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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回不去的名字叫家乡 ...

  •   接下来病房里非常热闹,护士们忙前忙后的给陈岩抽血、量血压、测心率,再将他转移到担架床上,一路小跑推出去测量脑电波。
      陈岩全程摸不着头脑,脸上又是茫然又是惊恐,有点像猝不及防被丢进实验室里的某种小动物。
      他压根不知道自己以一种近乎于昏迷的状态,沉睡了整整两天。
      等陈岩重新被推回病房后,他的父母和几位公司领导也一道赶来了。
      冲在最前面的就是陈母。
      她步履急切到近乎于跌跌撞撞,进门时,还被不慎门槛绊的一个趔趄,脚上的一只布鞋飞了出去。
      没人在意那只鞋。
      像是护崽的母兽般,陈母猛地扑到陈岩的床边,一把将自己的儿子搂入怀中,放声哭喊:“石头,我的石头啊!”
      陈父也靠了过去,伸臂将妻子揽住,三人一同抱头痛哭。
      沈微微淡漠地看着。
      不像假的。
      眼前这劫后余生的一家三口,三个人六只手紧紧握在一起。眼神交汇间,每个人脸上都是笑中带泪,情感激昂溢于言表。
      那办公室里他们说的话,难道又是假的吗?
      口口声声说爱孩子,却一门心思想要钱,理直气壮地吸大儿子的血贴补小儿子,几乎是不加掩饰的偏心与不公。
      也不是假的。
      这算什么?
      为人父母者,为什么可以一边爱着孩子,一边肆意伤害他呢?

      沈微微不想继续看戏了。
      她转头找科恩,却瞥见小梦魔伊利克斯双手揪着衣襟,双眼饱含热泪,仿佛是被眼前这一幕感动到了。
      “额……”沈微微倒也不好装作没看到,想了想,干巴巴地问了他一句,“你想喝水吗?”
      她真觉得有点渴了。
      小梦魔恍然惊醒,拭了拭眼角,勉强笑道:“咳,让微微大人见笑了。其实,我是想起了我自己的家人……”
      “你也有家人?”沈微微下意识问了一句,然后才察觉到自己这句话仿佛有些失礼。
      幸好伊利克斯没有介意。
      他凝视着面前感人至深的相拥而泣,不禁回忆起了自己生前的事:“我曾经有一个姐姐……”
      一个光鲜的、得体的、完美的姐姐。
      理所当然得到了父母的偏疼。
      “伊利克斯,你能不能多学学你姐姐?”这是他从小到大听过最多的话。
      花神节时,姐姐被村子里选中扮演花神。他站在花车下,听着周围人的欢呼,得意地向旁人炫耀:“花神是我的姐姐!”
      但却被人恶意地嘲讽:“你姐姐一定觉得很可惜,因为你居然是她的弟弟。”
      瘦小的、毫不起眼的伊利克斯,头脑笨拙,为人处事也不机灵。他一无是处,连当自己姐姐的陪衬都不太够格。
      于是在某一天,当父母忙着给他姐姐裁一条舞会的新裙子,而放弃给他做外套的时候,积压多年的负面情绪,终于一次性地爆发了。
      向来安静文弱的少年,十六年人生中唯一一次宣泄自己的不满。
      也是最后一次。
      深夜,他和父母大吵一架后,愤愤地跑出了家门。
      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他遇到了匪徒。
      “那时,真的好痛……”尽管已经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了,回忆起自己临死前的那一幕,伊利克斯还是不由地抱紧了自己的双臂,声音都打起颤来,“那些可怕的男人,他们拿着刀子在我身上比来比去…… 我瞧见自己的手指掉了,手臂也掉了,我发疯似的尖叫,再后来,我再怎么用力叫喊,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
      即便是铁石心肠的沈微微,听到这里也有些动容。
      她拍了拍伊利克斯的肩膀,笨拙的试图安慰:“都过去了,你现在已经死了。”
      ……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很古怪。
      伊利克斯却哀伤地摇了摇头:“不,微微大人。我想说的是,在濒临死亡的那个瞬间,比起疼痛与恐惧,压倒这一切的感情,却是恨。”
      “我怨憎着……我的双亲。”
      “他们理所当然的给予了姐姐百分之一百的爱,留给我的只有可怜的一丁点,但凭什么,却要求我回报以百分之一百的服从与恭顺,这样公平吗?”
      “他们自顾自的生下我,又不肯爱我。”
      “我甚至没有分出一丝一毫的心思去痛恨眼前那些正在伤害我的人。”
      “只有一个绝望偏激的念头:是我最爱的家人,让我坠入了这个地狱。”
      沈微微想起来了。
      科恩是说过的,唯有临死前心中满含怨憎的灵魂,才能保持不灭,堕为恶魔。
      当时她只当耳旁风般的听,没有想过临死前的绝望、痛苦代表着什么。
      那不是一个词语,一个概念。
      而是一段活生生的、鲜血淋漓的惨剧。

