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仙》玻璃碎珍珠

8、柒

　　在幻境之中消耗的时间越久，脱离的成功率就越低，但要让程思远亲手杀了眼前的人，他实在做不到。
　　且不谈这个人是谁，就算是面对一个无辜的陌生人，身为现代人的文明基因就让他下不去手。
　　来到鸿蒙的几十年，他一直坚持用现代社会的手段解决问题，过程虽然艰辛，但好在他没有丢掉内心最珍贵的东西。
　　兵不血刃的理念他坚持了太久，自是不会轻易打破。
　　找找其他的方法吧。
　　“今天是什么日子？”程思远和人拉开了些距离，问。
　　“今天是我们成婚第二天啊。”
　　对方又去拉他的手，被程思远躲开。
　　程思远不自然地咳了咳，“我们为何成婚？”
　　幻境之中的人到底是虚构的，只要他从细节入手，一定能找到破绽。
　　眸中闪过一丝错愕，对方抬起头：“这……自然是两情相悦。夫君问这个做什么？”
　　“有些东西需要确认。”程思远避开他的目光，“你还是叫我的名字吧。”
　　对方愣了愣，随后面容重归柔和。
　　“我知道了，思远。”“裴负惧”唤他。
　　不知道为什么，程思远从他脸上看出些落寞的神色。
　　“这只是个称呼。”他不由得解释。
　　“裴负惧”摇摇头，“我不是在意这个。是你今天的态度，着实奇怪，好像我们之间隔了层什么。”
　　程思远一时哑口。
　　“这种情况，以前也有过。不知道你还记得吗……”他接着说，“我刚来育才的时候，原以为会被轻视，内心为此忐忑，有人率先和我搭话。他说了一句话，令我记忆犹新。”
　　“他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还说，‘不过我们掌门主张众生平等，你既然来了，就是我们育才一宗的人，他不会苛待你的。’”
　　程思远面色凝重几分，“说这话的人是谁？”
　　昨天星空之下，他在裴负惧的记忆里看到了这段。
　　如果面前的人对这段记忆的描述精确无误，如果幻境真实到了此种地步，那他该如何分辨现实和虚幻？
　　“是项棋。”对方毫不犹豫。
　　程思远叹了口气，低垂的眸子里满是挣扎，“是啊，确实是他会说的话。”
　　为什么？
　　为什么连这个都知道？
　　这幻境当真天衣无缝？
　　“可事实不是这样的。”
　　“什么？”程思远抬头，联系“裴负惧”刚才的话，他提问，像抓到了一线生机，“我待你不好吗？”
　　“好啊。”“裴负惧”笑笑，“你们所有人都待我很好。”
　　“……什么意思？”
　　面对他的疑问，“裴负惧”颇为耐心：“你们对我很客气，很友善，也放心让我参与日常的事务，但这种好是对待客人的、对待同僚的，不是对朋友、甚至家人的。与之相反，你们育才的人只要聚在一起，就能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外面的人进不去，只有一旁艳羡的份。”
　　“我孑然一身数十载，原本不在意这些东西。”顿了顿，“裴负惧”望向他，“可我在意你。”
　　听见这句话，看到对面眼里的热忱，程思远的心脏突然跳得很快。
　　“比起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明明我认识你的时间更长啊，明明我也很了解你，明明你应该信任我，可为什么你和他们一样，把我视作外人呢？”他说着，声音大了起来，“程思远，你比他们还差劲，你对我好，是因为利益和怜悯。”
　　程思远有些呼吸不畅，他感觉心脏紧得发疼。
　　当时的裴负惧，原来是这样的想法。
　　原来，他曾经让自己珍视的人陷入了痛苦。
　　“我……”
　　他想说什么，但这一刻，他连开口为自己辩解的勇气都没有。
　　“可是为什么，我偏偏喜欢上了这样的你呢？”“裴负惧”笑着，嘴角却是向下的，他眼中泛着水光，这让程思远想起了十年前，裴负惧失去至亲，失去掌门之位，那时的人也是这般骄傲易碎。
　　对方抓住他的双臂，这回程思远没有躲开。
　　他将头抵上他的胸口，声音闷闷的，“我喜欢意气风发的你，运筹帷幄的你，喜欢无差别对每一个人都好的你，我曾以为，我只能把这份感情放在心里。”
　　程思远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肩胛上，拍了拍。
　　我现在知道了。
　　“在你告诉我真相的那天，我的喜欢有了出口，”对方叹了口气，像是苦尽甘来，“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有理由的。你们来自鸿蒙之外的另一个世界，所以会相互信任，所以会对身为原住民的我设防。你能把这个秘密告诉我，我很开心。”
　　对方抬起头，笑脸上是两道泪痕。
　　“但同时我又不甘心，毕竟两个世界的人，怎么会有结果呢？”“裴负惧”捏了捏他的手，“想想老天爷真残忍，它派你出现在我身边，将我救出泥潭，最后又要把你带走。”
