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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第二天,张大帅的箱笼行李早已搬到房里放着了。房里弥漫着一种用蒿艾草熏蚊虫的烟味。书房有桌有椅,一尘不染,只是墙上挂着一只绘着彩色花纹的时钟和几幅彩色的上海英美烟草公司印赠的彩色画:虎牢关三英战吕布,王丞相巧施连环计。一只配着银子的雕花五斗橱上挂着两串金箔做的金元宝,供着一只香炉,幽幽烧着檀香。

      卧室放着挂着珠罗纱蚊帐的大铜床,床上全是紫罗纱被,绣花枕头。两盆放在架上的栀子花,正盛开着,发出沁人心脾的香味。透过后窗,看见后花园,后花园不大,种着树木花草,由白粉墙围着,里面有口水井,还有灰砖白墙的厕所,一棵大槐树上,一只喜鹊窠,有花喜鹊在喜悦地叫着。

      “城门城门几丈高,三丈八尺高,骑花马,带关刀,走你家门口操洋操,问你吃橘子吃香蕉。”金娃娃唱着歌儿,从卧室里出来,关照道:”小英子,大帅起得晏,你把大烟枪收了去。“

      ”哎。“小英子进去了,金娃娃听见里面一阵男女的嬉笑追逃声,冷笑着吹了个口哨,又唱起来:”小花鸡花又花,上山打野不来家,家里又有灵芝草,外面又有牡丹花,牡丹花一点油,三个大姐来梳头,大姐梳的金头,二姐梳的银头,三姐不会梳,梳个燕子窝,燕子来生蛋,爹爹奶奶都来看,爹爹要煮着吃,奶奶有蒸着吃,煮又煮不熟,蒸又蒸不熟,爹爹奶奶急得哭”。

      张大帅穿着睡衣走出来,一把搂住金娃娃就要吻,金娃娃半推半就道:“人家还没漱口呢,臭死你老人家!”咯咯笑着跑出去,一撞撞到了个青年人的身上。那青年身穿学生装,眉目俊朗,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声音是男人,打扮是女人的人。

      “这是我外甥,薛磊。在中央大学读物理。放暑假了,无论如何让他跟我到安徽来玩一玩。”张大帅看着外甥,越看越满意。

      “原来是小少爷,怠慢了。”金娃娃笑着说。

      薛磊还带了个女孩子来。早上就吃面,这面的浇头可真不少,有鳝丝、酱鸭、黑鱼片,味道带点甜,正是江南一带的口味。薛磊埋头吃着,偶尔懵懵懂懂地一抬头,看见旁边一个丫鬟捧着烟枪盘走过,辫梢上点缀着用茉莉花盘成的飞蝴蝶,衣襟上别几朵半开的白兰花。哟!他想,南方就是和北平不一样。

      江寒在旁边吃边说:“我老家在高邮,是维扬口的,比扬州还甜得很,连南京人都不一定吃得惯,因为南京淮安人开店的多。听说兴化的包子,比高邮的还甜。高邮、扬州有渡口,有码头,有烫干丝、五丁包、豆沙包、菜蒸饺、烧麦……真想去玩一玩。”

      薛磊说:“那就去呗。等回了北平,再来就难了。”

      江寒一甩大辫子,说:“打电话问问我爸爸。我爸爸说了,六朝以来的流风余韵在中国民间特别是东南民间,还多有保存。可你别忘了,学校里的文明戏还等着咱们去排呢!”

      两个少年人前后脚出了厅门,看见一条很窄的小弄,两旁都是鳞次栉比的房檐,推开一扇小小的黑门,走进了一个废园。

      “薛少爷,江小姐!”那个中年人追过来,“这里不好再走的,你们是客,公子交待了,不能怠慢。”他满面堆笑。

      薛磊惊笑道:“他真是男人?”

      “到前面去吧。今晚大帅在这里摆个双台,公子要文武昆乱不挡,昆曲京剧一起唱。”

      两个少年人互相看着。

      在前院,隐约听见伙计在卸雕花排门。整个大院还静悄悄的。

      薛磊和江寒出了门,正是早上七点钟光景,门口聚集着许多破衣烂鞋的叫花子,在等着给布施。北门大街是一条平坦的刻满悠长岁月痕迹的石板道,金娃娃的宅院就在北门大街上。一大片黑色接堞的屋顶,是那种有两扇黑色大铁门和高墙的高大阴森的大户人家。三级石阶和尺把高的大门口悬挂着成串的红字白灯泡,晚上会发光。牌匾上有粪污狼藉的燕子窝,柱础墙壁下端都涂染着黯绿青苔。大门口是两只被磨得流光的上了年代的大石头狮子。

      两个少年人在路边摊上觅到一种早晨的特色小食梅花糕。梅花形的五瓣模子,往里面浇上发酵的面糊,填入鲜红的豆沙馅,最后上面再浇一层薄薄的面糊封顶,置于锅屉上加热,很快蒸熟,再洒上一层黑芝麻,把梅花模子一转,一扣,这样子就出来一个美丽的五瓣白糕。旁边店家卖的油墩子看上去也香喷喷的,深得少年心:在一柄猪腰状的扁平小钢勺里舀一点面糊,上面搁些萝卜丝、小虾米、香菜之类的东西,放油里一炸,勺子一个旋转之间,热乎乎的就定了型。

