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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第三章

      一切果如诚亲王的算计,包广宁代大皇子得了这份厚礼,细细把诚亲王的信看了足有半个时辰,即使是大声朗读,也足可读个十遍八遍了。他举着那封信如入定了一般,而送信的林先生手放膝头坐等一边看着包广宁的神色风起云涌,一动不动也如老僧打坐。整个厅堂只见大皇子喝水,吃细点,但也没见多大响动,毕竟是皇孙贵胄,自小受的教养,一举一动都有节制。
      包广宁放下信又细细打量林先生一会儿,这才轻声道:“林先生,明人面前不打诳语,这礼我们公爷正好用得上。但是打理这摊事务,我看还得一手托付给林先生你,希望你不要推辞。”
      林先生本来想的是包广宁受礼后必定是要细细询问详情,不想却是大笔一挥,将如此重任全然一成不变交回他手中。林先生这下有点懵了,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他没看出其中的份量?抑或是欲擒故纵,故作不知?总不成是倾盖如故,把他当作亲信了?于是林先生也只得虚虚实实地客气道:“包大人看重,在下感激万分。还请大人派遣心腹人手帮在下打理,在下计划两年内把所有摊子全部完整地移交给大人。”
      包广宁看着他微笑道:“林先生此言差矣,诚王爷把子女交给你,你如果手中没有一点什么,两年以后你凭什么来保证他们的平安?这是我为你考虑的。我自己想的是,诚王爷与你相交多年,他能放得下心把儿女托付到先生你手上,并不因为先生有过人的本领,而全是因为先生不群的人品。所以我把这摊子事全交给林先生,我最是放心不过。我以国士之礼待你,林先生会如何待我,我也是一早就清楚的了。再说,这摊事务本来就是林先生专管,别的金矿之类还容易,那些人脉可是寻常人等可以接手的?他们原本认的是林先生,换了个人他们还会认吗?所以林先生帮忙帮到底,断没有帮个两年就撂开手的道理啊。”
      林先生一听怔住,是的,诚亲王的子女要在京城风光过活下去的话,必定得要倚仗包广宁的庇护,而他的庇护岂是这份厚礼可以维持到多年以后的?换句话说,这份厚礼只是保命,而此次保得性命的王子们从此就是包广宁手中的人质,他们的生存就全看他林先生在包广宁眼里的份量如何了。只要他派得上用场,包广宁自然会给小王子们好日子过,反之,那就难说了。想道这儿林先生背脊法发凉,知道自己已是骑虎难下,前面只有华山一条道可以走,还有什么话可说?当下给大皇子崇高跪下,朗声道:“在下林青龙誓为公爷效忠。”
      包广宁笑眯眯起身,亲自扶他起来,微笑道:“林先生真爽快人,往后咱们是兄弟一样的交情了,朝中有我,在野有你,我们两个联手辅佐公爷,前程自然是非常值得期待的啦。呵呵,坐,坐。”
      林先生想,既然已经答应了辅佐崇高,那就得拿出点样子来,便看着包广宁道:“林某今日所提木箱中有金矿收成和人脉运作费用的记录,请包大人有空先过目一遍。今晚来得匆忙,林某不曾整理一份人脉图表,待我回去细细理出,交包大人审阅。还请包大人费心考虑我们下一步的安排,免得众人闻说诚亲王失势,人心动摇。需得加紧了才好。”
      包广宁忙道:“林先生这么客气,咱们以后就是自己人了,有话但请直说。你说的事我会考虑,不过我也不能放你轻闲了去,你旁观者清,也帮我看看我们要做些什么。回头我们商量。今天我不留你,新皇登基,正是敏感时期,便是我在公爷府里多留也是不便。林先生帮我想个主意,怎么才可以随时联络道你,我想尽快与你商榷。”
      林先生起身道:“是,如果方便,林某三天后起更时到府上找大人。大人只管把那盏圆球琉璃风灯挂在书房角檐下就是。”
      包广宁先是一愣,随即想起,是了,以前两家是对立面,林先生作为诚亲王的人,不知瞩目过他的行止几回,自然对他家的一草一木知道得清清楚楚。当下与林先生会意而笑,看林先生施礼离去。这边包广宁与崇高解释几句,也匆匆回府,心里欢喜莫名。

      新皇即位两年,新政迭出,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怨。而在江南小村落里,有的人即使连换了皇帝都不甚了然,平平静静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粥粥当然也不知道,她现在最头疼的是先生布置下来的作业。她如今跟着先生在学《孙子兵法》,已经把全篇学下来了,尤其是先生的讲解最是好听,句句都有典故,随便伸手从书架上找本书就可以对照上兵法中的一条,原来不止打仗用得到兵法,连和人吵架下绊子等小事都用得上兵法,真是神了。不想她才与先生一说,先生立刻拈须大乐,道:“孺子可教也。”然后便布置了一道作业,自己施施然携酒葫芦进城买醉去也。
