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夜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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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更过三巡，上京城万籁俱寂。
鹅毛大雪洋洋洒洒，飞落在无人经过的青石板路上，很快积起薄薄一层。
月光映照，积雪像沓明晃晃的银箔，配着挂满街的白幡素练，把上京城衬得如同一座正受祭奠的巨陵。
所谓陵寝重地、不敢声张，上京城的人到底还是更有素质一些，一片庄重之下，连城里的刺杀活动都开了静音模式，让此地幽静的越发像个鬼服。
此时此刻，鬼服的某个街道转角处，一道飞箭破空而出，扎透了寂静寒冷的空气，也扎破了从转角内飞快爬出来的少女的衣袍。
少女衣着华贵、满眼惊骇，在湿滑的雪地上连爬带滚，右脚靴子都被跑掉，只剩一层罗袜，在雪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足印。
少女正是陈贺年，现在是她穿越过来的第一个钟头，而这其中的前半个钟头里她坐在马车上一动不敢动，思考着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胯‖下多了点东西，还生怕被身边的嬷嬷看出异常后直接就地正法。
至于后半个钟头，则被她消磨在了逃离刺杀的奔波之中。
过去一小时的经历比起她身上的华服锦袍应该算很不相称，但她又能有什么办法，活命都艰难，她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他*的！
陈贺年在心中破口大骂，北风扑面，她的两颊被风声扇得渐渐麻木，双腿也像灌了铅。
她早就该知道，那些用劲爆开头诱惑她开会员好让她主动花钱看高开低走的速食爽文都是骗人的！
凭什么其他故事里别人穿越都是一睁眼就有温香软玉在怀，再不济至少也能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等死，轮到她就要刚落地便被不明势力疯狂追杀？
真服了，怎么连着两辈子投胎都能抽到下下签啊，你们阴‖曹地‖府的转世抽卡服务就不能开个大保底功能吗？
陈贺年在心里不停贫嘴，这是她感到紧张的表现。
她跑得手凉脚热，又嫌弃只剩一只靴子耽误乱爬，便索性把左脚鞋袜也脱下掖进怀里。
天杀的，这副裹着锦衣的身体看起来撑死不过八‖九岁。
你们古人没有未‖成年人保护‖法来管管幼童买‖卖也就罢了，毕竟这时候无论男女老幼都会被达官贵人们平等的发卖，但怎么会有人连这么小的孩子也下得去手啊！
一个将将总角的稚童，到底有多大仇多大怨才值得对方派这么多刺客招待？
陈贺年跑得双目昏沉、肺部充血，寒风夹杂着雪花剐过她的脸。
她心里的吐槽愈演愈烈，几乎成了用来提神醒脑的良药。
她不敢停下脚步，生怕自己一停，就要像方才那个让自己担惊受怕一路、关键时刻却拼尽全力把自己推下车快跑的嬷嬷，瞬间便被几十把刀子捅个对穿。
她是真的很怕死，她是真的很想活。
雪路难行，眼前景色渐渐有些模糊。
初来乍到，陈贺年在车上想了半小时也没能搜到什么有用的记忆。
——她连自己在这个世界应该姓甚名谁都不清楚，她根本什么都不记得。
只是她的求生欲过于强烈，促使着陈贺年顺着嬷嬷推她离开的方向一路狂奔，甚至躲过了重重刀‖枪箭戟，一路跑到现在。
凭心而论，陈贺年觉得自己已经做得挺不错了，至少没有落地成盒。
这要是还逃不过，那只能说命不好，全当给转世抽签攒功德大保底了。
况且她实在是跑不动了，她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愈发沉重，拉风箱一样呼呼喝喝着，高度紧张的大脑也开始不受控地胡思乱想起来。
陈贺年抬起眼，看了看周围的青砖高墙。
抛开一切不谈，以她这个现代仿古景区挨宰常客的眼光来说，这鬼服城池其实修得相当体面。
青石板路四通八达，街道宽阔平整，没有一条街两侧不是鳞次栉比的，各色建筑高高低低、错落有致，挤满了她的视野。
这显然算古代生产力下能做到的极致。
在这样的环境里逃命，陈贺年恍惚间总觉得自己是聊斋电影里的书生，背后跟着百八十个要把她拖走拜堂的聂小倩。
胡思乱想之中，身后又是一道寒光破空而来，闪亮的箭簇甚至堪堪与她擦面而过。
陈贺年被吓得瞬间清醒、汗毛倒竖，眼看着面前一眼望不底的长街上再无可避，她心下一横，扭头便钻进了街边小巷。
她钻进来的理由很简单，方才受惊时，她看见这条巷子里竟有一点幽幽的光明。
陈贺年钻进巷子，才发现这条小道远比她想得要更长，那点光亮仿若惊鸿一瞥，她一进来便彻底消失不见。
