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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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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起灵的问话像冰块滑过她的心脏,那么肆意妄为,却让她无法抱怨。
她是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看着他那双清澈又茫然的瞳孔,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回到了原点。但是,于她而言,张起灵已经不是最开始那个张起灵了。尽管他脑海里其实一片空白,她坚信此刻的他在等那个承诺。她那颗徒然冰凉的心释怀了,疼痛着,又十分坚定,比起当时许下承诺的时候来,甚至更加坚定了。
“我是灵儿,张灵儿。”她含泪笑着。
他显然没有印象。
人们总说“活在当下”。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张起灵这样的人真正活在了当下。可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明白,人活着是需要过去才有意义的。
他保持着最谨慎的习惯,用沉默的态度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拼命地渴望着熟悉的画面浮现在脑海里。他的目光从厨房的碗柜扫过,经过水池,又透过小隔间流落到窗外,看见一个一袭黑夹克的男人双手后背,关上了院门。找到了,那件熟悉的黑色外套。他连忙起身,没穿鞋子就走到了院子里。他的步子,急切又平稳。
“小哥,这是你的衣服,还没干呢。”她跟了出来。
他转过头,目光向下,怔怔望着眼前的她。她将衣服从他手里拿了过来,重新晾在了栏杆上。
“你一天没吃饭了,回屋吃饭。”
他站在原地。
“你只要好好吃了饭,我会告诉你一切的。”
他点了点头。
坐在饭桌旁的张起灵,打量着正在切菜的灵儿的背影,他看不见她的眼泪从脸颊滑落到砧板上,只听到了十分有节奏的切菜声音,混着火炉上那个冒着热气的小砂锅的嘟嘟声,在他耳旁回响,他好像经常听到这样的声音,尽管在脑海里搜不到相关的画面,但他的心很放松。
他夹起她送到碗里的白切鸡尝了一口,意外地发现这味道也很熟悉,而且,他很喜欢这个味道。
她留意过他这个表情,眉间微蹙又很快舒展开来。
“你一直很喜欢这道菜。在我研究出这道菜以前,你从来不挑食的。现在啊,有点小任性了。尽管你不说,我也知道。”她像拉家常一样跟他说话,仿佛他什么都还记得,仿佛一切都是昨日的模样。
张起灵自然还是沉默的,他安静地吃饭,安静地坐在一旁看她收拾厨房。她锁了门,牵着他去了瞎子家。他愿意跟着她,不为别的,她像那些声音和味道一样令他熟悉,至少,比一个人呆着让他安心。而且她说她会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只是到目前为止,她好像不打算告诉他。不过他有足够的耐心。
“哑巴张,来,喝茶。上好的西湖龙井,尝尝。”瞎子端了杯龙井递给他。
张起灵没接,只是看着瞎子。瞎子将茶杯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连忙后退,他察觉到张起灵又想摘他的墨镜。
“这是瞎子,我们三个是好朋友。”灵儿向张起灵介绍瞎子,这种感觉,很奇怪但又很合理。
坐在对面的瞎子翘着二郎腿,笑道:“哑巴张,忘了也没事,我不好说,但灵儿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不过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也可以来找我。”瞎子说着看了一眼灵儿,他知道灵儿将失忆的张起灵带到这里来,就是希望张起灵记得在杭州还有一个朋友。
张起灵点了点头,他开始相信,身边的这两个想不起来的人是他之前认识的。而且,他们对他都没有恶意。他喝了茶,起身打算回家,灵儿连忙跟了去。
瞎子拉住了已经跑到院门口的灵儿,“忘了也好,要我说,不要再跟着那张图走了,你们应该像正常人一样,好好生活。找回了过去又怎么样?他照样会忘记的。”
“他不会停下来的。就是没有那张图,没有我们,他也会一个人去。我只能尽量让他过些安生日子。”灵儿望着走在街上的张起灵的背影,沉重地说着。她开始察觉到,张起灵似乎永远活在这样的循环中,那张图上的每一个地方,在她来到他的生命里之前,他或许已经走了不止一遍了。他的生命,是片段的,充满了大量的空白。
瞎子无声地叹了口气,“有事来找我。”
灵儿点了点头,连忙抹了眼泪,朝着张起灵的背影跑去。