      平静悠闲的两人拿在手里边走边吃,这些个轻软细腻的面皮米皮喧腾,冒着热气,却又热得含蓄,好似穿城而过的青弋江。

      “薛磊,昨晚的席上有南酒,有玫瑰露,就是没有莲花白。”“你糊涂了,莲花白是咱们北平海淀的产物。夏天喝海淀莲花白、同仁堂绿茵陈两种白酒,一白一绿,杀水湿,既过酒瘾,还带疗疾。回北平后,咱们跟爸爸到成府去浮一大白。”

      两个吃货少年说着沿街回到金宅。这时宅门已开,叫花子开始打莲湘,用一根长竹竿有节奏地敲击脚踝、肘部、肩部等处。

      “张师爷,他们在唱什么?”薛磊掏出一把铜钱撒在地上让乞儿去拾,江寒去问踱出来的张师爷。“这些小乞儿,数莲花,唱竹枝,唱的是莲花落。其实,开口便唱莲花落,落花落后哪有人?”“哦,我在桥边看见一个小乞儿日出犹酣睡……”“八成是吃了昨天施舍的残酒。”“嗯,‘残杯冷炙饶滋味。醉倒在回廊古庙,一凭他雨打风吹。’”薛磊喃喃着。

      走进院子,见几个丫鬟在扎灯。“张师爷,这又是做什么?”“七月十五盂兰法会、闹盂兰、烧法船、放河灯、点莲花灯,是大人小孩都爱好的事。你们看夜晚荷花灯一盏盏漂在水上,到那辰光就在心里许个愿,别说出来,最最灵光。”

      “走过阅览室的软木地板,

      借到一部精致的书卷,那是木刻的诗经,

      还是不可多得的蜀版。

      我拨亮樟木长案上的灯,

      绿纱窗外的新凉拂面……”

      不冷不热、宜人不过的午后,地面上空气里散发着一种滋润而又清新的气息。中午吃的是芜湖特色虎皮大肉面。厨房里切好的猪肉堆得像一座小山一样,一块肉就是3厘米的厚度。薛磊和江寒胃口都好,大肉还加鸡蛋,肉甜甜的,油炸过,是正宗的排骨五花,用的是二十多年的老卤。江寒特别能吃,一块大肉半斤重,她吃了两块,面还至少吃了二两。面条也是南方人特别喜欢的甜口面条。金娃娃一个劲地夸她,张大帅一边喝茶一边点头笑笑。

      佣人一手捧着她那尺来长的白银雕花水烟袋,一手捧着黄藤编成的针线筐,戴上白铜老花眼镜,坐在后门口,对着满池塘的荷花,做针线,和小英子聊家常。薛磊、江寒坐在另一角,捧着江伯伯的诗集,一字一句地念。

      出了两扇黑漆大门,一脚高,一脚低,他们在那铺得不平整的鹅卵石的小街小巷上慢慢地逛。夏日的风轻轻地吹拂着他们的头脸,把人家院子里的金银花、桅子花香一阵阵地送到他们鼻孔里来。这时候,住在金娃娃家不远的街坊,那些做小本买卖的:开小花生铺的,磨水豆腐的,绱鞋底的,打铁的,摇货郎的,摆杂货摊的,还有两家吃“洋教”饭的,这一刻,大半都坐在家门口的竹床竹椅上,打扇乘凉。

      走马楼,楼上周围都是通连的。朝着天井,四面开了一排雕花木格窗,把头伸到窗外,总看得见一片小圆天。朝外,一边开了几扇小砖窗,从砖窗里望出去。可以望见县城很远的地方。屋外面的厚砖墙本是粉白的,如今白粉都脱落了,变成了灰黄色,屋顶的东头和西头,高踞着两个展翅欲飞的黄绿色大蝙蝠……在落雨刮北风的时候,屋顶又高,空空荡荡的,那木格窗上裱糊的几层米黄色墨画的软皮纸,总在风力下面索索发抖。街边,有些零零落落的露天摊子,卖菜的,卖鲜鱼、河虾的。肉摊上的铁钩挂着猪肉猪肝,卖豆腐的担子上兼卖酱油干子。这偏僻的小县城显得平静,人们都很悠闲。捧水烟袋、捧茶壶的老头儿在树荫下闲谈,年轻的妇女在沿街的堂屋里抱着孩子喂奶。

      木船靠拢南门码头,踏着跳板走上河滩,再踏上石级,石级倒是很宽,足够并排走五六个人。城里人吃水全靠挑长江水,挑水人整天上上下下,石级总是让泼出来的水打得湿漉漉的。爬石级约有三十来级到了城门洞。城墙很厚,门洞很深。夏季发大水时,水会一直漫到城门洞子。

      喝早茶时,拍曲时,古琴会时,听评弹时……凡有雅集之所,只要先生们一提起国家前途民族命运来,就都是忧心忡忡、傲骨嶙峋的。就连菜佣酒保,也在时代大波的冲击下处于震撼之中,以至于在端茶递水之余从旁听着听着,也时发激昂之语。

      但是,离开战争的阴云,回到江南人家的日常生活里,家常语、平凡事,譬如游湖、品茗、赏花、玩月,就又是具有较高文化素养的中上等人家不可或缺的雅兴了。战争,战争……这些年的战乱还少吗?死了多少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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