……坏了，更像聊斋了。
巷子幽深，也是一色的青石地砖，但比外面街面铺得更精细，两边长长院墙上只有两扇小门微微错开，似是相互对应。
想来她这是跑进了某两户高门大宅间的五尺巷，两扇小门理所当然的也就是人家自家的侧门。
陈贺年看向两扇门，一扇死死关着，门环上落了层雪，已经微微冻硬，另一扇则半开虚掩，似乎要诱惑她快些进来。
半遮半掩的门缝像是一切聊斋故事里藏在破庙窝中的狐狸精，向着陈贺年这个披星戴月好赶路的书生巧笑倩兮。
陈贺年虽然累懵了，却还不至于因此变成弱智。
这里显然是座大城池，鉴于连城内街道都是青石铺就、两侧宅邸更是森然有序，她完全有理由认定此城正是一国国都。
既是国都，她一路跑来却没有见到有任何一处地方敢掌灯，满街还挂着许多缟素，只要稍微看过两集电视剧就能判断出来这场面肯定是遇到了国‖丧。
如此阵仗，死的还高低得是个太上皇。
国‖丧宵禁，半夜乱开门那可是要杀头的罪名。
她大半夜坐着马车光明正大在街上走又被光明正大刺杀已经够奇怪，这宅子刚才一闪而过的光亮和面前半开的门岂非更诡异？
这要不是有情况，陈贺年的一颗大脑就算是白长了。
但是话又说回来，什么样的情况能比被一车面包人提着斧钺钩叉满场乱追更可怕？
眼下情况危急，那群追兵疯狗一样死咬不放，再多耽搁下去难免要被找过来，她又不是本地人，连这地方叫什么都不知道，她还能再跑到哪里去？
眼前院落纵然十分可疑，却也是她仅剩的机会。
搏一搏，单车变摩托，挣扎之后再暴毙总比犹豫着要不要挣扎结果死了要好些吧！至少她重返地府的时候还能有底气骂几句天道不公之类的话。
陈贺年再次心下一横，闪身钻进了虚掩的小门。
门内同样是一片黑暗，好似刚才的一点光亮是虚幻的海市蜃楼，门房里半个人都没见。
侧门连着的应该是宅邸的前院，借着月光雪色，陈贺年能看见院内并无一颗杂树，但点缀了不少乱山苍石，建得颇有雅趣。
院子规模不小，想必这户人家是算得上书香门第的。
能在京城住着大house的书香门第，这得是个什么级别？
前院照样一盏灯也未点，显得阖府上下更加鬼气森森。
陈贺年大气不敢多喘，生怕引来追兵，藏在门板后窥探着前院外街的小身板止不住地打哆嗦。
门外似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片刻后又归于沉寂。
她等了半天，却再没有人在门前停留，刚才还在紧紧追随的刺客此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她仍不敢托大，惜命是她的性格底色，直到擂鼓般的心跳又咚咚锤了百来下，陈贺年这才惊魂未定地向外探出头，仔细瞥了一眼。
门外一片白雪皑皑，不见分毫差错。
新落的雪花盖去杂乱的足印，连她本人的痕迹也一并消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假如陈贺年胆子再大些，敢于直接从门里走出来，多走几步出巷子，向着巷外长街北面她方才差点被一箭穿心的转弯处看一眼，她就会发现，原本还追着她凶神恶煞的两队刺客此时正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鲜血染红了路面，刺客渐渐冻僵的尸体盖上了一层冰碴。
不过她如今还没有这样大胆的必要，只想苟命的她并没有兴趣去探寻一个显然远超自己能力范围的事件的后话和真相。
门外刺杀目前应该是暂时告一段落了，陈贺年将心略略放下，却又很快提起来——她伸出手，向方才掖靴子的怀中一摸，除了摸出一只被捂热了的小靴，还捎带着摸出一块疑似象牙做的、雕工相当精细的对牌。
陈贺年摸着怀中质感滑溜溜的、显然十分名贵的象牙对牌，一时间只觉得有千万种恶意与险要从对牌的凸‖起里爬出，直爬上她的手腕，紧紧缠绕着她。
……救命，她总算知道自己这个小不点为什么会被一窝蜂的追杀了。
宅院里仍未见有人来上夜，满目寂静不安中，借着一点浅浅月色，陈贺年颤抖着连摸带看地猜懂了对牌上的字码。
“九五星闱”
陈贺年将对牌再次放回怀里，穿好仅剩一只的靴头，惊恐到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看似是处变不惊，实则已经吓昏过去，人走了有一会儿了。
感受到胸口似有千钧的沉重，陈贺年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思考。
她一开始猜这个是对牌，是因为上面有块明显只是一半的花纹，显然还有另一半。
现在她的猜测基本实锤，对牌对牌，自然要两只拼在一起才有效，就像动画片里主角的认亲信物。
总之，按照左右对称规律，她拿到的应该是左半块，那么牌上的四个字码肯定还有刻在右半块上的后半句。
