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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有余说古 ...
春色未匀,满目新绿。
覆舟山下,多楼阁馆舍,寻了些时,玄清观尚无觅处,渐觉口干舌燥。眺见几步外的山坡上默默驻立着一所寺院,欲讨碗水喝。
陆筠抢白:“不怕妖怪了?”
萧冉翻白眼:“总比渴死强。”
山门半开,两个比丘尼正洒扫炉灰。前车之鉴,萧冉此番不敢贸然闯入,先敲门,禀明来意。
“郎君请进吧。”
一尼起身走开,另一尼搬来蒲团,让她二人坐了。
不多时,先前走开的比丘尼端了漆盘回来。
“请。”
“多谢……”萧冉伸手端杯,目光不经意扫及这比丘尼,失声惊叫,“阿光?!”
陆筠也是一惊。
比丘尼把漆盘搁在树墩上,行了合十礼。“光者,浮游闪烁,如露如电,辗眼即逝,世已无光,贫僧已了。”
萧冉默默满饮一杯。
“了了甚好,一了百了。愿已了师此生尽享安宁。”
辞了尼寺,却见一辆牛车停在坡下,一女郎跳下来。
凤来。
萧冉略略停步。“路过而已,讨杯茶吃。”
说罢,牵着陆小鬼匆匆走开。
“阿萧!”凤来转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周远之不是坏人。阿姊说,她会用后半生替阿娇超度祈福。”
萧冉眼睛一热,没有回头。
鸿元子的玄清观更靠山里,到达时气喘吁吁,气人的是扑了个空。小道士说师父游历去了,不在观中,请他们改日再来。
好巧不巧,在观前又遇上一熟人。
纠结半天,萧冉招呼:“杨郎君。”
杨济皱眉:“怎如此生分?生为兄的气了?我那是身不由己,那么多双眼睛看着……”
秋风过耳。萧冉勉强保持微笑,只见他嘴巴一张一合,说了什么,全然屏蔽在耳廓外。
“待到休沐,来家里看看你阿嫂吧。”
这句萧冉听进去了,正要拒绝,他又说:“大夫说你阿嫂的病,需要多见见亲朋,你去了陪她说说话,她没准能好点。”
萧冉没把话说死。“我尽量。”
在她心里,一直念着丁氏的好。杨娇也埋怨过,亲兄反不如作为外人的阿嫂亲。
***
“郎主练功,禁止任何人打扰!快退下!”
“我有话问他,让开。”
周远之正在练剑,听到前院吵吵,收了剑。
萧平硬闯进来。
他愤愤皱眉,欲轰她走,甫一捕获她的目光,愣住了。
她来势汹汹,眸光却是无限平和,间杂着新奇和疑惑,像昨日郊野,刚刚开冻的溪边,伸蹄爪试探的野鹿。
“我去了覆舟山。”萧冉大步跨到他面前。
周远之看疯子状看着她。
“我本是找鸿元子的,却意外入了一座尼寺,寺中有一比丘尼,叫已了。”
周远之举剑插入剑鞘。“你若实在闲得慌,就想想如何向孔书吏请罪。前阵子你旷工多日,他想辞退你……”
“已了就是阿光,你救了她?”
周远之手一抛,剑稳稳落在赶来领罪的江南手上,江南道:“郎主,兰汤备好了。”
周远之抬脚便走。
萧冉紧追不放,执着问:“为什么?”
周远之刹住步子:“你想她死?”
“我……不知道。”
“那就闭嘴。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无知就能长生了?”什么歪理。
“萧平……”周远之弯起了眼角,萧冉似是头回看见他的笑容里不掺杂质。
“希望你我不是敌人。”
说完,消失在错落掩映的花木丛中。
萧冉呆在原地。
江南嫌弃地催她出去:“走走走,脸皮恁般厚,赖在别人家……”
萧冉回过神来。“他连你也瞒着?”
江南哼笑:“我主人最信任我了,药都是我送去的……村夫,你又诈我!”
药?传说中的假死药?萧冉眯细了眼。
***
休沐,萧冉备了礼去杨家。
丁氏目光浑浑噩噩,见了她也不认得。
寒暄完,杨键让人扶丁氏下去,唤小妾来敬茶。
“萧郎请用茶。”娇滴滴的声音。
萧冉一口茶喷了。
眼前妖艳的小妾,是阿七,那个妖精!
再看杨济,他整个人都定住了。
知是阿七使了妖法,萧冉没太惊讶。
“你怎么会在这里?朱彤呢?他和你在一起?”
阿七的表情由冷笑转哀戚:“亏你还记得他。可惜,你找不到他了,他死了。”
萧冉眼睛一痛:“怎么死的?”
阿七挑着眼角看她,并不回答。
萧冉又问:“你为何与杨济做妾?他娘子……”
***
萧冉手脚发软离开杨家,拒绝杨福相送,一个人走到河边,摊在那块与葛仙翁交谈的大石上。
天阴了,风刮着阿七淬了毒的话在耳边回旋:
萧郎,你被骗了,朱彤也被骗了,周远之是个阴险歹毒的恶魔,杀杨娇抓杨娇的,是他!利用完朱彤又将其杀死的,也是他!
