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裙》滢滢如语

6、选择

　　樱井奈急匆匆地跑进教室，但还是迟到了，幸好俞老师没有追究。
　　她托着腮坐在位置上，假装聚精会神地听课，脑海中却浮现出小石头的模样。
　　不知为何，樱井奈竟然不觉得他讨厌，反而很好奇。小石头漆黑的瞳仁里，似乎藏着说不完的秘密。
　　樱井奈突然开始后悔，早知道必定会迟到，还不如放慢脚步，多和他聊几句。现在一没时间，二没地点，哪来的后会有期呢？
　　惊喜总是来得这样突然。
　　放学后，樱井奈一走到校门口，便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她急忙奔过去，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欣喜，“小石头，你是来找我的吗？”
　　樱井奈说着，忍不住自问自答起来，“肯定是的吧，你在这个学校里，不就只认识我吗？”
　　面对她连珠炮似的询问，小石头涨红了脸，下意识捏紧手中的纸袋。
　　“哎，这是什么？”
　　樱井奈好奇地凑过来，突然两眼放光，“桂花糕！你怎么知道我爱吃？”
　　看见她衣服上的桂花香包，小石头便买了桂花糕，试探着过来赔罪。果然没猜错，他激动得暗暗握紧了小拳头。
　　樱井奈拿出一块塞进嘴里，露出满足的神情。这笑容太有感染力，小石头也跟着咧了咧嘴角。
　　很快，樱井奈却又眉头一皱，“不对，你怎么买的，难道又去打劫了吗？”
　　“没……没有！钱是刚才卖报纸赚来的，我再也不打劫了……”
　　“这就对喽，千万不能动歪心思呀。”
　　听见满意的答案，樱井奈咯咯笑出了声，拍拍他的脑袋，“俞老师说，我们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但可以选择做什么样的人。”
　　小石头表示赞同，目光落在了她手中的课本上，樱井奈立马递过去，“喏，给你！”
　　可他沮丧地垂下了头，小声嘟囔着，“我没上过学，不识字的。”
　　樱井奈心中一阵窃喜，真是天赐良机！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想见到小石头，这次终于有了借口，“我教你呀，以后每天放学，不见不散！记得请我吃桂花糕，作为学费哦。”
　　没等他拒绝，樱井奈便已经跑远，用轻快的脚步声，掩饰着内心的慌乱。