      但伊利克斯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眼前,陈岩的父亲前前后后地忙着,给他收拾东西准备出院,陈母则拽着严哥他们走到门口,继续扯皮工伤赔偿的事。
      独剩陈岩一人坐在床铺上,欲言又止,不知所措。
      伊利克斯叹了口气。
      他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我变成恶魔之后,好久之后才被允许来到人界。那时已过了近百年,我的家人早就去世了。”
      “以前的村子早就变了样,我们家曾经的房子已经没了踪影,到处都是奇怪的汽车跑来跑去,我记忆中的一切,都随着时间的流逝化为尘土。”
      “我漫无目的地游荡到了村子后面的山头,见到了……密密麻麻的坟冢。”
      “我找到了爸爸妈妈,还有我自己的墓碑。”
      “姐姐应当是随夫家葬了吧,这里唯有父母簇拥着我,我们三人紧紧地葬在一处,亲密无间的,坟冢上的青草都连成了齐齐的一片。”
      “真没想到啊,生前的求而不得,在死亡后却以这样的方式得到圆满。”
      “我……”
      伊利克斯哽咽地说不下去了。
      他看见,陈岩鼓足勇气抓住父亲的手,低声同他说了些什么。
      陈父牛眼瞪大,又高声喊陈母进来。
      做父母的居高临下站在床边,俯瞰着自己向来乖巧懂事、予取予求的儿子,第一次像个成年人一样,口齿笨拙地向他们倾诉。
      伊利克斯知道陈岩在和父母说什么。
      那也是他曾经应该说出来的话。
      就在那个痛彻心扉的深夜。
      如果在那次争吵过后,他没有冲动的跑出门,而是握住父母的手,坦坦然然地说出自己的心声……
      让他们明白,纵使他是个不争气的、一无是处的孩子,但他也渴望着他们的爱。
      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沈微微偏头看着啜泣的小梦魔,再看看面色凝重、却仍在努力沟通的陈岩一家人。
      她不明白。
      “你原谅父母了吗?”她问,“还是说,你依旧怨恨他们呢?”
      “不!”伊利克斯疯狂地摇头。
      大颗大颗的泪珠自他两颊滚落,滴落到地面上,溅起十分细小的水渍,须臾间消失不见。
      “不是这样的,微微大人!”
      “不是这样的……”

      等陈岩他们离开之后,小梦魔伊利克斯也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情,重新腼腆地笑起来。
      “真丢脸……”他埋着脑袋,脚尖在地上划来划去的,“让陛下还有微微大人看笑话了。”
      科恩抱着双臂轻笑了一声。
      每个恶魔生前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他是魔王么,这种场景见多了。
      倒是沈微微非常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提出了一种假设:“伊利克斯,陈岩梦中的怪兽神似他的父母,这是他的潜意识造成的,还是你刻意引导的?”
      “啊?”伊利克斯一时不解。
      “你在造梦的时候,是不是无意识的,把梦中形象引导到做梦者亲人的形象上呢?”沈微微试图讲明白自己的想法。
      被她这样一说,伊利克斯还真有些恍然大悟:“……细细想来,我制造过无数勇者大战怪兽的梦境,但每个怪兽的形象都不同,按理说我也没这么丰沛的想象力,能够营造出几百种相貌各异的怪兽来啊。”
      可能真是这样,他无意识的,借用了做梦者脑海里亲人的形象,将每个勇者的敌人,都以家长的形象代入。
      或许他从始至终都没有释怀过。
      沈微微建议:“你应该给自己造个梦,给自己一次和解的机会。”
      可是……
      小梦魔伤感地摇了摇头:“我再也没办法做梦了。”
      哪有造梦者还能给自己造梦的道理呢?
      除非是比他厉害得多的上位者出手。
      这时候,反倒是科恩在催促了:“还不回去吗微微?肚子不饿啊?”
      还真……不饿。
      早就过饭点了,饿过了头。现在沈微微只觉得口渴。
      和伊利克斯告别之后,二人绕了个路,走到医院偏门处的便利店。
      沈微微买了瓶矿泉水,拧开盖子,一边走一边喝。
      久旱逢甘露啊。
      她仰着脖子咕嘟咕嘟正畅快,冷不防的被人猛地撞了一下,幸好科恩眼疾手快扶住了她,不然险些要跌倒。
      再抬头看去,撞她的那个男人已经走远了。
      她手里的瓶装水倒有一大半洒在那人的身上,远远一看,他的右半边身子全部打湿,泾渭分明的水渍颇为狼狈。
      但那个男人似乎毫无知觉,一点都没发现自己撞了人,也没发现被洒了一身的水。
      他只紧紧地搂抱着自己的小孩,脸色焦急、步履如飞地往医院的急诊楼冲过去。
      小孩身上一滴水都没溅到。
      沈微微又想起了方才病房里,陈母跑丢的那只布鞋。
      她终于下了定论。
      偏心与不公,是真的。
      但爱子之情,应该也是真的。
      孩子对于双亲天生的慕儒之情,是真的。
      但……时而的怨憎、痛恨,也都是无奈的真实。
      复杂多变的人心啊,哪有非黑即白的道理。
      沈微微把剩余的矿泉水喝完,把瓶子丢进了垃圾桶。
      她忽而转头,目光定定地看着急诊楼刺眼的红字。
      不知是在和科恩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陈岩一定是顿悟了。他醒来后回想自己的梦境,终于明白了自己面对父母时纠结的心境。他一次次地打倒他们,却又放任他们卷土重来。他再也不想经历这种疲惫且无意义的轮回了。”
      科恩大感欣慰。
      这丫头能一口气同他说这么一长串话,想必今天的经历让她有感而发。解开她情感封印的漫长道路,看来是跨出重要一步了。
      科恩半是感慨半是引导的,告诉她:“微微,你是独生女,不会有他们的烦恼。你的父母曾给你的,一定是无比专注、重若瑰宝的爱。”
      爱……么?
      能让小梦魔时隔百年仍然失声痛哭的,能让陈岩心甘情愿躲到梦境中不肯醒来的。
      滚烫得灼手,又让人着迷的情感。
      “……是啊。”沈微微缄默了许久,才慢慢答了一句。
      她仰望着星空,语气中有一丝怅然:“只可惜,我全都不记得了。”
      科恩伸手撸了撸她的发顶,笑意温柔。
      “会想起来的。”
      “以魔王之名,向你保证。”
      这一晚,月明星疏,夜风和畅。
      沈微微和小梦魔,都做了一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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