失忆后的张起灵,总是坐在院子里的老爷椅上,像一个空巢老人,在晚霞里落寞地回顾模糊不清的往昔。灵儿站在门口,看着院子里的张起灵向着天空伸出了手,晚霞的余晖剪出他棱节分明的手指的影子。以前,这样的张起灵让她感到疏远,现在却让她心疼。她轻声走到院子里,蹲下身来,静静地趴在他的腿上。
“可以告诉我了吗?”张起灵淡淡地问。
这段时间以来,他不止一次问她过去的事情,但她一直在哄他,说好好吃饭,吃了就告诉他;说好好睡觉,醒了就告诉他。他的耐心源于他的直觉,直觉告诉他,她确实知道一切。
“吃饭,吃了饭就告诉你。”她站起身来,牵着他的手,想将椅子里的张起灵拉回屋。
张起灵站了起来,手使了劲,握住她的手腕,竟将她拉入了怀里,“现在就说。”
小石桌上的点香早已燃尽,只剩些灰色的粉末洒落在香炉周围,小茶壶下的土陶炉子还有些气息,微风拂过之时还能看到倔强的橘红在木炭上起舞。
她望着他的眼睛,他的耐心到头了。三个月,他很好哄,但不像小孩可以一直哄。
“随我来。”她轻声道。
张起灵松了手,跟着她进了卧室。只见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他疑惑地接了过来,一页一页地翻开来,那是一副又一副的手绘图,配以小字,简单生动,叙述着他遇到她以来所有发生的事情,每一件事,她都标注了具体的日期。
她静静地等在一旁,等着窗前的张起灵翻到最后一页。她的记录很细致,包括生活中所有的小事,她自然希望他能记起来的不止是他的事,还有她。
张起灵在最后一页那里沉思了很久,一语不发。
“菜冷了,我去热热。”她轻声道,转身就走。
“灵儿。”
这是失忆以来,张起灵第一次叫她。她的眼泪就在那一刻涌了出来,转身就跑向了他的怀抱。
“小哥。”
“嗯。”
“我想你了。”
杭州快到了落雪的季节,瞎子扔在院子里的木头被利用了起来,张起灵捣鼓了几天,就学会了做木工,灵儿夸他是天才。厨房旁边的小隔间被改成了书房,书架书桌,一应俱全,全都出自他和他的黑金古刀。全世界,绝对只有张起灵用刀来做这样的事了。灵儿在他做木工的时候,捡了些边角料,做了一个风铃挂在书房的窗前,窗外整好立着那棵梧桐,入冬后,还有几片棕色的叶子倔强地挂在枝头。
书房完工后,张起灵最喜欢呆的地方从沙发挪到了书房。他或站或坐,脑海里是自己的世界,眼神中是历尽种种的淡然。他看着窗外,灵儿看着他。他有时候也会转过头来,看着她在他身边写毛笔字。她从来不打扰,不强迫。安静地陪着他,就像空气,只是他一回头,她都在。
瞎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在雪地上留下一串黑乎乎的脚印子。
“你们家不扫雪的吗?”瞎子一脸嫌弃,他不可能知道灵儿不舍得扫雪的原因。
“快进来,外面冷着呢!”灵儿跑到门口来招呼他。
“走走走,上我那儿吃饭,今天是除夕诶。”
“你会做饭?”
“还能饿着你们?”
三人一起走在去瞎子家的路上。
“小猫!”
前方的路边躺着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猫,灵儿连忙跑了过去,蹲下身将小猫抱起来的时候,这只小猫已经死了,被车撞的。一只眼珠子被压碎了,红色的血液和白毛混在一起,冻结在脸的一侧。
“我以为还能救的。”她喃喃地说着,很伤心,“和雪一样的颜色,太干净了。”
张起灵蹲下身来,将小猫用衣服包上,拉着灵儿站了起来。
“埋了吧,正好,埋在我院里那棵树下。”
三人蹲在瞎子家院里的桂花树下挖坑,鹅毛大雪从天空中飘下来,像春天的柳絮,温柔地落在他们的身上。
“让它的头朝里面吧!”灵儿道,“里面的大树可以保护它。”
“朝外面,看着外面的世界。”瞎子道。
“外面的世界并不美好。”
“朝着大树干什么?面树思过吗?”瞎子笑了起来,又道:“外面的世界有咱们呢!”
张起灵抱着小猫,最终将小猫的脑袋朝向了瞎子家的大门,有好人的世界才美好。他们捡了些石头,将小猫的坟墓围了一个圈,还立了一个小小的墓碑。没有争论,叫它“小白”。
瞎子家的厨房一干二净。
“饭呢?”
“现做。”瞎子边说边将池子里那条鱼拧了出来,摁在砧板上,手起刀落,只听啪地一声,刚刚还在挣扎的鱼儿立刻断气了,连尾巴都没多摆两下。
这架势,把站在一旁的灵儿吓了个激灵。而张起灵早就在鱼儿停止摆尾的那一瞬间转身出去了,显然觉得今天的晚饭泡汤了。
“能不能行啊?朋友?要不你拜我为师,我教你。”
“我才是师傅!!”瞎子笑道,“你应该要向哑巴张学习,坐着等吃就行。”
“好好好,黑大厨,别搞黑暗料理就行。”
端上桌的菜让对面的灵儿大吃一惊,就连一旁的张起灵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除了个个都是有名的杭州大菜之外,就连作为装饰的雕花也是有模有样,栩栩如生。
“如何?徒弟。”瞎子鬼笑,“叫声师傅,我再传授你一门技能。”
“这水平,你还老来蹭饭?”灵儿撇了撇嘴,“学到了,做人要像黑爷,深藏不漏,韬光养晦,坑蒙拐骗,满嘴胡言……”
“打住!”瞎子连忙伸手,“到韬光养晦就行了。”
灵儿捧腹大笑,拿着两支筷子做拱手状,朝瞎子拜了拜,“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
“你这是上香还是拜师?”
