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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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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门被叩响时，宁无梦正自行处理伤处。
她嘴里正咬着一块棉布，缓缓将缠绕侧腹上的麻布揭下。那麻布浸了血，和新长的皮肉粘在一起，任凭她如何小心翼翼还是一抽一抽地疼。听到动静她手中一顿，狠心将最后两指宽的旧麻布用力扯下，迅速换上新的，又抹一把额头上的细汗，这才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是她面色不悦的师弟明英。竹子般清瘦的少年眉头紧锁，打量她的目光有几分嫌恶。
“师姐，此时已是日上三竿，就连外门弟子也已经到了演武场。”
言下之意无外乎指责她懒惰，不配做亲传弟子。
宁无梦无奈解释。“我并非有意懈怠，只是五日前探访秘境受伤，如今仍有不适。”
明英眉头皱得更紧，狐疑地上下打量她一圈。眼前的少女面色苍白，匆匆挽起的发髻散下几缕发丝垂在鬓边。一身老灰袍子也掩盖不住眼中的灵动，如同落进乌鸦巣窠里的玛瑙。
他顿了一会，很快换了话题。“师尊找你。”
偏偏在这个时候……
宁无梦点点头。“知道了。”
她唤来佩剑，正欲上行时突然听到师弟在身后开了口，话语如寒冬的冰锥般刺入她的胸口。
“师姐如果连进个小秘境都能受伤，这亲传的位置不如给别人。”
宁无梦不做回答，驱动佩剑随风而行。
山林间缥缈的雾气向后退去，扑在脸上阵阵发凉。疼痛席卷而来，额头上的水珠已经不知道是冷汗还是凝结的水汽。宁无梦咬牙忍耐，跳下佩剑时踉跄了几步。她深呼吸几口气，抬腿走进面前大殿。
高达数丈的金丝楠木撑起厚重的房梁，檐角飞翘，金砖碧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殿前匾额上书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
明理堂。
“源清则流清，理明则心正。”
宁无梦还记得初入宗门时，将自己领来的那位师兄曾经如此解释。彼时她刚过金钗之岁，从凡间初入修仙之路，对宗门的一切都怀着好奇与敬畏。如今只剩死水一潭，再无波澜。
她跨入殿内，朝主座俯首作揖。“师尊，您找我。”
主座上的男子道名茂德，生得面如锅底，一身钢筋铁骨，看起来不似修真者，更像个武夫。见宁无梦上前，锅底似的脸比平常更黑了几分。
“你迟到了。”
“弟子身有不适，多有耽误，还请师尊宽恕。”
茂德道人哼一声，对这个解释极其不满意。伫立在旁的白衣男子见了，会意地上前一步，满脸忧心忡忡。
“已经过了五日，不过是个亥等秘境，最多也就点皮毛小伤，师妹何必小题大做？”
他眉眼深邃，幽幽盯着宁无梦，语气里恍若有几分痛心：“还是说师妹已经连最低等级的秘境都应付不来了？”
小伤……？
应付不来……？
宁无梦嘴唇紧抿。
秘境以危险程度分列十二级，这最后一级的亥等秘境的确是最安全的一类，连懂些拳脚的普通人也能平安出入。可师尊和师兄们大概忘了，与她同行的还有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师妹。
她将目光划向一旁。承了她的情毫发无损的小师妹明露扯了扯旁人衣袖，声音婉转如莺啼。
“人总有失误的时候，明川师兄不必责怪师姐。”
像是注意到宁无梦的视线，明露偏过头，歪了歪脑袋，声音中甚至还带上几分笑意。
“你说是吧，宁师姐？”
看似温和开脱实则再次把学艺不精的锅扣在自己头上。宁无梦盯着她的脸，突然厉声问道。
“明露，你难道不惭愧吗？”
当初秘境遇险师妹傻愣在原地，是她不顾安危推开对方，侧腹还给妖兽划开了一道口子。她忍着伤痛与妖兽搏斗，师妹却趁机丢过来两张起爆符。
