景致，不带炫耀的神色，反而含着几分遗憾，意思是“有你陪我去就好了。”
　　夜色如酒，自古就是助攻好手，让人意乱情迷，想要答应一些会后悔的事。萧景琰把持住了，但那一年他在梅长苏走后收拾客厢房，发现一本游记，名为《翔地记》。说不准是梅长苏故意留下的，还是真的忘记带走了。萧景琰没有把这本书上交给别人，而是自己躲起来偷偷研读。他觉得这本书一定有什么特殊含义，就像梅长苏身上的其它很多东西。《翔地记》上的每一页都可以看到梅长苏的批注，有些字狂放到难以辨认，有些则小巧如群蚁排衙，看得人眼酸不已。萧景琰固执地相信自己能发现一点蛛丝马迹，钻研了九个月，除了得知梅长苏不能吃辣又喜欢吃辣，还有涂州溱潆府那节记载梅长苏写了几个错别字外，别无其他有用收获。再然后，他便将此书束之高阁，来年不等梅长苏要就还了回去。梅长苏看上去确实很紧张这本书，一接过他自席上推过去的《翔地记》，立马就拿起来翻了一遍。
　　萧景琰盯着梅长苏的手，随着他翻书的动作咽了咽口水，他怕被发现，嗯，也确实被发现了。
　　梅长苏哭笑不得，“景琰，看书的时候不要吃蜜柑。”

　　可是之后萧景琰明明亲眼看到梅长苏自己边翻书边吃橘子。不过他也没立场指责梅长苏宽以律己严以待人，因为给梅长苏裹着盐蒸好橘子又剥开递过去的不是别人，就是他梁山老七。

　　04
　　总之，不回信的事看似轻巧地翻篇了。萧景琰觉得自己某种程度上成了自己小时候最讨厌的那种人。那种犯了错事却不受惩罚、一群人里独独他一个不用被夫子用戒尺打手心的小孩儿。为师兄师弟眼红，腹诽“真是偏心！”的特权人士。
　　诶，这种感觉萧景琰从小到大都没怎么体会过，现□□验一次，不得不说十分舒爽。梅长苏对萧景琰好，是出于什么目的，萧景琰不晓得。但他常常想，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被江左盟宗主利用的地方。既是如此，萧景琰唯一能给出回应的只有同等程度的纵容与迁就。有如山风与水一样的迁就，流转缱绻，永不斩断。他不会做只受取不付出的人。
　　现在，他想将梅长苏从那个辽远的世界拉回来。于是萧景琰放下斧子，跑到梅长苏身边拉他的手。“你不要多心，你如何待人，人如何待你——我的意思，先生可明白？”
　　“自是明白。”
　　“景琰愚钝，笔头功夫不到位。与其词不达意，不若不言。我就是不太会写字。也不是那个不会写字，是这个不会写字——”
　　梅长苏打断了他，“回不回信当真无妨。你尽可不理会我的闲话，我只是希望到你有事的时候，能够想起我来。”
　　话已经说开，梅长苏牵着萧景琰走到一旁的石桌。萧景琰还是觉得别扭，中途轻轻挣开了他。梅长苏也不在意，撩开衣摆坐下，从袖中掏出一个青色的小瓷瓶，递给萧景琰。“抹抹手吧。”
　　“景琰谢过先生。”
　　“你早就知道我要来，”桌上放着一壶凉茶和一只倒扣着的杯子，梅长苏捞起广袖，把杯子和茶拿过来，“还给我备了茶。”
　　“不是给你备的。”萧景琰低着头，一副专心抹手的样子。
　　“景琰，”梅长苏好笑地望着他，“你又不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