　　之后的每一个下午，樱井奈都如约而至。
　　她把书本摊在石凳上，握住小石头拿铅笔的手，一笔一划带着他写。这个明媚的女孩，总在不经意间，照亮小石头的世界。
　　可是那天，他在公园等到天黑，也不见樱井奈露面。她不是会爽约的人，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小石头再也坐不住，朝着学校走去，却在当初那个拐角，发现了蹲在地上的樱井奈。
　　她正被一群人团团围住，不但不反抗，还任由他们拳打脚踢。小石头赶紧冲进去，紧紧护住了她。
　　怀中的女孩瑟瑟发抖，他的心也跟着一阵抽痛，忽然爆发出一阵怒吼，“不许伤害她！”
　　为首的男孩眼角有一道疤，配上不屑的表情，更是凶神恶煞。看见小石头瘦弱的身躯，他忍不住嘲讽道，“就你这身板，也想保护她？”
　　男孩揪住小石头的衣领，把他拎到一边，狠狠地摔在地上，“别妨碍我们教训这个孬种！你知不知道，她爸是日本人？”
　　小石头怔了一瞬，转头看向樱井奈，她眼中刚刚燃起的光芒忽然熄灭了。可是下一秒，他又爬起来，重新站到樱井奈身前。
　　“乞丐和杂种，还真是般配。那我连你一起收拾！”
　　男孩气急败坏，抄起棍子正要挥下去，却怎么也用不上力。樱井奈原本蹲在角落，不知何时竟然站起身，把他狠狠钳制住。
　　想不到她力气这么大，要是真打起来，还不知道谁输谁赢。男孩一踌躇，动作缓了几分。
　　趁着他愣神的功夫，小石头瞅准时机，拉着樱井奈冲出了人群。他整日像过街老鼠一样躲藏，对这片地形早已了如指掌，很快便甩开了身后的人。
　　两人跑到公园的亭子里，早已累得气喘吁吁。樱井奈跌坐在地上，浑身都是淤青，漂亮的校服裙子已经破烂不堪，还带着污泥。
　　小石头看着她，又心疼又气愤，“刚才为什么不还手？”
　　樱井奈并没有理会，只是自言自语道，“你都听见了吧？他说得没错，我就是日本人的杂种……”
　　良久，她终于下定了决心，紧咬住嘴唇，眼中有种陌生的冰冷，“你还真以为，我愿意跟乞丐混在一起？不过是太寂寞了，想找个玩伴而已。”
　　“到此为止吧，你对我，已经没什么利用价值了。”
　　樱井奈强忍着心痛，正要甩开他，小石头却早就看穿了她的口是心非，“若菁，我可以抱抱你吗？”
　　这句话将她冷硬的外壳瞬间击碎，樱井奈一下子红了眼眶，但还是撇撇嘴，“不要，我身上很脏。”
　　“没事，我之前那么脏，你都不嫌。”
　　小石头摘掉樱井奈头上的杂草，向她伸出手，“想哭就哭出来，抱着你，我就看不见了……”
　　樱井奈再也忍不住，任由自己坠入那个温暖的怀抱，号啕大哭起来。
　　“是怕我被你连累吗？我就是个孤儿，没什么好在乎的，除了你。”
　　小石头拍拍樱井奈颤抖的后背，却又忍不住想，她到底背负了多少？
　　“日本人做的事与你无关，若菁你教过我的，我们不能决定自己是谁，却可以选择站在哪方。”
　　他从来没有讲过这么多话，此刻却抚着怀中的女孩，喃喃道，“只要心向光明，出身又有何妨呢？”
　　时隔多年，尽管小石头的面容早已在记忆里模糊，樱井奈却始终忘不掉他的话。
　　正是这番劝慰，像暗夜中的灯塔，指引她一路前行。
　　可是樱井奈后来做了什么？仗着小石头的偏爱，用一个无理取闹的任性要求，害得他再也回不来，就此消失在战火之中……

　　不能再想了，愧疚感已经快要将她淹没。
　　樱井奈抓起外套，走出了办公室。她强迫自己把心思收回来，眼下只有多杀几个日本人，才能弥补对他的亏欠。
　　樱井奈想着心事，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不知不觉间，竟晃到了卖桂花糕的铺子。
　　她的思绪被一阵争吵打断，樱井奈忍不住皱了皱眉，这声音听起来，怎么那么熟悉？
　　她抬起头，居然看到了邱旭祺。他正扯着破锣嗓子大声咒骂，而对面那女孩，竟是自己昨天夜里救下的小裁缝。
　　“邱旭冉，翅膀硬了是不是？”