若不是她闪避及时，怕不是要和那妖兽一块炸得血肉模糊。
差点酿成惨剧的明露目睹这一切，也不过呆愣在旁，而后愤愤来一句“你跑那边干嘛？！”
明川蹙起眉，隐隐露出几分不耐，上前一小步把面露疑惑的明露拦在身后。
“当初你丢下明露自己逃跑还掉进陷阱里，是她杀死妖兽把你救出来。如今你一句道谢未见，还在殿上口出狂言，实在欺人太甚！”
他转身，朝茂德道人作揖。“师尊，请恕我直言。若宁师妹再不管教，恐难成材。”
“是啊，师尊，”明英在旁边帮腔道，“今日我去寻她，找遍演武场都没见着。本以为师姐于洞关内潜心修炼不敢打扰，谁知还躲在房间里不知做什么。”
“这种人怎么能成为门内诸位弟子的表率？”
站在另一侧的矮胖少年嗤笑一声。“怪不得入门三年还未入炼气期，想必也是整天想着投机取巧，不走正道。如此不思进取之人，留来何用？”
七嘴八舌的讨伐如刀剑般刺向宁无梦，庄严的大殿吵闹得像个凡间集市。宁无梦冷冷看着这一切，心里最后那点牵挂终于放下。
她本对寻仙问道毫无兴趣，不过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才入的宗门。三年任劳任怨，三年冷嘲热讽，这恩情早该还清了。
“好。”她说。
殿内的喧闹顿时消失，几双眼疑惑地望着宁无梦。她理了理鬓发，看向茂德道人一字一字复述。
“既然诸位同门都瞧我不顺眼，那我便自请离去好了。”
从此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先前只会唯唯诺诺低头道歉的家伙突然反抗，一时无人吱声。明英最先反应过来，登及拔高了音调。
“师姐这是何意！难道同门稍稍说几句都不得？若人人如此，以后宗门内还怎么教导弟子？”
明川眉头紧蹙。“师妹何必怄气，都是同门，有话好好说，不要闹得如此难堪。”
他话音刚落，矮矮胖胖的明庆便哼了一声。“走了也好，左右不过是个三年不破练气的凡胎，天底下哪家缺这样的亲传啊！莫不是已经找好下家，寻个机会朝我们师兄妹们几个发难！”
“师姐不必意气行事……”
几位同门一唱一和，换着法子指责宁无梦不识大体、无理取闹。最初遇到这种情况时，宁无梦不知所措，慌慌张张地为自己辩解，却总免不了被罚去面壁思过。如今经历多了心肠也硬了，浑身都披上刀枪不入的铠甲。
“闭嘴！”她倾尽全力怒吼一声。
宁无梦从未在同门面前如此高声讲话，余音在众人被迫安静后仍在殿内徘徊。她扫一圈面前这几张朝夕相处的脸，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下一瞬，她从芥子袋里掏出留影石，狠狠砸在明理堂光洁的地板上。“嘎吱”一声，半个拳头大的黑色石块四分五裂。空气如同水波漾起，她和明露的遭遇一五一十呈现在眼前。
平静的洞穴、忽如其来的妖兽、呆若木鸡的师妹、一把将师妹推开的身影以及最后甩过来的两道起爆符。是非曲直尽收眼底。
宁无梦大口喘气。刚才的举动牵扯到侧腹的伤处，好不容易稍稍安分下去的疼痛此时张牙舞爪地彰显着存在感，抽干了她脸上的血色。
她喘着气，再次看向面色铁青的明露。“你不惭愧吗？”
明露不耐烦地皱紧眉头，表情没有半点被戳破的惭愧或是慌乱，倒更似在责备宁无梦多嘴，还没等她开口便被人扯过，健壮的身躯完全把她挡住。
“师妹经验尚浅，有所差错也能理解。”明川先行解释道。
“不……不是没炸着嘛，”看完影像后明英的气势弱了几分，依旧梗着脖子，“再说她也是为了救你，情急之下才丢的。”
明庆则另有一番说法。“这点小事都要计较，果然是个凡眼俗胎！”
“够了！”
眼看着几个弟子争执不下，茂德大喝一声。
“两边都有错，各退一步吧。”他各拍五十大板，不情愿地看向宁无梦，“你去药堂领些金疮药，好好休息两天。弟子报嘉虞山有异响，是个戌等秘境。你们俩跟着去，也好增长几番见识。”
宁无梦闻言，再次皱紧眉头。
前几日她疼到没法下地拿药，师门中不见有人上门探望。如今秘境一开需要她做牛做马，倒是使唤起她来了。