我要报仇。萧郎,你肯帮我吗?
***
光阴如梭,上巳节在惠风护送下,吹着柳叶哨,飘然而至。这游过右军目骋过右军怀的和畅惠风,怡怡然吹拂了百六十余载。
是日,东宫文吏率书局众人,于鸡笼山脚浣石溪边,循右军旧例,流水曲觞,修禊事。
萧冉盯着水面,眼瞳一眨不眨。忽一张面盆大小的荷叶托着鹦鹉杯漂来,她翠鸟啄鱼般迅疾伸手。
清酒入喉,冲下糊在喉间的龙舌?饼团,神清气爽,惬意地发出一声轻叹。
酒饮罢,萧冉将空了的鹦鹉杯放回漂过来的一片荷叶上,任其顺水游走。只见水推起荷叶,鹦鹉螺打着旋,头尾调个个,器口的圈金在水面投下斑斑光,光斑一路向前。
张有余捧着青瓷羽觞凑过来,“萧兄,你运气真好,羡煞某了。”
在萧冉努力下,张有余努力几把,成功截留一只鹦鹉杯。此杯鹦鹉螺所制,乃南海珍品,非寻常百姓能奢望的。张有余感慨:“能如此厚待我等布衣,太子将来必是仁厚之主,届时克复中原,拓土开疆,指日可待。”
萧冉扫视列坐诸人,低声问:“张兄,我有一事不明。殷老翁做个挂名主事,尚说得过去,可周远之赳赳武夫,何德何能执掌书局?”
“莫看轻周主事。他在东宫典书室做了好些年记室,整理搜罗了许多坟典,其中不乏失传已久的上古秘籍。”
又是上古秘籍。
如果神仙派郑泰去搜检上古秘籍,那周远之派朱彤,也是为此?
一头小鹿奔至溪边饮水,见有许多人,脖颈一缩,扬蹄逃了。
张有余拊掌:“好兆头!坟典上说,太古之初,鹿是四灵之一。”
萧冉不解:“既是灵物,又何来鹿精?”
“后来发生了变故,鹿从四灵中隐退,玄武加入了。彼时鸿蒙初开,天地秩序尚不周全,万物混沌,人鬼妖灵,区分得没那么清楚。”
萧冉一脸崇敬:“张兄,你太博学了,这些你都是从哪里看来的?”
“嗐,谈何博学?不过仰赖祖上传下来的几册秘籍罢了。”
萧冉眼底腾起一抹光亮。“我亦对上古灵异神怪颇多兴趣,苦于家贫没有那么多书看,你能多给我讲讲么?”
张有余灵台一明:觅到知音了!一张口,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
开天辟地之初,人神妖鬼兽杂处,各安其所,各乐其乐。人妖鬼兽成神成仙的道路是畅通的。其后,天地遭逢巨变,生出许多奇异山川,化为条条有形的无形的疆界:神上天,人在地,妖避入山泽,鬼遁去冥域,自此神凡永隔,人妖异处。金乌升坠,蟾宫圆缺,万劫之后,殷周易鼎之际,秩序突然被打乱,许多人妖鬼被封了神。
“只那一回,那之后,神界再度封闭,至今未重启过。”张有余无限怅惘,“不知封神究竟如何,不然,我等凡人也能修炼一番,博个长生不老。”
萧冉望着流觞曲水愣神:封神的故事竟然真的发生过!
一到家,她立马将写好的文王托孤那页揉吧揉吧扔了。
张有余尚遗憾不能成神成仙,而况那些贪婪狡诈之辈?倘或有人知封神始末的风声传出去,顷刻间她即会成为秦王丢失的那头鹿……①
幸而,售出的成文只写到文王渭水初逢太公,议定翦商大业。没读过的人,应当不知故事走向……不对,书名就叫《封神演义》!
懊丧半天,头皮都快抓破了。
最后打定主意,卖出去的是没法管了,还没卖掉的,让李方全部下架。因晚间有约,她即刻修书一封,差陆筠送去李家。
赴约路上,左思右想,老疑心还有补丁没打上……马甲!“天外来客”这个马甲保不齐被人盯上了,那就换马甲。
却还是晚了。席间,有人向她打听,《封神演义》的故事是从何处听来的。
不是别人,正是周远之。萧冉今夜赴的,是周远之的约。
连日来,她都在暗暗防备周远之,今晨冷不丁收到邀约,大为惊慌:鸿门宴?他终于要动手了?
忐忑赴约。寒暄过后,周远之突然说:“天外来客近来可是偷懒了?文王和太公渭水相遇,已过去好几个月了,未知后事如何?”
萧冉半截身子一僵,他竟然在追《封神演义》!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周远之决计不是因为爱好小说才看封神的,原因么……
萧冉大腿都快掐青了,清清嗓子,现场编瞎话:“后话如何,还没编出来。不才文思枯竭,欲就此搁笔了。”
“你就差指鹿为马了,还有你编不出来的词?”