　　原来这就是邱旭祺之前提到的裁缝妹妹，不过，他们似乎关系不和啊。
　　而且，两人长得没有半点相像，任谁也想不到，居然是兄妹。樱井奈决定先看清局势，找了个角落，躲在一旁默默观战。
　　“滚，我才不要你的脏钱！”
　　女孩毫不留情地往前一挥，邱旭祺手中攥着的钞票瞬间洒落一地，他顿时恼羞成怒。
　　“还敢嫌我的钱脏，光靠你那个破裁缝店，能养活自己吗？放着千金大小姐不做，非要来干这些脏活累活！”
　　邱旭冉全然不顾他的挖苦，反倒骄傲地昂起头，“那也是我自食其力挣来的，总比你这狗汉奸好。”
　　邱旭祺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嗤笑一声，“你清高，可你看不懂这世道，顺应大局才能求得生存。”
　　“说得好听，别拿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掩盖你的懦弱。”
　　邱旭冉越来越激动，脸也涨得通红，“我真是看错你了，父亲走后，你居然跟着邱振虎那个混蛋，和日本人同流合污！”
　　“小妹，别怪我没给你指路。爸为什么死，不就是因为他太顽固，不愿意和日本人合作吗？你再这样下去，哥也护不住你，保不齐哪天……”
　　邱旭祺自知理亏，恶毒地诅咒着，却忽然被人喝住。
　　“邱旭祺，闭上你的狗嘴！”
　　一个穿着西服的高大男人从铺子里走出来，樱井奈认得，这是陈氏百货的经理陈玮。陈家和邱家有生意纠纷，向来不和。不过，这三人之间的关系倒有些微妙。
　　陈玮将一袋桂花糕递给邱旭冉，关切地询问道，“旭冉，他刚才没对你怎么样吧？”
　　邱旭冉什么也没说，紧紧抓着他的袖子，委屈得快要哭出来。看见两人卿卿我我的模样，邱旭祺更是来了火，“你这臭小子还真能耐，她宁愿吃你买的桂花糕，都不要哥哥的血汗钱。”
　　“装什么假慈悲，你也没少为难纱厂的生意吧？光套牢了她有什么用，实权还是在我和叔叔手里……”
　　邱旭祺没说几句，便露出贪婪的嘴脸，陈玮再也听不下去，一拳甩在了他脸上。
　　两人立刻扭打在一起，可邱旭祺比陈玮足足矮半个头，力量上也不占优势。任凭他怎么叫嚣，都像个滑稽无能的小丑，很快就被揍得鼻青脸肿，逐渐败下阵来。
　　想不到，邱旭冉也走上前，狠狠踹了他一脚。邱旭祺没了办法，躺在地上一个劲嚎叫着，引来无数路人的目光，“邱旭冉，你居然帮着外人！”
　　“你才是外人！国难当头，居然还心安理得，跪着给日本人做事。”
　　邱旭冉摇摇头，蹲下身看着他，还是难以置信，“到底怎么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邱旭祺什么也没说，但樱井奈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他眼里的一丝躲闪。陈玮赶紧上前，拉起邱旭冉，“我们走，别跟这种人一般见识。”
　　围观的人群纷纷散去，邱旭祺自知无趣，擦擦脸上的鼻血，利落地爬起来，下一秒却忽然撞到一个人身上，磕得眼冒金星。
　　“哪个混蛋？小爷心情不好，还敢往枪口上撞……”
　　邱旭祺正要发作，抬起头一望，顿时像是见到了鬼，一屁股又瘫坐在地上。
　　“长……长官？”
　　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样子，樱井奈顿觉好笑，顺带嘲讽了几句才痛快。
　　“我说你怎么不去上班，原来是跑到这里来卖艺了。招数挺多嘛，撒泼打滚耍赖，还有什么我没见的，要不你一块表演表演？”
　　她的脸色逐渐阴沉，邱旭祺赶紧把刚买的桂花糕递过来，“长官慢用，小的突然有点内急，明天再向您好好赔罪！”
　　他说完拔腿就跑，还不忘顺手拾起地上的钞票，一转眼便没了踪影。
　　樱井奈不禁哑然失笑，吓吓他而已，居然当真了。
　　可邱旭祺并没有朝着茅房的方向去，反倒左绕右绕，确定没人跟踪后，渐渐放慢了速度，步伐也变得稳健有力。
　　这时，角落的人影却吸引了他的注意。
　　男孩正紧搂着怀里的小女孩，两人衣衫褴褛，瑟缩在寒风中，就连脸上都生满了冻疮。不知怎的，邱旭祺忽然心中一酸。
　　他默默走上前，从口袋里抽出方才的钞票，正要递过去，男孩却厌恶地转过头，“哼，我们不要汉奸的施舍！”
　　邱旭祺一愣，又换上了那副丑恶的嘴脸，咬牙切齿道，“你这孩子，怎么能跟钱过不去呢？”
　　“你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妹妹，也别来假惺惺地可怜我们！”
　　男孩还要回击，却听到一声颓然的叹息。他抬起头，居然发现不知何时，面前的男人已经眼泛泪光。
　　“我怎么会不懂？我只是……”
　　邱旭祺强忍着心里的难过，毫不犹豫地脱下外套，披在了男孩肩上。他刻意把声音放得很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听话，拿着这些钱，给你妹妹买件厚衣服吧。”
　　怀中的女孩探出头来，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里面盈满了笑意，“谢谢大哥哥，你是好人！”
　　男孩还在愣神，邱旭祺已经大步向前走去，他只得朝那个背影大喊，“喂，谢谢你！”
　　邱旭祺回过头，笑着冲他们挥了挥手，胸中顿时轻快几分。