古人观念认为，阳数里九为最高、五居正中，是至高中正之数——这是她以前喜欢用来钓暧昧对象装逼时的说法，实际上，最简单的例子——九五至尊指的是帝王，所以九五是皇帝，而星闱与紫垣金殿这些词一样，是常见的皇宫的代称。
那么这块牌子代表着谁又与谁有关，自然是不言而喻，一目了然。
陈贺年呆站在门口，像一座石墩子，大脑因为自己的推断而疯狂尖叫。
她强压着高涨的恐惧与呕吐欲又翻了遍全身，最终只找到另一块刻着寿春陈氏佩几个大字的木令。
木牌雕工也算精致，可远不比象牙对牌来的豪奢奇巧。
这木牌应该才是这副身体的真正来历，而象牙牌则并非她本人所有。
她只是出于某些原因代持，并极可能因此才遭遇了今晚的一系列刺杀。
无数关键词配合着宫斗电视剧片段串联在一起，想到门外的满街缟素，陈贺年脑中瞬间便蹦出了一个喜闻乐见的词汇：宫变。
那么问题就来了。
她是帮人变的一方，还是被人变的一方？
不过这其实都无所谓，因为不管她站在哪一边，大半夜让她这个小孩身上揣着这么一块东西出来挨杀挨宰，无论怎么想，这都是没有指望她能活下来的意思。
说白了，在推她出来的那帮大人物们的心里面，她现在大概与尸体没有任何区别。
事已至此，还是先摆烂吧。
信息不足，线索断在这里，手头也没有饭能让她吃两口压压胃酸。陈贺年不再深想，眼看门外声势平息已久，她回头看向门内。
院落仍然一灯未点，天寒地冻间，四方屋舍仿佛连半点人气都无。
事出反常必有妖。
现在上街去说不定又会遇到什么了不得的麻烦，不如在这院子里将就躲一晚，其他的事明早起来再说。
她才不到十岁，就算天塌下来她也能毫无心理负担地扭头就跑。
何况，假如这里真是方才的刺客所设下的圈套，这会儿她早就该身首异处了。
但她没有，她好端端的，只是跑丢了一只靴子、还跑得很想吐。
退一万步讲，假如她真的倒霉到这里其实是另一方势力布下的针对她的陷阱，那她也没办法，她都这样了还能怎么样？
她只好认命了。
毕竟她才不到十岁，她还能怎么办？
思及此，陈贺年不再犹豫，先是踮着脚向院内试探着走了两步。
无事发生，院内还是一片寂静。
一种难言的不安在她的心头盘旋。
侧门连着一条长廊，曲曲折折，一直通向两侧内眷所住的内院厢房。
她顺着长廊向里走，檐下栏杆应该今早才被打扫过，涂着光亮的桐油。长廊内一样是一灯未点，越往深处走，视野越是昏聩。
走过一段路，一道门洞自她脚下迈过，隔开了前后院落的回廊，院内逐渐弥漫起一股不好形容的淡香——清苦如药，却还有点诡异的回甘，像是要晒干入药的脆熟莲子。
陈贺年被这股味道搞得莫名烦躁，她的后颈发出阵阵热意。
四下寂静，那股若有若无的苦香撩拨着她的嗅觉，往前又走了几十步，眼前正是回廊尽头的廊心墙。
此处应该就是正经的内院。
她侧过脸，果然看见一方相对开阔的小院落，三面夹着青瓦砖房，中间杂植了些细弱花树，月光倾斜，笼盖在房檐下半掩着的门前。
陈贺年屏息凝神，思维被苦香搅得越发焦躁，心头盘旋的不祥猜测让她最终决定还是走过去看一眼。
她立在正方门前，用袖面做隔绝，将虚掩的门彻底敞开。
一股交缠着清淡苦香的温热浓香立刻扑面而来，熏得人近乎窒息。
屋内无灯，借着惨白月色，陈贺年看见门口织花地毯上的几具死鱼般的尸体，尸体被摆得歪歪扭扭、相互交叠，一旁的两鼎香炉内正奋力烧着滚滚浓香。
熏香味压过了院落里的清苦，地毯上并没有太多血污，总体还算整洁干净，应该都是一击毙命。
顺着地毯走过去，她又看见屏风后歪在一起的几具尸身。
陈贺年的心彻底沉了下来，不再有任何的挣扎扑腾。
这座宅子里，恐怕已经没有其他活人。
一夜之间轮番经历生死时速，陈贺年此刻已经被刺激得近乎无感。
她心态很稳定地看着一地惨绝人寰，作为案发现场的疑似第一见证人，她有种荒谬的平静感。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虱子多了不怕咬，高‖利‖贷借多了不愁还。
这一夜的上京城实在不太平，陈贺年默默倒退出房间，关上门，心想着这等不图钱财只为灭口的惨案与自己方才被刺杀到底能有多少互相粘连的可能。
她沉默地顺着长廊原路返回到侧门，走出了幽深的巷口。
巷外，一个身穿长袄的女人立在雪中，她身后是辆单匹拉力的窄小马车，车头坐着个影子般沉默的黑衣车夫。
长袄女人约莫二十多岁，看见自巷子里一瘸一拐走出来的陈贺年，脸上表情似乎毫不觉得意外。
“三姑娘。”
女人向着陈贺年轻轻叉手行礼，又掏出一块与她怀中木牌同样刻着寿春陈氏字样的木令牌：“奴婢黄敏，向三姑娘问安，三姑娘随我来吧，主君正在等您。”
……行。
陈贺年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死了。
看来这惨案与她这小小替死‖鬼的关联概率，应该是百分之百。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夜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