萧冉惊回头,先入眼的是躬身低腰的侍者,目光轻抬,触上多日不见的裴五阴晴不定的脸。
这是什么情况?
三十六计走为上。“原来周主事约了裴郎君,那某就不叨扰了,告辞……”
“装,继续装!这么急着跑路,心虚?”
萧冉只得收回了迈下榻的脚。
“远之,这厮表现如何,没给你惹什么麻烦吧?”裴五冲周远之一努嘴。
“你自家荐的人,自家心里没谱?”周远之眉梢一挑,不知夸还是贬。
裴五哈哈两声,复问起萧冉,封神故事何处听来。
情知躲不过,萧冉说:“我自家编的。当然了,参阅了一些坟典。”
“哪些?”
只见两双眼睛都盯着自己,萧冉继续编:“二位有所不知,我一友人是书商,家中藏书甚是可观。”
李方裴五是认得的。也对,萧平一介村夫,家中能有甚藏书?那书商世代经营书肆,想必搜罗到不少稀缺坟籍。
萧冉忙借坡下驴。“说真的,那东西不值一看,莫污了二位的眼。我委实是编不下去了,日后专心抄书。”说着,不着痕迹将带离这个话题,“周主事,你今日破费,可有要紧事?”
周远之晃晃掌中盏。“为裴五郎接风洗尘,不是要紧事?”
“……”你接你的尘,叫我作甚。
那俩货竟当着萧冉的面觥筹交错,一唱一和,宛然一对挚友。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男人的脸皮和演技通常成正比,周远之是真不怕她戳穿引荐入书局的真相。
周远之忽然神情一肃望向裴五:“有一事要提醒你。”
“何事?”
“廷尉寺的邸报想必你已看过,王篆之至今未归案,亡命之徒,刘卿担心,此贼狗急跳墙,寻相干人等报仇。你要多加小心。”
萧冉略略不解,王篆之最想报复的,难道不是谢禧?裴五不过是将他扔河里,那也是他登门寻衅在先,这点恩怨,何至于找裴五拼命?
周远之又道:“你若有他的线索,要及时知会廷尉寺。真凶早日落网,大伙才能安心。”
这话更古怪了。萧冉觑眼裴五,他仍吊儿郎当的。
散时,萧冉顺道去布肆看布料。换季了,该裁几尺细葛布,备几件夏衣。
寻到一家三间大门脸,生意不错,待要抬脚进去,一辆牛车横冲直撞停在面前。
“萧郎君!”
驾车的是明了,车帘一掀,裴五阴恻恻的脸露了出来。
***
“可看清了?”
车中,周远之靠着隐囊,阖目养神。
车外,有人答:“清清楚楚,上了裴琰的车。”
***
淮水畔,夕阳金柳,鸢飞鱼跃。
裴五倚在大石上,拔了葫芦塞,朝口中倒酒。
“你近来挺潇洒,潇洒到超脱世俗了。”
这是在指责自己忘恩负义。萧冉翻个白眼,几乎要说出周远之扔了她卷子的真相了,话到嘴边忍住了,到底给裴五留了几分薄面。
“哪有哪有,我日思夜虑,唯恐办不好裴郎君所托之事,报答不了您大恩大德。”
“有日子了,一点发现都没?”
“我正要说此事,可你最近老不在京中。”萧冉先倒打一耙,假装看不见裴五阴沉的脸。“朱彤听命于周远之,当无疑义。可萧正德干的那些勾当,听来和周远之做的事一样的,可他们又是敌人……周远之也会做善事,似乎没那么坏。裴将军的事,我听了些。旁的不敢言,至少在北伐一事上,周远之坚定拥护裴将军。就这点来看,他似乎不会对你的舆图动手脚。”
葫芦嘴朝下也倒不出酒了,裴五手一抛,空葫芦摔在石棱上,裂开了。
“萧平,站稳立场很重要。”
***
子时,郊野。
一叶孤舟泊来,周远之凌空跃起,落到岸上。
空天上弦月,江面风浩浩。
天地俱寂,静如太古。
忽而,低呜的埙音弥散开来,先时若被压抑的水流,而后水势积威,冲破卵石。
数条人影像突然从土里长出来似的,拜伏在周远之面前。
“钜子!”
埙音止。
“诸位请起。”
一老者道:“钜子,老朽愿往李记一探究竟。”
周远之微笑:“书不在李记。”那村夫在撒谎。朱彤与那书商往来多年,早将他家中藏书翻阅殆尽,都没有找到《墨子遗书》。
一年轻子疑惑:“那萧平是如何写出《封神演义》的?钜子怀疑他?可他一无所知……”
夜色一发如泼墨,江水隐匿其中,若非浪涌声声,几乎察觉不出前方横有大江。
周远之凝望着敛形去迹的波涛:“李长老,你派几人,亲赴兰陵……”
①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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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有余说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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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新文《战国女商发家记》已开,感兴趣的小可爱请瞄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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