戌等秘境只比亥等高一级，出现奇珍异兽的概率小得可怜，她那帮子师兄弟向来看不上。说是让她长长见识，不过是给明露当保镖罢了。
“我不去，”她直视着师尊说道，“我要走。”
“宁师妹！”
“师姐！”
“哼不识好歹的家伙……”
口舌掀起滔天巨浪，翻腾着朝宁无梦扑来，以排山倒海之势就要将她吞没。下一瞬悠悠春风自殿外飘来，将无形的浪头悉数拦下。
“我才刚回来，这么热闹？”
殿内立马噤了声，先前剑拔弩张的气氛在短短一刹消失得无影无踪。明露从明川身后探出头，惊喜地叫了声“明水师兄”。众人一顿，转头却不见人影。正发愣时一张杏黄符纸打着旋从敞开的殿门飘入，靠近时倏然变出一个活人来。
那人约莫十八九岁，身形瘦削却不显羸弱。竹色素面长袍上隐隐有灵光流转。黛青长发松散束在脑后。每一处五官都极显温柔，叫人想起湖面倒映的月光。唯独上扬的眼尾挑出几分若有若无的凌厉。于是整个人变成了天顶高悬的圆月，温和又遥远。
或许是长途奔波的缘故，他面色有些苍白。含笑的唇角在落地后立马收了起来，警觉地看向宁无梦。
“你受伤了。”
相当肯定的语气。宁无梦一时没有回答，只低低喊了声“明水师兄”。
明水眉头紧蹙。“几天了？上药了吗？”他朝宁无梦迈近两步，起初还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越来越浓。
“明水，你回来了。”
茂德道人大步走去，插进两人当中欣喜地握着明水肩膀上下打量。
“这次这么样？”
“没什么问题，师尊。”明水含笑答道：“虽然难度比预想的高了不少，但总算也是顺利通关了。”
难度高了不少？明川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插嘴道：“先前阳炎宗来报的时候，不是说就是个未等秘境吗？”
“大约得是个巳等。”明水答道，“好险诸位道友齐心协力，这才安然归来。”
这话一出，连茂德道人也有些站不住。
巳等，已经到了六级秘境的水准。往常这种难度至少数位元婴期结伴方可度过。就连他自己也不见得能有十足把握，而如今他的弟子却安然无恙归来。
他顿了一下，大力拍了拍明水的肩膀。“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哈哈哈哈哈——”
明英这时也凑过来，有些小心翼翼地询问：“这等秘境都能平安通过，莫非师兄……”
明水随意应了一句。“嗯，我即将突破元婴。”
周围又是一阵惊呼。
凡人入修真道，初窥天机即是炼气，而后又有筑基、金丹、元婴、化神等等。茂德道人自己已经停在元婴后期近百年不曾突破，而明水却以突飞猛进之势，尚未过而立之年就要跟上他的步伐。
茂德道人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在宽大的道袍下悄悄握紧，还想说点什么时明水率先开了口。
“先不说这些，我见宁师妹伤得有些重，先带她去药堂瞧瞧，之后再聊。”
这话一出殿中人均僵在原地，连先前呛得最重的明庆也唯唯诺诺起来，低着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明……明水师兄，师妹说她要走。”
要走？明水扬起眉毛。
见明水也有几分意外，明庆壮起胆子：“都是师妹间的一些小误会，我们几个说话重了些，没想到宁师妹就闹脾气非要离开宗门。”
“我不是闹脾气，”宁无梦出声反驳道，“我问心无愧。”
明明事实已经摆在眼前，她的师兄依旧要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宁无梦大口喘着气，无意识地抓紧明水手臂，侧腹的疼痛抽取着她的理智。
“我问心无愧！”她再次重复道。
颤抖的手被覆盖在温暖的掌心里，连疼痛也缓解了少许。宁无梦抬起头。明水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转头看向茂德道人。
“那不如，随她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