      这道作业乃是叫粥粥从历史中找出兵法“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的实际范例。可是平时听先生讲是一回事,自己没事翻着打仗书看是一回事,要对照着找出与这四句合适的那就难了。她很快就找到“能而示之不能”,这个简单,历史上装傻的人太多,随便拎一个出来就是。而且粥粥发现装傻的都是那些很厉害的人,最后大多能反不利为有利,到最后赢得一个“大智若愚”的评价。粥粥看了点头,原来聪明人要装傻才可以叫聪敏得逞,否则被人看出聪明了,人家防着你,你的聪明就没花头了。粥粥决定从此开始也装傻。
      “用而示之不用”,这条也简单,聪明人“能而示之不能”的同时都在暗中下绊子,当然不能叫人知道,先生以前说过“潜龙勿用”,说的就是这个。粥粥因是自己找出来,理解就更深一层,原来打不过人家就忍着,表面装作笑嘻嘻,背后暗暗捅一刀。只要最后保住自己,给自己找到理由,还可以咸鱼翻身,给自己谋取最大利益。嗯,这得记住了。以后打不过小牛就找他爹娘哭去,叫他爹娘打他,再不行回头想办法叫他吃闷亏,以后决不能再与他打硬仗了。
      但是“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是什么意思?她怎么也想不出以前看过的书中有哪一条符合,抓了半天头皮,忽然心想,先生布置的题目如果不做,是不是有其他方法避免他告到娘那里去?她略一思索,就想到《三十六计》第二计:围魏救赵。
      粥粥以前半夜从竹梢上吊进张先生的小院里,见过张先生有一宝贝藏在床角墙砖里,先生每次取出前都要沐浴更衣熏香的才行,但是粥粥第一次看了好奇,照着那地方去看,却是平板一块,看不出花头,奇怪师父是不是在作法。于是又偷偷瞧了几回,终于摸出门道。有天终于偷偷打开,见里面是个油纸包,掂一掂份量不重,看来不是金珠宝贝,就失望搁下了。但今天想要胁先生,围魏救赵,只有拿出他最得意的宝贝来了。
      粥粥依法施为,打开机关,取出油纸包掖在怀里,窃笑着反关上卧房门,从窗口跳出,又反拴上大门,自己从墙头抓住凌霄花架爬出,两眼一溜,见门对面的荷花塘花繁叶茂,好个躲人的地方。再远远看见村口似有人来,便轻笑做个鬼脸,抱块石头轻轻潜入水中,用根空心苇杆悄悄伸出水面吸气。这等方式粥粥早两年就会用,潜在水里虾都摸得着。想到先生回来进不得门,找不见心肝宝贝的焦急模样,粥粥在水下乐得眉开眼笑的,得意非凡。要不是嘴里衔着苇杆,粥粥真想象戏文里演的老生那样哈哈哈大笑三声。
      过得一会儿,粥粥听见有声音,很响很吵,便悄悄升上来,打荷叶间隙看出去,见是一只只的马蹄,很多,就在张先生家门前停住。粥粥数了数,足有四十只马蹄,而且都是黑的,没一只有杂色。真不知道黑马有多好看。粥粥把头又伸出来一点,果然看见一群非常非常漂亮的黑马。但是大多是屁股对着她,脸向着张先生家大门,马上的人也是全身黑衣服,都很壮实。粥粥想起娘以前说过,张先生不象是寻常人,见多识广得很。今天一见果然如此,先生果然有那么多与众不同的朋友。粥粥本想既然先生有朋友来,那就一定不会再追问她要作业,今天可以混过这一关了,准备扔掉石头上岸。
      但等见那些人中的一个一敲门门就大开,露出先生怒火冲天烧得血红的脸时,粥粥立刻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立马又扎进水力叫先生找不着,等先生气头过了再说。
      粥粥可不是傻等,她潜在水里先把油纸包塞进石头缝里藏好,插根烂木做标志,然后趁着天光还亮,摸上几只虾给娘开荤。眼看着水中再也看不见时,这才露出头来。却见先生家门大开,那些骑马的人可能都进去了,马拴再河边的柳树上,周围早围了几个村人看热闹。粥粥就看见小牛想摸马屁股,但被黑马转头一个响鼻给吓了回去。
      粥粥想趁人多浑水摸鱼溜回家去,才要扔掉石头,忽然见有黑衣人从先生家出来,粥粥正面看了才看出那些人原来蒙着面,象戏文里的强盗。粥粥心里有点怕,抱着石头也忘了扔。其中一个道:“大哥,没找到就那么回去?”