被瞎子识破,灵儿摇头晃脑嬉笑起来。
“快吃快吃。”
二人光顾着说话,张起灵早就动筷子在一旁默默吃了半天了。灵儿用端庄一词形容张起灵吃饭的样子,而瞎子却认为所有的食物到了张起灵嘴里都会失去灵魂,然后怀疑自己是否不配当作食物。
瞎子举杯示意,三个杯子碰在一起,清脆欢快的声音在酒里摇晃,头顶的灯光像金子一样洒进来。远处传来烟花的声音,由远及近,此起彼伏。三个人不约而同,将目光转向窗外。那绚丽多彩的火光是世间最有力的传音者,在张起灵和灵儿的瞳孔里以及瞎子的墨镜上,用尽生命尽情绽放,划亮一瞬的黑暗,告诉你,一年又过去了。1977年到了。这是他们三人第一次过年。
夜深了,张起灵牵着灵儿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街边的雪在月光下泛着皎洁的光芒。家里的大门两边空空如也,不像周围的几户人家,红艳艳的,都贴上了对联。
“小哥,我们也应该贴点什么。”
张起灵没有言语。
“现在也没卖的了,我们自己写好了。”
张起灵点了点头,回屋裁了两条同样大小的红纸,她将毛笔蘸了墨递给他,“我见过你的字,很漂亮,你写。”
他接过笔来,想了很久,不知该写些什么。
“小哥有什么愿望吗?”
他摇了摇头,“说你的吧。”
“我希望你不要再受伤了。”她认真地看着他,脸颊两边微微泛红。
张起灵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在书房扫了一圈,最终落在了桌前的一本诗集上。风儿似乎有意帮助他,为他翻了几页才停了下来。他默读着那一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想了一下,在纸上洋洋洒洒写了下来。
他边写,她边念。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依同。”
她的心猛地揪紧了。他有愿望,愿望是每次醒来,身边的人他都还记得。
“横批你来。”
张起灵将毛笔递到她眼前,她回过神来,接过笔来,在那张短短的红纸上写了四个大字,“不离不弃”。
后来在杭州过的好多个春节,他们的门上一直贴的是这副对联,只不过每年都会撕了旧的重写,两边一直是大气的行书,横批从稚气的楷体慢慢向行书靠近。驻足的人看了都会皱起眉头,不知这家主人为何总在春节这样欢乐喜庆的日子里,贴上这么一副不像对联的对联,而且还是出自两个人之手。
风儿吹动着挂在窗前的风铃,叮铃铃,叮铃铃。像她和他,被温柔的风吹得心儿微微颤动。她微微颔首,忍不住向他靠近。当侧脸轻贴着他的胸膛时,她的头发披落下来,温柔地伏在肩上,张起灵将从她乌黑的头发里抽出来的筷子放在了桌上。
“灵儿。”他将双手放在她的两肩,轻轻地推开她。
“嗯?”她睁开眼,看见张起灵手里拿着一根木簪,“给我的?”
张起灵点了点头。
灵儿接了过来,木簪是紫叶小檀木的,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被他打磨得十分光滑,一头雕刻着两朵花儿,一朵白雪,一朵寒梅。就像他当年在墨脱雕刻自己的雕像,只有张起灵自己知道用意;又如同所有精致的机关,只有懂张起灵的人才能解开其中的密码。她笑意融融,眼底泛着泪光。她愿意永远是冬日的一枝寒梅,只在张起灵这片雪花降落的时候开放。
“那我送你什么好呢?”她问他,温声细语,仿佛怕自己的秘密被风儿这样的自然精灵听了去,吹到别人的耳朵里。
张起灵只是温柔地看着灵儿白皙的小脸,他不需要她送他什么,她就是最好的礼物了。但她执意要送的,送他一个最特别的。
她从他怀里退出去,牵着他的手走到了院子里,缓缓地松开了他的手。她脱了外套,在雪花里起舞,轻盈曼妙的身姿在月光下如梦如幻。风情万种悉堆眼角,每一个眼神都揉进了有关他的点点滴滴。那绵绵的爱意从心底流出来,又从他的眼里流向了他的心里。她太清楚,张起灵是用眼睛说话的,没有人能比他更懂得从眼神里看到一个人的心了。她爱他,也爱他的不言语。
张起灵站在那儿,此时此刻,他仿佛觉得灵儿的每一个舞步都轻飘飘地落在他的心尖儿上。他看着她向自己走近,他的心越跳越快,他深深地知道,只要自己亲吻她,他的精神就不可能再毫无牵绊了。
他静静地等待着,等他看清楚自己的心。他倾听着,十分细心,深怕错漏了某一个声音。然后,他吻了她。在他温润的唇轻轻触碰下,灵儿像冬日的那枝只为他而存在的寒梅,盛放了,在洁白的雪花里,纷纷红红,娇嫩欲滴。而他从此脱胎换骨,爱她,爱这个世界。
“小哥。”
“嗯。”
“你知道,什么东西能去到最遥远的地方吗?”
“是风。”
“啊。风啊。”她被他拥在臂弯里,看着窗前的风铃,水滴形状的小木片在风中摇晃,拖着木桶里的小铃铛,“我最喜欢风吹在脸上的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