　　“那……后来呢？”看着怀里动作亲密的人，程思远忍不住幻想，如果他和裴负惧成婚了，对方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于是思维也跟着对方走，“我离开过吗？”
　　“后来你的朋友们都离开了，留下你一个。再后来你对我表白，向我求婚，我是不想答应的，我不愿意把你困在这个世界，你原来的那个世界多美好啊，你应该回去……”
　　程思远抚上他垂落的长发。
　　无论外表、记忆，还是愿望，全都一模一样。
　　那自己有什么好介意呢？
　　对方抓住他作乱的手，“可我好爱你，真的好爱你。”
　　程思远把人拥入怀中。
　　我也很爱你。
　　爱到哪怕是假的你，我都不忍心伤害。
　　对方也抱住他，话里却在斥责他的无情，“你知不知道，你今天质问的语气比当初公私分明的样子还冷，我差点以为这一切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可是怎么会呢？明明我们都成婚了……”迷茫和恐惧从发抖的嗓音里透出来，“你表白的话，难道是假的吗？”
　　他说：“思远，我很伤心，很害怕。”
　　程思远伸出手，他想擦去心上人的眼泪，却只抹花了他的妆容。
　　半晌，他低下头，“没有，对不起。”
　　程思远放下嗔痴剑，双手搭上“裴负惧”的肩膀，“你把脸擦洗一下，我来给你画眉。”
　　说完，程思远左右看了看。
　　果然，不大的房间里东西少得可怜。可偏偏他说了这句话后，刚才还空无一物的角落里就出现了一盆水，冒着热气。
　　这非常不合理，但他理性所剩无几，根本无心思考。
　　他走过去，把水盆端来。
　　用热水沾湿毛巾，“裴负惧”把脸擦洗干净。
　　两人移至梳妆镜前，正对房间里唯一的窗户。透过窗户，程思远看见外面树枝摇晃，地上的落叶被卷起。
　　“起风了？”
　　“裴负惧”握住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阳光打在他脸上，光线角度和程思远进门时看到的一模一样，丝毫不受狂风的影响。
　　“是啊，外面冷，你别出去了。”
　　程思远说好，他听不到狂风击打门窗的声音，只听得到“裴负惧”的温声细语。
　　他的声音带着蛊惑：“这间屋子很温暖，什么都有。”
　　程思远为他梳发，应道，“嗯。有你就够了。”
　　“裴负惧”给自己上妆，程思远就站在他身后，透过镜子静静地看着他。
　　他想，这样纤细的巧手，就不该沾染江湖的腥风血雨。
　　这样美丽的容貌，就不该露出悲伤的神色。
　　要一直笑着，才好。
　　他想要一直陪着他，让他成为他想成为的普通人，永远开心快乐。
　　外面风声似乎更大了，杂草被吹得东倒西歪。
　　程思远从妆奁里拿出螺子黛，让“裴负惧”面朝自己，像写一张不容出错的试卷，轻轻落下笔。
　　画完眉，程思远让人照镜子，对方却一把抱住他。
　　“怎么了？”
　　“思远，如果你离开，我会死的。”“裴负惧”声音颤抖。
　　“我不会让你死的。”程思远犹豫很久，悬着的手落到人的后背。
　　“那你要记住你说过的话。”
　　“我说了什么？”
　　“你说，你不想走，你想永远呆在这里，和我一起。”对方抬起脸，双眼似一团迷雾。
　　“好，我记住了。”
　　“裴负惧”仰头，“现在，吻我。”
　　程思远依言低头，贴上对方的嘴唇。
　　奇怪。
　　有点不对劲。
　　为什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混沌的脑子里闪过一丝清明，程思远求证似地索取，依然一无所获。
　　怎么回事？
　　就在他发愣的瞬间，一丝淡淡的黑烟钻进了他的口腔。
　　同时，闭上眼的他没有看到，“裴负惧”嘴角勾起的笑容。
　　“等等。”程思远把人推开，他的脑袋很疼，像是有两股力量在拉扯。
　　动作幅度太大，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我帮你。”“裴负惧”俯身捡起，疑惑道，“一片树叶？”
　　看清对方手里的东西，程思远眸色变化，最后恢复冷静。
　　他一步步后退，朝嗔痴剑的方向。
　　他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幻境是在现实的基础上构建的，现实中没有的东西它造不出来。因为他还没有真实地吻过裴负惧，所以幻境里的亲吻不会有任何感觉。
　　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
　　面前的人也是假的。
　　真正的裴负惧还在外面等着他。
　　程思远握住嗔痴剑，他用力劈开那扇自进屋时就自动关上的门，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