      那个被称作大哥的背着手道:“叫他们都出来了吧。这么小地方,都找遍了,要有也早找到了。”
      见那人一声呼哨,里面人陆续出来,都是一色蒙着脸的,只露出两只发光的眼睛,在傍晚渐暗的天光下看着很恐怖。粥粥只见那大哥举起右手,冷而决绝地道:“不要留下一个活口,不要留下一丝线索。”
      这语调,这声音,伴随着小伙伴老邻居头颈中喷出来的血柱,粥粥这辈子是怎么也忘不了的了。她一惊之下毫不犹豫又缩回水里,抱着石头在水底簌簌发抖。盛夏的河水很热,但粥粥只觉全身发凉,手足无力,要拼尽力气才可以在水里稳住。
      不知过了多久,粥粥才有勇气轻手轻脚升出水面,却见远近火光跳跃,在无风的夏夜静静燃烧。除了火焰哔啵的声音,整个村就象死了一样。粥粥看见那些黑衣黑马的人在火光中逡巡,随时伸出刀去翻挑一下。随后他们又聚到一块烧出的空地上,大概是商量了些什么,随即调转马头向村口奔去,不久就消失在夜色中。
      粥粥此时照着第九计隔岸观火,但是想都没想第五计趁火打劫。只是想着娘呢,张先生呢,小牛呢,他们是不是都出事了?虽然以前听张先生讲文章,常出现杀人无数,血流成河等句子,但是那是遥远的事情,与自己无关。而现在杀人放火就在自己面前,粥粥心里除了恐惧还是恐惧。她想爬上岸去,但是手软软的不听使唤。不过不上岸都已经看见,张先生的房子早夷为平地,只剩几个火苗还在窜,相邻的自己家也是,不过好歹墙还支棱着。
      粥粥趴着河沿,满脸都是水,有眼泪有河水,但是她不敢哭出来,她怕那些人欲擒故纵,杀个回马枪。可是夜凉水冷,粥粥在水里再也呆不住,轻手轻脚爬上岸,就在岸边坐着,怕那些人万一溜回来她立刻再跳下水去。她也不敢稍动,她知道周围全是死人,虽然都是熟悉的,但是再黑夜里她真是怕啊,怕他们象鬼一样飘过来。她想去看娘,但是又不敢动,一个人双手紧紧抱着自己,只会无声地哭泣。
      她愣是一夜未闭眼,到天际鱼肚白时,她又冷又饿又怕又恨,而衣服倒是已经干了。借着晨光,粥粥看周围没人,才敢一溜小跑到自己家去,门啊窗啊早都已经烧光,客堂间里有段烧得焦黑的东西,粥粥想来想去应该是娘了。她不见的时候已经想到娘可能也遭难了,但是见了又是悲上一层,她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从此她又是个没人疼没人管的人了。
      她想给娘挖个坟穴,但是满村找遍就是没有趁手的铁家伙,都给烧烂了。没办法,只好去摘了很多荷叶盖在娘身上,从烧塌的砖墙里扒出砖来盖上,又哭着去摘了很多荷花来插在娘的坟头。而那些吓走的鸭子这时都赶了回来,围着粥粥讨吃的。粥粥不理它们,又去张先生的房子,却见里面不止一具尸体,想了想才明白,对了,可能是那些被杀的围观者的。也不知道谁是张先生,粥粥看看做坟也做不过来,只得作罢。
      茫然站在死寂的村中,太阳已经升上天空,她饿,而那些鸭子也饿,围着粥粥打转,粥粥看看怎么多出几只,一想对了,一定是别家的鸭子。远远还有几只鸡看着,但是鸭多势众,鸡不敢围过来。肚子真饿,可又没有杀鸭子的刀子,粥粥只好与鸭子大眼对小眼。
      忽然又听见马蹄声,粥粥吓得腿脚酸软,好不容易才躲到砖缝里。但是那些鸡鸭见她过去也都跟着,唧唧喳喳围着叫,粥粥赶都赶不开。过一会儿见一匹白马过来粥粥偷眼看那人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后生,穿着蛋青的长衫,看上去不象坏人。那人在村里巡了一圈,立刻就循声找到粥粥藏省的地方,轻喝一声:“谁在里面,出来。”
      粥粥看他长得不像坏人,略一思索就走了出来。那人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满脸污黑泪痕满脸的小人儿,不用想都知道这是个可怜的幸存者。他跳下马,尽量用温和的语气问道:“小孩子,你知道这儿是怎么回事吗?”
      粥粥忽然想到“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不知道这人是谁,就装傻吧。于是她盯着那人摇摇头,却清清楚楚告诉那人:“我饿。”她想那人穿得那么好,又有马,一定有钱。他想知道什么,一定不会吝啬一点小钱照顾她的肚子。
      那人果然犹豫了一下,但是还是又问了句:“你知道这儿有位叫张先生的人吗?”
      粥粥还是死盯着他,再次清清楚楚告诉他:“我饿。”粥粥决定这人再不给她解决吃饭问题,她就要不理他了,着手抓鸡鸭上城里换钱去。
      那人看着粥粥,忽然抱起她一起飞上白马,飞快向城里跑去。
      粥粥住的村落是个遗世独立的地方,周围大山围绕,只有一条路通向外面。粥粥坐在马上都感觉自己高可扪天,要不是今天死了娘,换了以前,她一定大叫大笑出来。但是她今天没笑,脑子里不断回放着那个大哥的声音,远近的火光,和烧成黑炭的娘,小小的脸皱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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